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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死生契闊(一)

2024-09-10 20:14:55 作者: 郁都

  第135章 死生契闊(一)

  旭日的光輝照亮整座清水行宮的時候,昏迷一地的侍衛們紛紛甦醒。

  萬水之源的陣法廣納天地靈氣,幾十道水流轟然落下,再由地底陣法泵出,流向四面八方。

  水霧陣陣,水聲隆隆,仿佛這恢宏的陣法從未停轉過一樣。

  昨夜發生過的一切,他們都不會記得,只知道那席捲天地的狂風之中,國師羽化了。

  方長吉用了個頗為複雜的術法,令侍衛們對此深信不疑。

  

  那位長公主對國師信賴甚篤,得知他於昨夜羽化,悲痛不能自已,稍稍恢復神智之後,立即封鎖了消息,派身邊親隨向那位名義上仍在春獵的皇帝陛下送上密信。

  天清觀遠比陳朝國祚還要久長得多,在金陵城中根基深厚,信眾實多。國師羽化一事,不宜此刻就讓城中百姓知曉。

  國師羽化,他身邊那位知晝真人也不知所蹤,天清觀中的弟子因桃花疫逃走了不少,餘下身份最高的是兩名平時不大起眼的主事。

  主事們接到天子的密令,又驚又疑,卻只能遵命照辦。

  一段日子之後,金陵城中百姓聽到的將會是另外一個故事:國師離開金陵,雲遊四方去了。

  天清觀藥堂之中,叢靖雪服下小神醫親自熬好的藥,蹙眉道:「所以國師……天魔,是真的死了嗎?」

  謝蘇搖了搖頭,說道:「天魔是由人心所幻化,只要這世上依然有活人存在,天魔就不會消失。」

  山河璧碎裂之時,只有謝蘇和國師被捲入了混沌。

  他憑藉自己所留下的鏡花水月境回到了此世,而國師卻在最後一刻逃走了,消失在混沌之中。

  若真如國師所言,三千塵世,俱有天魔化身,那麼他逃去哪裡都不奇怪。

  謝蘇淡淡道:「只要他不再來礙我的事,我也不打算再去找他了。」

  叢靖雪飲下了天魔血,身上毒性已解,體力也已經恢復,而他的魂魄並未如上一次桃花疫中那些被國師救活的幼童一般,變得模糊一團。

  他的三魂七魄始終清晰而明澈。

  謝蘇在混沌幻境中見過國師將幼童轉化為天魔種的一幕,知道關鍵之處在於國師親自注入的那一縷魔息。

  而他問起此事的時候,國師言語間充滿了嘲弄和不屑,卻足夠坦誠,僅僅喝下天魔血是不會轉化成天魔種的。

  於是清正司的人將解池鎮守起來,方長吉親自帶著太醫院的院正前往池心,取水解毒。

  有清正司的人日夜取水,分發給城內中毒的百姓,數日之間應當可以全部解毒。

  而寶雲坊中卻發生了大變故。

  即使是在金陵城被桃花疫攪得死人無數,人心惶惶的時刻,寶雲坊依然稱得上歌舞昇平。

  而今金陵城中災厄稍解,寶雲坊中卻出了樁大事。

  醉月樓毀於一場大火。

  沒有人知道放火的人是誰,只在滾滾濃煙之中,見到一個穿著黑衣,背著長刀的男人,像是從幽冥中走出的影子。

  繁清的手段堪稱決絕狠辣。

  她艷名遠播,是這醉月樓中的花魁娘子,多少人一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

  以她的經營積累,想要離開醉月樓,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難事。只是她選了與此截然相反的一條路。

  賀蘭月打開醉月樓的地牢時,那裡面空無一人。

  他在醉月樓中找到了繁清最親近的侍女,繁清甘冒奇險,去往萬水之源下毒,而留下了這個對她最為忠心,也最聰明機變的侍女,在醉月樓中替她做完早已準備好的一切。

  散播在城中的桃花毒,是用地牢里每一個鮫人的血煉製的,也包括繁清。

  她早就留有後手,去往萬水之源的前夜,秘密地將地牢中的鮫人救出,送往南海,同時抹去醉月樓中的痕跡。

  繁清原本也沒想過要活著回來。

  賀蘭月將狗六兒暫時安置在繁清那裡,簡直如同際遇命運所留下的最惡毒的玩笑。

  繁清派去找小乞丐們試毒的就是這名侍女,她還未近身,狗六兒就聞出來了。他是街面上混大的孩子,要比蜜糖罐里長大的孩童聰明得多,也沉著得多。

  而從賀蘭月的三言兩語之間,繁清也知道了這個面黃肌瘦的小乞丐今夜混入醉月樓所圖為何。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只有賀蘭月一無所知,要狗六兒先行留在醉月樓,自己則去了天清觀。

  繁清命人將狗六兒看管起來,自己搶在先去了清水行宮。

  她不知道狗六兒想辦法逃了出來,追尋著她的味道,一路到了萬水之源。

  謝蘇最後見到狗六兒,就是萬水之源的深淵邊上,他被繁清拽回來的時候。

  此後小乞丐就逃走了。

  繁清死於賀蘭月的懷中,謝蘇與國師被捲入混沌,元征現身,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也太複雜,沒有人會注意這個剛剛被仇人出手相救才撿回一條命,又看著仇人死在自己眼前的孩子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要他以後留在清正司學道法,終究也只是一句空話了。

  而謝蘇再次見到賀蘭月,是在天清觀,知晝的住所之外。

  短短兩三日之間,賀蘭月變得沉默、瘦削,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暈出了淡淡的青黑色。

  「我大概知道你們之後要去做什麼,」賀蘭月望著謝蘇,語氣十分平靜,「我今天是來跟你說,不能與你們同去了。」

  謝蘇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他已經知道徒勞的安慰除了自以為是,除了讓自己能好過一些,別無他用。

  所以他只是點點頭,問道:「你要去哪裡?」

  賀蘭月的手觸向被他收在懷中的錦囊,那裡面裝著繁清的骨灰。

  「我想帶她去看一看草原上的日落,我長大的地方。然後……把她送回南海去,還有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或許就是因為我做得太晚了……」

  謝蘇知道賀蘭月所說的事情是什麼,僅僅毀掉一個醉月樓是沒有用的,永遠都會有新的醉月樓出現。

  「我本來想說,等你回來,不管你要去做什麼,我可以跟你一起。」

  賀蘭月以詢問的目光望過來,謝蘇只是笑了笑。

  「但我也不知道,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情,還能不能活下來。」

  這是謝蘇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但他的口吻聽起來十分輕鬆。

  賀蘭月的目光微微一動,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說什麼,伸手在謝蘇的肩上搭了一下,轉身離去。

  這個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只可惜自他們重逢以來,時間過得實在是太快了,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謝蘇聽著賀蘭月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低頭將知晝的手劄歸攏到一邊。

  元征以知晝的樣子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所說的幾乎全是真話,唯一虛假的是他自己。

  知晝的確是由國師撫養長大,或許早就被元征附身操縱,而國師並未察覺。

  他們進入金陵城的時機分外不巧,國師的那具皮囊已經到了時限,應當是在陪伴長公主前往清水行宮之前動手占據了知晝的肉身。

  那時明無應不在城中,桃花疫蔓延,謝蘇日日和小神醫一起待在藥堂,不曾與國師或是知晝見過面,因此全無察覺。

  從國師去往清水行宮之後,留在天清觀里的知晝真人就只是元征而已,甚至是他將那些天魔種帶進觀中,又給叢靖雪下毒,只為了幾日之後讓他們發現真相。

  謝蘇離開了知晝的房間,外面正在下雨。

  春雨細細,將天清觀的屋舍草木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讓他忽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這座掩埋了無數秘密的天清觀依然如此靜謐,如此柔和。

  雨滴濕透落花,謝蘇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步子。

  如絲細雨之中,明無應站在廊下,衣衫微濕,似乎已經在這裡停留了很久。

  「還沒交上手就覺得自己會輸,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這樣教過你。」

  他平鋪直敘地說道,聲調里幾乎不帶什麼感情。

  謝蘇習慣了明無應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冷不丁見到他這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意識到,方才他與賀蘭月在房間裡說的話,明無應大概是都聽到了。

  他衡量了一瞬,明無應是在向他要個解釋,但他實在覺得沒什麼好解釋的。

  他並不畏懼陰長生,甚至也不畏懼元征。

  謝蘇沒覺得自己在萬水之源刺出的那一劍就真的傷到了元征,但他也是真的並不懼怕向他揮出第二劍、第三劍。

  壓在他心頭的是另一件事。

  在山河璧破碎的一瞬間,謝蘇與他留在玉璧中的那一縷魂魄相融,看到了很多舊日的記憶,但不知為何,他並沒有向明無應全部坦白。

  特別是關於他送給明無應的那把劍,牧神劍。

  謝蘇只是隱隱約約覺得,他從空明天來到這裡是有理由的。

  無關崇高或是正義,無關憐憫或是慈悲,只是一切的因緣,有起點,就一定會有終點。

  他好像只是走上了一條必然會走的路。

  而有些話不必說,有些問題的答案,不是只有握在手心裡才能知道。

  就好像天河之中,三千塵世如星辰一般散落,被無盡水浪吞沒或是托起,推到眼前,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卻不是因為有情或是無情。這剎那間的生息翻覆,從來都並非有意。

  這才是真正亘古不變的東西,唯一恆常的其實是無常。

  真要說起來的話,從他被空明天放逐,一路來到這裡,這才像是一個夢。

  夢醒時分,總要看到那一雙翻雲覆雨手。

  可這些話,謝蘇竟然不知道要從哪裡向明無應說起。

  而明無應揚著眉,用堪稱質詢的目光看著他,還在等他答話。

  他若是開口搪塞,都不必說到第二句,明無應就聽出來了。

  謝蘇想了想,低聲道:「師尊……」

  正是因為不想吐露心思,又知道自己向來說不了假話,才只好先這樣叫一叫他。猶豫之間,連語氣都軟了下來。

  謝蘇還在拖延,出乎他的意料,明無應看他一眼,忽然笑了。

  「這次就算了。」

  他向天清觀正門的方向看了看,率先走了出去,隨口道:「方長吉來了,你猜他要跟我們說什麼?」

  謝蘇原本做好了要被明無應盤問一番的準備,卻不知道他何以這麼輕描淡寫地就放過了自己,怔了一下才跟上明無應的步伐。

  側目望去,見明無應嘴角勾連著極淡的笑意,像是心情不錯的樣子。

  謝蘇知道明無應向來軟硬不吃,一時想不出來自己是做了什麼才換來明無應大發慈悲。

  片刻之後,見到方長吉匆匆而來,知道他必有要事,謝蘇心思一動,卻也無暇再去琢磨明無應的態度為何說變就變了。

  雖然方長吉強自抑制,謝蘇還是從他臉上看出了焦急。

  進入天清觀之前,方長吉已然向叢靖雪傳了消息,這時見到他與溫緹一同前來,開門見山道:「這段日子,鄭掌門可有向你傳過訊嗎?」

  「不曾。」叢靖雪微微一怔。

  他們自崑崙往金陵來的時候,鄭道年卻因鬼面人搜集生魂一事去往酆都,分別之際,鄭道年給叢靖雪留下了傳訊的符籙。

  鄭道年身為崑崙掌門,又是叢靖雪的授業恩師,自然不會一舉一動都告訴他,那符籙始終沒有被動用,叢靖雪也並未覺得奇怪。

  但此刻方長吉神色有異,叢靖雪知道他這樣問必然事出有因,不免也有些焦灼起來。

  「鄭掌門進入酆都之後不久,酆都城門關閉,連鬼差遊魂都無法進出,是徹底與外界斷了往來通道。城門至今沒有開啟,鄭掌門也沒有出來。」

  叢靖雪自袖中拿出鄭道年給他的符籙,平放在桌上。

  酆都一向不涉及凡間爭端,也向來不賣誰的面子。但鄭道年身為崑崙掌門,無論聲望地位還是修為,在世間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他進入酆都,原本不必擔心。

  而崑崙此前遇襲,也是傷亡慘重,半是擔憂有人會趁虛而入,半是山中需要重建,弟子們也當善加安撫,鄭道年令幾位長老留守崑崙,是孤身一人入了酆都。

  但那位酆都的鬼王大人氣量稍窄,性情略有些不定。鄭道年是怕萬一有變,提前留下了這道符籙。

  只是這道符籙到此刻也並未觸發。

  謝蘇知道叢靖雪背後不肯語人是非,他說那位酆都鬼王氣量稍窄,定然已經是潤色過許多了,說成是心胸狹窄、喜怒無常恐怕更準確些。

  以鄭道年的修為,就算真的遇到什麼不測,也不會連觸發符籙的時間都沒有。

  但酆都身負接引天地間遊魂之責,鬼差往來都要從那城門進出,如今城門關閉,連鬼差都無法出入,消息也傳不出來,酆都之中必然有大變故。

  陰長生一直在收集陰時出生的人和生魂,而這天下生魂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酆都。

  謝蘇想到了元征被他刺中之前說過的一句話。

  他將明無應和他們拖延在金陵城中,是為了給陰長生一點時間,找到他所需要的一件東西。

  謝蘇擡眸,見明無應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一般。

  他們本該時間緊迫,也並沒有一定要留在金陵城中的理由,可明無應依然逗留在此,好像就是在等酆都生變似的。

  謝蘇頓了頓,還是問出了口:「牧神劍真的落入了酆都嗎?」

  他這話問得突兀,也不突兀。在場幾人稍一思索,明白過來之後,皆是倒抽一口冷氣。

  明無應卻只是輕描淡寫道:「去了不就知道了麼?」

  謝蘇靜靜分辨了片刻他的神色,並沒有說什麼。

  倒是方長吉面露難色:「酆都說是一座城,其實應當與蓬萊相似,是一處得天獨厚的秘境,只有那道城門能與凡間連通。城門關閉前所未有,更是不知道何時才能打開,又該如何進入?」

  「出入酆都,還有另外一條路。」明無應說道。

  方長吉連忙問道:「在哪裡?」

  明無應笑著望向溫緹:「還得要溫姑娘帶路,那條路的入口,就在你們烏蠱教的地盤上,在一座有很多棺材的山裡。」

  他說得這樣篤定,倒是連溫緹自己都糊塗了。

  「你是說玉屏山?可我從未聽說過那裡還有一條能通往酆都的路,你是如何知道的?」

  明無應笑了笑:「自然是因為那條路我以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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