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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死生契闊(二)

2024-09-10 20:14:57 作者: 郁都

  第136章 死生契闊(二)

  南疆,玉屏山。

  此處山高谷深,人跡罕至,百草齊生,萬木蔥蘢,又有煙瘴滋生,隔絕內外,唯有一條羊腸古道嵌入群山。

  

  古道狹窄,年久失修,自入山的隘口處一分為二,其中一條更為衰敗破舊,淹沒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而古道盡頭只是一道深澗,水流的另一邊則是壁立千仞的玉屏山,山崖直上直下,形如一面屏風,因此而得名。

  碧水幽幽,倒映出玉屏山峻秀的峰崖,與石壁上一個個錯落的孔洞。

  這裡就是烏蠱教的聖地。

  這道碧水看似平靜無波,卻是深不可測,水下更有無數暗流,等閒無法渡過。

  而此處煙瘴橫生,就是古道上極富經驗的馬幫也不敢靠近。馬幫的人常年往返此地,都知道烏蠱教中人用蠱的手段出神入化,誰也不想喪命於此,是以人跡渺無,荒草叢生。

  高處崖壁上的孔洞中大多設有懸棺,烏蠱教中的修士羽化之後皆是如此崖葬。

  只因修士一旦身故,體內的本命蠱也會消散,屍身帶毒,不腐不化,不可觸碰,就會被封入棺材,安置於此。

  幾個御劍的身影自高空盤旋而下,落在古道的盡頭。

  甫一落地,溫緹便劃出一道界限,不可觸碰外面的任何草木。

  她仰頭望著面前岩壁,說道:「這裡就是玉屏山了,但那條通往酆都的路在哪裡,我從未聽教中人說起。」

  安置懸棺的石洞皆在玉屏山的背陰一面,密密麻麻,有千數之多。

  陰冷的風自水上而來,又呼嘯而去。

  叢靖雪站在溫緹身旁,與她一同向明無應望去。方長吉也跟來了,他站在水邊,仰頭望著岩壁上的孔洞。

  而謝蘇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刻站在明無應的身後,看向他的目光卻是往日從未有過的複雜。

  明無應十年前去過酆都,這是傳聞,卻是個天下皆知的傳聞。

  不知道有多少人猜測牧神劍是落入了酆都的地界,可在傳聞之中,明無應離開酆都的時候,是兩手空空,並未攜劍而返,又在蓬萊十年不曾下山,令這世上的傳聞更加甚囂塵上。

  如今他自己坦承曾去過酆都,就是將這傳聞坐實了。

  他去酆都,真的是去尋牧神劍了嗎?

  這問題就像一滴水,落下來就成了一片汪洋,將謝蘇所在的那一小方陸地鯨吞蠶食,回過神來,幾乎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處。

  答案就在水下,仿佛隨時就會從水中浮出,卻偏偏不敢往深里想。

  迎著他人的目光,明無應的樣子倒是十分閒適,仿佛不是酆都生變,迫不得已才來此處,而是來踏青遊春的。

  他向岩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望去,隨意道:「有一處石洞裡,存放的是你們烏蠱教的那位祖師爺。」

  溫緹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這是教中隱秘,外人甚少得知。

  「是,教中人身死之後需得崖葬,也是自祖師那裡傳下來的規矩。」溫緹輕聲道,「教中有一至寶,名為青木棺,用以存放祖師的屍身,被封入玉屏山的千秋洞之中。」

  她仰起臉,眯著眼睛在岩壁上尋覓了片刻,伸手指向其中一處入口最寬闊的石洞,說道:「那裡就是千秋洞。」

  明無應笑了笑:「洞內有一條裂縫,可以去往酆都,入口處就壓在那具棺材底下。」

  溫緹目光震動,顯然第一次聽說此事,十分震驚。

  「千秋洞……」明無應將這個名字念過兩遍,略帶嘲諷地笑了。

  「蟲結為蛹,破繭而生。你們那位祖師爺求的是千秋萬代,不死不滅的長生之道。那道裂縫直通酆都,他是借酆都的生魂之力和屍氣才維持屍身千年不腐,大概是留有後手,想著有朝一日,能再以什麼法子復生。你們教中的後人在岩壁上開鑿石洞,也學他的樣子將棺材懸置洞中,沒什麼用,早就化得只剩骨頭了,真正不腐不化的只有他一個人。」

  烏蠱教並不像其他的仙門,師門傳承,感情甚篤。溫緹也一早便出來遊歷,數年之間從未返回教中,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聽得明無應這樣說,只是覺得十分唏噓,慢慢地搖了搖頭。

  方長吉道:「事不宜遲,還請溫姑娘為我們帶路。」

  此處偏僻,又有毒瘴,絕無外人敢擅闖,因此雖為教中聖地,卻並無多少複雜禁制,有溫緹的蠱蟲做引,他們很快便進入了千秋洞的洞口。

  洞口散落著些許小塊岩片,碎石之間卻有數個凌亂腳印。

  這裡有教中護法落下的蠱,所以溫緹走在最前面,是為了破解此處的蠱毒

  看到地下的腳印之後,叢靖雪上前將她護在身後,沉聲道:「這裡有人來過。」

  溫緹卻道:「這裡的蠱陣已經被人破去了。」

  此處不宜點火,方長吉從干坤袋中取出夜明珠照亮,剛走進洞中,便看到離洞口不遠處的地上有兩具屍首,看穿著不像修仙之人,更像是馬幫里的人。

  這兩人皆是雙手被綁,身上沒有兵器,面色發青,眼白變色,口鼻中流出黑血,是中毒而死。

  可千秋洞連通酆都,得天獨厚,這兩具屍身竟毫無腐敗之相,完全瞧不出是什麼時候被毒死的。

  而洞中一片凌亂,卻並不是打鬥痕跡,而像是有一隊人曾在這裡來來回回地摸索試探。

  這岩洞口小肚子大,裡面甚至稱得上寬闊,連夜明珠也只能照亮一小半。

  方長吉向深處走去,待整個岩洞被照亮之後,他倏爾停下了腳步。

  洞中空空,毫無青木棺的蹤跡,也並無明無應所說的裂隙。

  只石洞正中有一處四四方方的壓痕,想來是青木棺沉重,停放在這裡何止千年,生生壓出來的。

  壓痕之旁卻有一具屍首,面朝向里,手腳翻折,像是被隨意丟棄在這裡。

  方長吉斟酌道:「看起來,應當是有人闖入此處,盜走了青木棺。要破解洞口的蠱毒,也不必非得有烏蠱教中的人隨行,洞口那兩個人應當就是從山中抓來試毒的。」

  謝蘇走在最後,向洞中望了一眼,並未上前。

  明無應卻走到洞中那具屍身旁,垂下眼眸打量了片刻,語氣竟還有些玩味:「那這屍首是什麼人,也就不難猜了。」

  屍首的面容栩栩如生,連頭髮都堪稱潤澤,身上服飾華貴,刺繡層層疊疊,繡的卻是各種奇形怪狀的蠱蟲。

  這就是烏蠱教那位試圖逃脫生滅之道的祖師爺。

  溫緹不由自主靠近兩步,連自己也沒有察覺,便一腳踏入洞中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

  就在那一瞬間,石洞中仿佛發生了一種莫可名狀的變化。

  謝蘇剛發覺洞中有陣法的存在,就看到距他最近的叢靖雪身形一晃,莫名摔倒在地。

  龐大的震動從地底傳來,山岩碎裂的聲音震耳欲聾,似乎整座玉屏山都在搖撼,落石紛紛砸下,石洞崩塌在即。

  謝蘇只來得及看到明無應望向他的一個眼神,就被一股強悍至極的力道拖了下去。

  群山顫抖,天塌地陷。

  仿佛虛空中有一條通道,謝蘇墜入了無盡的下落之中。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落入一片灰濛濛的雲煙。

  煙霧無孔不入,如活物一般裹住他的四肢,從四面八方擠壓來一種奇怪的力道,眼前一片晦暗,什麼也看不清楚。

  最終從煙霧中衝出的時候,謝蘇只看到下方一片雄偉宮殿。

  幾乎是在砸向地面的一瞬間,謝蘇的身影如流星般疾飛而起,飄然落下。

  在他之後,叢靖雪也被那怪異的煙霧拋出,墜入了同一片空地。

  他環顧四周,難以置信地問:「這裡是……酆都?」

  謝蘇卻擡起頭來,注視著頭頂那團龐大到無邊無際的煙雲,然而他等了片刻,不見明無應或者是任何一人從煙霧中墜落。

  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之中必定有一個精妙術法,只有觸發之時才能感應到那股氣息。

  謝蘇記得那時距離他最近的就是叢靖雪,所以他們兩個才會墜向同一個地方?明無應他們又去了哪裡?

  叢靖雪的神色凝重起來:「此處只有我們二人嗎?方才那陣法頗有怪異之處,他們或許是墜入了別的地方。」

  「若是千秋洞中連接酆都的通道還會通往不同的地方,師尊不會事先毫不提起。」

  叢靖雪又道:「可我們下落之前,整座玉屏山已經開始崩塌,如果他們沒有與我們一起進入酆都,那……」

  謝蘇沒有說話,只是撥響了腕上的白玉鈴鐺。明無應若是聽到了,一定回來此處尋他。

  說來這白玉玲鐺曾被他貼身收著許多年,可他第一次撥動鈴鐺,是夢遊之中無意為之,第二次是不久前在醉月樓的地牢之中,到得今日,不過才是第三次而已。

  謝蘇按捺了心思,向叢靖雪問道:「你以前曾經來過酆都嗎?」

  叢靖雪仍是蹙著眉,搖頭道:「不曾。但酆都城中二十六宮八十八殿,我曾在典籍中讀到過。城門在北,城中有平都山,山下有冥河,河上有通仙橋。仙門中人進入酆都需有路引……」

  謝蘇的目光從四周的宮殿上掠過。

  如此雄偉莊嚴,卻空無一人,實在怪異至極。

  「這時候,有沒有路引也已經不重要了。」

  半空中有煙雲一般的東西遮蔽了視線,看不到遠處,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籠罩在一片昏晦之中,顯得格外陰森。

  而他們感應不到任何人的氣息,無論是鬼差,還是生魂,或是活人,什麼都沒有,這裡只是一片純然的空。

  謝蘇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白玉鈴鐺,自他撥響鈴鐺到現在,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而明無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他看向叢靖雪,問道:「鄭掌門留給你的那道符籙,你還帶在身上嗎?」

  叢靖雪自袖中摸出符紙,神色卻黯淡下來:「方司正前來告知我們酆都城門關閉後,我便嘗試著用這符籙給師尊傳信,並沒有任何應答。」

  謝蘇卻道:「此刻我們應當已經進入酆都,你再試試。」

  叢靖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酆都如一處獨立的秘境,城門關閉,便與外界徹底隔絕。但這道符籙是師尊親手所制,無論他身在何處,都可藉此與我傳訊。若無應答,不會是因為進入酆都,符籙的效用便受到了限制……」

  換言之,鄭道年一定接到了叢靖雪的傳信,只是他出於什麼原因,無法應答。

  叢靖雪微微搖頭,不願去想那最壞的一種可能。

  他雖否定了謝蘇的猜測,卻依言照做,心底倒也存著一絲希望。

  符籙之上的字印閃過一道紫光,隨即消失,符紙要比先前黯淡許多,字印也變得稍微有些模糊,好像上面落了雪,正在緩緩地化開。

  叢靖雪道:「這符籙可用三次,再試一次便無用了。」

  他話音剛落,半空中似有一絲極細的紫金光芒穿過煙霧。

  與此同時,叢靖雪身側的璇璣劍錚然出鞘,帶著閃爍的銀光飛向遠處。

  「這把劍是師尊剛剛接任崑崙掌門時的佩劍,一定有所感應。」叢靖雪聲音微顫,顯然心中激動。

  謝蘇簡單道:「走!」

  二人循著璇璣劍留下的銀光在宮殿之中穿行。

  煙雲越來越濃,謝蘇數度揮劍,劍風只能盪開一小片煙霧。

  叢靖雪辨認著殿門上懸掛的匾額,說道:「我們應當是落在酆都二十六宮的後殿了。」

  好在璇璣劍的銀光雖然若隱若現,卻始終在前。

  謝蘇和叢靖雪追著璇璣劍進入一間已經成為廢墟的大殿,眼前赫然是一顆半人高的神像頭顱,怒目而視,神情威嚴,脖頸斷裂之處十分粗糙。

  除頭顱之外,隨地可見神像身軀的碎片,或是斷指,或是手臂。

  而頭顱也不止一個,有的半邊臉都已經砸碎,倒在地上,無聲地瞪視著他們。

  這間大殿原本應當十分空曠,此刻只是一片廢墟,碎瓦殘磚散落遍地。

  他們一路繞過六七個殘破的神像頭顱,又隨著璇璣劍的銀光走出了大殿。

  叢靖雪道:「此處應當是酆都的正殿,那些都是酆都歷任鬼王的塑像。」

  酆都鬼王,天命所授,接引世間遊魂,三千年一替。

  而酆都的正殿之中,有過往十一位鬼王的神像,現今的鬼王則是第十二任。

  走下正殿外的台階,謝蘇看到一排巨大的石碑,全都從中斷裂,倒塌在地。璇璣劍銀光閃爍,懸浮在其中一面倒塌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後恰好是大殿外面的高台,似乎擠壓出一片狹小空間。

  叢靖雪連忙上前,握住璇璣劍的劍柄。他停在原地,忽然聚精會神地看著石碑上約兩尺高的地方,然後手持璇璣,平平地切削而過。

  隨著劍弧划過,似乎有一張金色的網憑空浮現,如呼吸一般淺淺明滅,只有被璇璣劍破開的地方會光芒閃動,隨即化為烏有。

  這是一個守御禁制,周密精妙,化沛然於無形,其上如水氣息擴散開來,顯然是鄭道年的手筆。

  叢靖雪眉頭一動,在破開禁制之後,小心地將那半面石碑挪開些許。

  石碑之後,鄭道年委坐於地,滿身塵土,雙目緊閉,毫無知覺。

  「師尊!」

  叢靖雪聲音中難掩焦急之情,謝蘇則退後半步,持劍在手,反而比先前更加戒備警惕。

  進入南疆之前,明無應在私下裡對他說過,以鄭道年的精明機變,無論落到何種境地,自保都不成問題。

  此刻發現這位崑崙掌門蜷身於半面倒塌的石碑之下,顯然是變故發生時,他已知無法逃出此地,藏身於此,又用禁制鎮守在外,隔絕身上氣息。

  若不是叢靖雪機緣巧合墜入此地,有符籙和璇璣劍那一絲感應,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發現他就在這石碑之後。

  叢靖雪一連數次小聲呼喚,鄭道年始終雙目緊閉,毫無應答。

  他身上並無明顯傷口,試過鼻息,雖然微弱,卻也算是緩慢悠長。

  片刻後,叢靖雪將鄭道年平放於地面,將璇璣劍擱在一旁,轉身對謝蘇道:「師尊應當是用了龜息之術,我雖知曉喚醒的方法,但需全神貫注,以自身氣息緩慢接引,這段時間不能受到外界打擾。」

  這法子謝蘇也曉得,知道若有不測,鄭道年固然醒不過來,叢靖雪的氣海也會遭受重創。

  這裡古怪得很,此時並不是喚醒鄭道年的好時機,但他若是醒來,起碼能告訴他們酆都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蘇點點頭,說道:「我為你護法。」

  叢靖雪頷首道:「多謝。」

  下一瞬,謝蘇便感覺到叢靖雪身上的氣息如水漾出,將鄭道年的身軀緩慢籠罩,一層朦朧的紫光如繭一般將他二人封閉其中。

  他稍稍離開他們,背靠半面石碑,將承影劍扣在掌間,又調勻呼吸,潛心感知四周的靈力流動。

  有幾個神像頭顱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雙目,或嘴唇破損,東倒西歪,殘缺不全,在煙霧中若隱若現,令此處看上去更加詭譎。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斷裂處卻卻是齊平的,且斷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經有人在這裡揮出了一劍。

  只一劍,就削斷了所有的石碑。

  此處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歷任鬼王的神像,原該防衛極嚴,卻有人轟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鄭道年連以符籙傳訊的時間都沒有,急忙用出龜息之術,大概那時情況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時機用來自保。

  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叢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謝蘇無意中低下頭,在石碑之後看到幾顆暗紅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縫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個古怪的輪廓。

  片刻之後,他看清了縫隙中究竟是什麼東西,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顆人頭,被人齊頸切斷,人頭之上還戴著十二旒冕,上面暗紅色的珠串斷裂,散落大半。

  如無意外,這顆頭顱屬於當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內,只有他有資格戴這頂十二旒冕。

  謝蘇單手將那一半石碑向旁邊推過去,激盪的灰塵之中,那顆鬼王的頭顱睜開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貫穿的傷疤,蒙著一層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著謝蘇。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煉,被人切下頭顱都是必死無疑。

  而看到鬼王頭顱睜眼,謝蘇卻毫無驚訝。

  此處倒塌之前,鄭道年連傳訊的時間都沒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著一顆死人頭一起躲起來?

  只是這位鬼王雖然還稱不上灰飛煙滅,卻也已經有油盡燈枯之態。

  他看向謝蘇的眼神堪稱凌厲,薄唇動了動,聲音嘶啞:「你是什麼人?」

  謝蘇沒有說話,輕描淡寫地提起了鬼王的頭顱,放在石碑的斷口之上,十二旒冕殘缺的珠串微微晃蕩著。

  鬼王的眉心現出深深的一條紋路,顯然慍怒至極。

  「大膽!你竟敢——」

  「這樣我可以平視你,說話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變得陰鷙,薄唇抿起,一言不發。

  謝蘇身上有淡淡的敵意,沒想掩飾,也沒指望著這位鬼王大人能好聲好氣地同他說話,想知道酆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有的是辦法。

  餘光之中,叢靖雪身周的紫光漸漸消弭。他鬆了口氣,一邊轉身,一邊說道:「已經沒事了,只是醒來還需要一段時——」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頭顱,話音戛然而止。

  「這是……」

  謝蘇向石碑後的縫隙一指:「是在這裡找到的,原本應該是與你師尊在一起。」

  鬼王聽到謝蘇這樣說,便知曉叢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嚴道:「你是崑崙的弟子。」

  叢靖雪顯然也認出了那頂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禮,報上了名字。

  崑崙弟子的字輩一聽便知,鬼王將目光重新投向了謝蘇,似乎在等他自報家門。

  謝蘇卻轉向叢靖雪,簡短道:「我要用鏡花水月。」

  這個術法,當年在學宮的時候謝蘇就在叢靖雪面前用過。

  鄭道年用了龜息之術,魂魄無知無覺,如神遊太虛一般,謝蘇無法用鏡花水月來閱看他的記憶。鬼王頭顱則不同,他顯然神智清醒。

  而鏡花水月境可以隔絕外界的術法和陣法打擾,若是運用得當,便有守御之效。此刻叢靖雪已經斷開與鄭道年的氣息相連,謝蘇可以分心去操縱鏡花水月,而讓叢靖雪在旁警戒。

  叢靖雪向來與他很有默契,不必謝蘇再多說什麼便已會意。

  而鬼王不見謝蘇應答,卻也不肯開口相詢,而是將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著廢墟中的殘垣斷壁,他的目光閃動一瞬,神色慢慢變得陰冷。

  叢靖雪身手極為利落,將璇璣劍拔出劍鞘,楔入身前的地面,雙手一揮,袖中飛出數十道金光閃閃的符咒,與中央璇璣劍的輝光相互呼應,共同組成一個精妙的陣法。

  絲絲縷縷的金光之中,謝蘇上前一步,掌心浮現一個白色光團。

  在捏碎光團的一瞬間,周圍的廢墟好似被流動的水墨捲去,倒塌的宮殿與破碎的神像全數消失。

  謝蘇眼前出現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還沒有被那詭異的煙雲吞沒,天空中飄蕩著不計其數的白紙燈籠,冥河蜿蜒而下,街頭巷尾都是鬼差,或是與身旁的鬼差交談,或是以白紙鎖鏈牽著生魂慢慢走過長街。

  二十六宮八十八殿莊嚴雄偉,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開,威嚴目光遠攝整個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籠罩一層黑霧,自峰頂開始,空中的白紙燈籠仿佛被水浸濕,燈芯熄滅,由輕盈變得沉重,漸漸墜落,灰色的風絮飄滿空中。

  黑霧之下,一個巨大的陣法旋轉而出,覆蓋整座平都山,幾道血紅色的光芒在陣中猛烈耀動,煞氣沖天而起。

  陣法飛速擴散,城中仿佛一瞬間就亂了,無論是鬼差還是遊魂,一旦被陣法捲入,便會化為一道血色的光芒沒入,連一點聲息都不會留下。

  那是龐大到毀天滅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漸漸匯合於陣法中央,映出一個戴著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劍的影子,裹挾於黑霧之中。

  謝蘇眼睛一眯,看到鬼面人向此處輕飄飄地擡了擡手,一道紅光划過。

  他回頭看去,鬼王和鄭道年從殿中跑出。

  那道紅光快得不可思議,划過的瞬間,鬼王的頭顱已經被切斷,滾落在地。在他身後,數十名鬼差一剎那灰飛煙滅。

  鄭道年拾起鬼王頭顱,合身撲下,向正殿前的石碑飛掠而去。

  此時第二道血色光芒斬過,石碑瞬間斷裂,向後倒塌。

  一道細密金光若隱若現,在鄭道年隱沒於石碑之後的同時,他整個人的氣息也消失殆盡。

  正殿的屋頂碎為齏粉,塵土飛揚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轟然破碎,齊齊跌落。

  神像殘缺的頭顱從濃密的煙塵中飛出,滾落在殿前的空地之上。

  「謝蘇,謝蘇!」

  叢靖雪的聲音響起在耳邊,謝蘇眨眨眼睛,鏡花水月境消散於無形。

  他擡眸望去,鄭道年已經醒來,一貫慈眉善目的臉上萬分凝重。

  「鬼面人得到了牧神劍,陣法已成,要設法儘快找到你師尊和方司正——」

  鄭道年的話卻被鬼王突然打斷,他的目光陰森可怖,直直地盯住謝蘇的臉。

  「你就是那個謝蘇?明無應唯一的徒弟?」

  謝蘇神情淡漠,反問道:「怎麼,不行嗎?」

  「這麼說,明無應也來了,他在哪兒?」鬼王薄薄的嘴唇擰出一個輕蔑的笑,「我很想親口問一問他,離開蓬萊的時候,天雷加身的滋味如何啊?」

  餘光之中,鄭道年臉上微微變色,似有阻攔之意,輕聲道:「謝小友……」

  謝蘇垂眸望著鬼王頭顱,緩緩道:「你說什麼?」

  「明無應毀我酆都二十六宮八十八殿,讓我瞎了一隻眼睛。天雷加身,不過是我向他討的一點報償。」

  他的右眼似乎因興奮而微微放大,那層霧蒙蒙的白翳變得更淡了。

  「十年之前,明無應孤身入酆都,來尋你的魂魄。」

  謝蘇的眼角極輕地顫動了一下。

  鬼王似是玩味似是挑釁,又道:「你既然有本事抽取我的記憶,何不自己去看?」

  鄭道年輕聲道:「謝小友,此時不宜……」

  他仿佛是在擔憂謝蘇下一刻就會暴起傷人,無聲無息地走到鬼王頭顱一側,聲音十分平緩,勸阻的意味很濃。

  謝蘇恍若未聞,他的視野之中只有鬼王那隻完好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像水中墨跡一般漸漸黯淡消散。

  鏡花水月境再度將他吞沒。

  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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