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殊途同歸(三)
2024-09-10 20:14:53
作者: 郁都
第134章 殊途同歸(三)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間,謝蘇無端生出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說陌生是因為他好像在霎那間被吸入一個巨大的風眼之中,狂風席捲天際,眼前的一切都隨之化為烏有。
風烈如刀,割去他身體髮膚,卻無痛感,只好像純然的剝離。
唯餘一盞神魂,旁觀天地逆轉,乾坤倒懸。
虛與實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處,銀泊萬頃,輝光百道。
說熟悉是因為入水之後,他又浮出,變得無比輕盈,來到了,或者說是回到了一個曾經留駐很久的地方。
他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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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聚魂燈的指引,謝蘇已經察覺他那一縷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發,快極的一劍也不是魯莽,不只是為了不讓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現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謝蘇心底有一種直覺,他知道他這麼做是對的。
那一縷魂魄散在風中,與他融合,隨之而來的是浩瀚的記憶,無論他情願還是不情願,都似畫卷一般鋪陳在眼前。
極度的睏倦忽然湧來,闔眼之際,是一片微茫的銀光。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謝蘇仿佛正在經歷此生最奇妙的一場幻夢,而他卻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有空靈而威嚴的唱誦聲,不是響起在他的耳邊,而是在他的腦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虛靜境,澄懷心。
這十二個字被反覆地唱誦,在這世上無處不在。
層層疊疊的流雲如寶塔一般,最上面則是無法直視的燦然金光,照徹此世的一切,身著白衣披著金甲的武神隱沒在流雲背後,手中的兵器被上方無盡的明光耀出金痕。
這是謝蘇在聚魂燈引起的高熱中見過的景象,他曾以為這是幻夢。
而眼前的所有卻是真實。
世上一切言語無法形容這裡的威嚴與壯美,金光照耀之下,白雲亦被五色神光籠罩,虹影萬千,飛架天際。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霧之後是望不到邊際的瓊樓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絢麗。每一處都氣象萬千,熠熠生輝。
此處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無上,澤被萬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長,無人知其來處,無人知其去處,唯見水幕寬闊,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流水如鏡,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塵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個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錯落的玉階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長劍,身後有一盞柔和溫潤的明燈。
劍名承影,燈名無塵,取天地無塵,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間,謝蘇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這念頭剛剛在他心中升起,謝蘇就發覺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為二,一半高懸碧空,俯視著空明天,另一半縹緲下落,杳然無蹤,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白光。
這感覺甚為奇異,像是回憶,更像是幻夢。
謝蘇再度睜開眼睛,已經跟另一個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還有另外一柄長劍,劍身之上有一層朦朧的金色光華。
於是謝蘇忽然想了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眼前的長劍較他的承影要寬闊一分,鋒銳無比,桀驁不馴。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無人可調伏此劍。
他是受命來將這柄不受調伏的劍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萬千塵世碎片,塵埃沙礫,無盡混沌,可吞沒萬物。
而一柄不受調伏的劍,恰如一個不可馴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謝蘇伸出手,在這柄劍上輕輕一敲,其聲錚然。可惜他已經有承影了。
片刻之後,謝蘇發覺腕上一痛。
他翻過手腕,見收緊的袖口有鮮血透出,下面的肌膚已經憑空出現一道傷痕。
這種傷痕,謝蘇再熟悉不過。
這傷意在懲戒,因為方才他心中有過一瞬的可惜與不忍。而這便是空明天不該有的東西。
他將袖口解開,把如水般輕滑的白綢推了上去,露出一隻修長結實的小臂,上面卻有層層疊疊的傷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還在透血的那處。最舊的,是一條淡淡的痕跡,謝蘇已經想不起來那是因為什麼。
天河之中,無數塵世如星辰般浮現,一閃而逝。
謝蘇無意中擡起頭,看到流水中的一幕。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認出了那個人。
天河流水如鏡,照出那塵世的一角。天門陣徐徐旋轉,無數道兇悍戾氣下,現出一個身影,從容立於渾濁天地之間。
這人生就山崗一般的靜美,也如山崗一般沉凝。
他從身上握住一簇燦然金芒,隨手投了下去。金色光華落下的一霎那,氣度凜然,橫無際涯。
在他腳下極遠處,是洶湧奔流的弱水,吞沒一切,是連片的城郭,悲聲四起。
那是明無應。
他神色之中並無悲憫,也無眷戀,仿佛做這件事只是隨手而已。
謝蘇臉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動容之色。
明無應自天門而下,脫去龍骨的一幕,原來自己早在那麼久之前就看到過。
自己早在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見過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長劍,反手向天河之中擲去。
這柄桀驁不馴,不為空明天所容的長劍,化作流光墜向那處遙遠塵世。
他想,送給你了。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看來你比我以為的還要多愁善感。」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帶著一種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諷。
謝蘇轉身,見到國師向自己緩緩走來。
他此刻經歷猶如幻夢,見到國師,內心不知為何,毫無驚訝,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國師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經知道我就是天魔,難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這無數凡世,可能永遠沒有聖人,永遠沒有神仙,卻一定會有我。連這至高無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謝蘇淡淡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國師瞭然地點點頭:「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親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時候,將我也卷進來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實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問你,是否飲過你的血,就會變成天魔種?」
他問出這句話,國師卻是忍俊不禁。
「到這個時候,你竟然還會問我這個。謝蘇啊謝蘇,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難道還不明白?答你也無妨,若是飲下我的血就可以轉變,那鹽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過解池的鹽了?難道個個都已變成天魔種不成?你有心思來問我這個,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國師的身形一動,宛如無數光影浮動,幻化成無數人的面孔,環繞謝蘇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偉俊美,也有醜陋猥瑣,一人千面,無數人聲一齊向謝蘇湧來。
「大道無情,生育天地。空明天至高無上,只能容留真正的無情之人。你若生來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國師的諸般化身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水霧湧來,謝蘇眼前景物變幻,再度停下來的時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舊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與丟棄一柄劍其實沒什麼不同。再高深的修為,墮入無盡天河,也會被其間無數沙礫塵埃吞沒,成為新的塵埃。
他看到自己剝下金甲,褪下白衣,蒼白的面容之上,有一絲極淡的嘲諷。
從前他喜歡將天河當作鏡子,三千塵世,人來人往,悲歡離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終於成為他的歸處。
墜入無盡水霧的時候,將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讓他頓悟。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可他竟然沒死。
那不知從何處而來,又不知是往何處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拋入無數凡世其中一個的長劍所留下的一行痕跡。
像一棧橋,一條路,像一道流星曾經划過,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輝。
讓他循著那朦朧的金色光華,墜入了凡世之中。
昔時因,今日果。
他有悲憫,有猶豫,有憤怒,有愉悅,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為無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這斑斕際遇之中掙出一線,落入人間。
謝蘇隨著相融的魂魄,再度經歷這一場天河放逐。
無塵燈和承影劍離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無盡的墜落中,他幾乎被天河中的塵埃蝕去一身修為,神魂一時混沌,一時清明,最終落下的時候,卻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無窮汪洋,他無知無覺地漂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蘇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來。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個人,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中毫無波瀾。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國師將上百名幼童帶往內室,令他們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將自己的氣息灌入到他們體內。
這是上一次桃花疫時發生的事情。
而國師將那百名幼童轉化為天魔種,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場景再度變幻,謝蘇看到了謝太醫,他正隨著天清觀的弟子匆匆而來。
正值太醫院及天清觀為桃花疫焦頭爛額的時候,國師或因勞累過度,暈倒在內室之中,幾個天清觀的弟子六神無主,連忙請太醫來查看。
謝太醫掀開重重簾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驚得魂飛魄散。
床上有兩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龐青白浮腫,已露死相,這是國師。另一具年輕鮮活,肌膚潤澤,看身上衣著,本是國師身邊一個親近的隨侍,此刻五官仿佛燒融的蠟,緩緩變成了國師的模樣。
這兩具皮囊之間,那面山河璧正緩緩傾吐著靈氣。
謝蘇擡眸,看到簾幕的另一邊,國師的身影浮現。
這詭異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場景下,謝太醫駭得跌坐在地,謝蘇卻與國師平靜地對視。
國師將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為來溫養那面玉璧。
而國師在轉換上百名天魔種之後昏厥,不是因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無法支撐的時候。
忽然有一聲輕微的碎響,像是山河璧無法承受,終於碎裂。
可謝蘇目光下移,卻並沒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紋。山河璧依然白玉無瑕,仿佛剛才的碎裂聲不過是謝蘇的錯覺。
可是謝蘇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個自己,小時候的自己,幾乎只是一個幼童,憑空出現在謝太醫的面前。
而謝太醫驚魂未定,神色呆滯半晌,忽然直挺挺地從地上站起來,開始在內室之中搜刮各種經書典籍,最後半是驚懼半是猶疑地牽住年幼謝蘇的手,把他帶走了。
國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應當已經猜到了,謝太醫本就對求仙問道一事很是熱衷,他見過我更換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見到山河璧中憑空出現一個你,更覺神異。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帶走了。」
謝太醫從天清觀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隨後告老還鄉,回到永州日夜鑽研。
他親眼見到謝蘇從玉璧中脫身而出,只以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來試藥,想從中找出修煉的法門。
可謝太醫不知道的是,永州靈氣斷絕,縱使他研讀再多功法,吃下再多靈藥,都是無法修煉的。
謝蘇問道:「是你派人殺了謝太醫嗎?為什麼?」
國師微微一笑:「是我殺了他,卻不是因為你。」
謝蘇淡淡道:「我猜到了。」
謝太醫離去之時,謝蘇分明看到,簾幕之中,已經更換了皮囊的國師淺淺睜開眼皮,將謝太醫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卻並未阻止,甚至臉上還有一絲笑意。
「我殺他,是因為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躲在遙遠的永州,數年之間醉心修煉卻不得其法,大概讓他忘了對我的懼怕,竟然想要威脅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門,他就要進宮面見陛下,說我是披著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殺了謝太醫,卻沒有殺我,又是為什麼?」
聞言,國師興味盎然地看了謝蘇一眼。
他原本肌膚紅潤,鶴髮童顏,是極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這一眼,卻讓謝蘇看出國師神情中的狂熱,令他顯得有些猙獰。
「我既然知道你的來歷,也想幫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這時,謝蘇終於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與國師神遊於無邊蓮葉之上,國師所說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話是什麼意思。
國師笑道:「我更換人身之時需全神貫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麼嚴密,讓你的魂魄跑了出來。其實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無法將你永遠困住的。那時你虛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記憶和修為,是想看一看你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終不懂感情,在這世上又會有什麼造化。」
謝蘇心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他年幼時不通世事人情,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固然是因為謝太醫從未將他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卻也是拜國師所賜。
謝蘇甚至笑了笑:「如行屍走肉一般活著,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無情?」
國師卻道:「只是一個人本性難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我就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謝蘇只是不明白,國師為什麼要這麼做。
若是將他留在山河璧中,還可以繼續用他的魂魄溫養這面玉璧,而國師卻幾乎可以說是放任謝太醫把他帶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間。
國師卻道:「自然是因為這麼做更有趣些。」
他聲音急促,顯然難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種狂熱再度顯現,看得謝蘇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將那些幼童轉化為天魔種?到底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難道你不好奇嗎?我既然是從人心中的惡念所化,那些天魔種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當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們會否天生就是殘暴惡徒……僅僅是等他們長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謝蘇想到了天清觀中的那些天魔種,卻都是尋常百姓。
國師狂熱道:「可我漸漸發現,他們與普通人是一樣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傷之人。貪財好色,溫良仁善,膽小如鼠,魯莽自大……什麼樣的都有。」
他一臉神往之色,語調轉低,如同嘆息一般。
「跟這世上的人都是一樣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惡,混沌一團,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經知道了,又為什麼還要在那些來天清觀求子的婦人腹中放入天魔種?」
國師回神,臉上熱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種和尋常人根本沒有什麼差別,我為什麼不能幫一幫那些命中無子的人,遂了他們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實相告,她們腹中孕育的其實根本不算是人嗎?」
「在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國師盯住謝蘇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來歷,難道會比不知道的時候更輕鬆嗎?」
謝蘇沒有說話。
國師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來。只是我在這三千凡世中活了這麼久,若是再不給自己找點樂子,那可真是太無趣了。」
謝蘇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難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國師卻並不贊同。
「看你無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掙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沒有什麼不同。」
謝蘇看著國師,很輕地笑了笑。
「國師喜歡玩弄他人,難道不曾發覺自己也被別人當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間嗎?」
國師緩緩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四周不知何時化為一片虛無,那些記憶中紛亂的畫面漸漸消失,好像一瓮渾濁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漸漸澄明起來。
謝蘇已經能夠聽到一點外界的聲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國師身在何處。
山河璧破碎之時,那枚風眼襲來,將他與國師一併席捲,他沉入的並不是幻夢中的渾濁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沒之前,謝蘇在原地留下了一個鏡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條隱蔽通道一般,讓他無論身在何處,都有一條能回來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遠,明無應也能順著這道氣息,把他拉回去。
國師顯然也聽到了外界的聲音,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處,臉上的狐疑之色越來越深。
而謝蘇神色淡然:「方才見到那位知晝真人的時候,國師為何如此驚訝?是因為進入清水行宮之前你早已占據了他的肉身,今夜卻看到他出現,不知道這個知晝的人皮底下到底藏著什麼東西嗎?」
國師的臉色一瞬沉了下來。
謝蘇平靜道:「或許在國師未曾察覺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是知晝真人了。」
萬水之源。
天地間出現巨大的靈氣漩渦,中心匯聚之地,恰是謝蘇的身影消失之處。
明無應的姿態堪稱閒逸,散漫道:「你還要頂著這張臉跟我說話嗎?」
知晝微微一笑:「知晝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呢。」
他說話的時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漣漪擴散開來。
最終融於夜色之中的時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氣息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元征看了看滿地昏迷的侍衛,又毫不在意地從昏沉的方長吉身上跨過,向著明無應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無應問道,「什麼時候好的?」
元征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聽他二人對話,仿佛真是舊友重逢,語氣之中甚至還帶著些許關懷,融洽得很。
元征停在萬水之源陣法的邊緣,他生得文弱清俊,說話時更帶著一股慢條斯理的味道,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平心而論,你沒什麼破綻,」明無應漫不經心道,「只是有一點。」
元征微笑道:「願聞其詳。」
「為了讓我發覺國師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嘗過解池池心水,聞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國師的手是你割破的。剛回到天清觀,你又被方長吉給捉了回來,這才把我們引來清水行宮。既然這兩件事裡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征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跡。」
明無應平靜道:「我猜,給叢靖雪下毒,還有寶雲坊里售賣仙藥的人都是你吧?」
「不錯。」元征坦然道,「是我將你們引去寶雲坊的,把謝蘇帶進醉月樓地牢的,也是我。」
天際濃郁的黑暗漸漸轉淡,行宮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晰。
這一夜,終於快要過去了。
萬水之源的陣法早已被強行封停,沒了震耳欲聾的水聲,清水行宮之中只剩下夜風吹過樹影婆娑的聲音。
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聲響,卻令此處顯得更加安靜。
明無應走到祭台之下,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先前變作鬼面人的侍衛。
他同樣陷入昏迷之中,面容卻沒有絲毫破損,呼吸甚至算得上平穩均勻。而此前所有戴過鬼面具的人,摘下面具之後,他們都死了。
這侍衛臉上的鬼面具只是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障眼法。
明無應擡起頭,望向元征的目光很平靜。
「你不是陰長生。」
元征淡然道:「陰長生?在我眼中,他不過螻蟻而已。」
明無應仿佛早知道他會這麼說,隨意道:「我也是螻蟻麼?」
這一問,元征卻沒立刻就回答。
但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依然穩定而清晰。
「你可以不是。我給過你機會,兩次。」
明無應用元征先前的話回敬過去:「願聞其詳。」
濃淡不明的天色之中,元征清瘦的身形好似隨時都會消失在風中。
「第一次,是你過天門而不入。第二次,我讓殷懷瑜聯合眾仙門逼你再過天門,你當時若是去了,也就沒有後面這些事情了。」
明無應笑了笑:「我猜到了。」
元征說道:「是啊,殷懷瑜這個人聰明有餘,膽色就差了幾分,歸根到底還是怕死。哪怕知道你傷重,真的站在你面前,他還是怯了。」
明無應勾了勾嘴角:「我就當你是在恭維我吧。」
他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和沉湘最開始來跟我做朋友,都是為了弄清楚我什麼過天門而不入。」
聽到沉湘的名字,元征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臉上神色一動。
「是啊,」良久,他才微笑起來,「後來她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答案。」
明無應道:「你在金陵城裡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又是為了什麼?」
元征神態溫柔:「你看事情如此通透,難道猜不出來嗎?我只是想讓你看一看,你眷戀的這個人世,原本就是這麼一團污糟東西。」
明無應忽然笑了,望向元征的目光清明銳利。
「既然曾是朋友,這種敷衍的話就不必說了。」
元征笑著點點頭,說道:「好吧。我將你們拖延在金陵城中,是為了給陰長生一點時間。山河璧碎了也並不可惜,他已經找到了別的東西。」
他近乎溫文爾雅地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明無應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東方已經開始泛白的天色,平淡道:「我沒什麼要跟你說的了。」
元征卻笑道:「不同我敘敘舊嗎?」
他話音未落,天地間那巨大的靈氣漩渦忽然停了下來,無邊靈氣匯聚之地,驟然闖出一個光華流熠的身影。
在將明未明的晦黯天色之中,清晰無比,鋒利瑰美。
承影劍破空而來,揮灑著無塵燈沛然的明光,壓住了東邊群山之下噴薄欲出的紅雲霞影,勢不可擋。
在被謝蘇刺中的一剎那,元征的身形消失於天地之間。
作話: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出自曹操《觀滄海》;
「天地無塵,山河有影。」出自方岳《酹江月》;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出自《道德經》;
「知晝夜,即知生死。」出自王陽明《傳習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