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殊途同歸(二)
2024-09-10 20:14:50
作者: 郁都
第133章 殊途同歸(二)
夜色之中,雲山只是一座漆黑的影子。
唯一一點光亮,便是山下的清水行宮。
在這樣無星無月的夜裡,這光亮絲毫沒有溫暖之意,反而顯得萬分詭異。
高處有宮殿青色的群影,萬頃林木寂然無聲,只有自行宮奔涌而出的數道江河水聲滔滔。
與其說這裡是一座行宮,不如說是一片園林。
方長吉押著知晝,還未進入行宮,便發覺此處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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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行宮,更有萬水之源連通數條河流及運河,那位跟陳朝皇帝一母同胞,天下最有權勢的長公主,此刻也暫居於此。
然而一路行來,他們連一個守衛都沒有看到。
仿佛這座行宮之中,有人正等著他們過來,已經提前將他們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麻煩都撥開了。
謝蘇與明無應並肩而行,走在行宮的主道上。
兩邊均是參天巨木,夜色里樹影森森,近處則有一座座銅鑄的瑞獸,連腳下都鋪著雕有吉祥紋路的方磚。
賀蘭月解下背上長刀,握在手中,不遠不近地走在謝蘇的另一邊。
大約是知道國師在此,一進入清水行宮,知晝便有崩潰之態,方長吉帶他來此,正是為了要與國師對峙,此刻見他幾乎雙腿癱軟,無法行走,不得不押著他走在最後面。
而叢靖雪解毒之後甚為虛弱,又暫且不知道那天魔血究竟會對他造成何種影響,只好先將他留在天清觀中,由小神醫和溫緹從旁照顧。
謝蘇走在明無應身邊,聽到前方遠處傳來轟隆隆的水聲,知道萬水之源就在那裡。
此地是圍繞水源而建,先有萬水之源,後有行宮宮殿。
所以這條主道通往的並不是高處那一片巍峨宮殿,而是那處由國師主持建造的萬水之源。
從這裡流出的數條江河不僅與金陵城中水網相連,更流向四面八方,供養了萬頃良田,無數百姓。
然而越靠近這裡,謝蘇心中的不安就越強烈。
不是因為知道了國師就是天魔,也不是因為這偌大一個清水行宮,竟然連一隊侍衛都沒有看到。
而是因為一個怪異之處,在今夜如影隨形,始終縈繞在謝蘇心頭。
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麼,錯過了什麼。
他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向明無應道:「師尊。」
「怎麼了?」
「我覺得有些事情好像……今夜先是叢靖雪中毒,再是我們進入寶雲坊找藥方,最後到了解池,就像是有人引著我們過去……」
謝蘇心頭有一片陰雲籠過,今夜又是什麼人,用什麼方式給叢靖雪下毒的呢?
畢竟這條被人設計好的路,叢靖雪的中毒才是起點。
而後面的路,雖然也是驚險跌宕,卻實在是……太順利了。
明無應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你是覺得,這一切都太容易了是嗎?就好像有一個人站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他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安排,就為了讓我們發現,國師就是天魔。」
謝蘇低聲道:「是。」
明無應忽然問道:「你覺得這個看不見的地方在哪呢?」
謝蘇一時沒有明白明無應這個問題的用意,那個幕後之人不管在哪裡,必然是一個誰也找不到的暗處。
他看得見所有人的動向,卻沒有一個人看得到他身在何處。
而明無應似乎也沒有真的要謝蘇答出這個問題,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道:「所謂看不見的地方,要麼在身後,要麼在上面。」
謝蘇忽然覺得明無應的話並不是只有字面意思,想要詢問,卻不知道自己此刻出聲,會不會打斷他的思緒。
然而明無應很快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漫不經心,哪怕這整座毫無守衛、大門敞開的清水行宮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陷阱。
他們已經離萬水之源很近了。
滔滔水聲變得震耳欲聾,水汽撲面而來,四周無比潮濕。
在這樣巨大的水聲中,謝蘇不得不揚聲道:「還有一個疑點。」
天清觀的權勢大不如前,國師想再用一場桃花疫鞏固自己和天清觀的地位,這並不難推斷。
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等桃花疫席捲金陵,死人無數。
而現在的金陵城,也確實已經死氣沉沉。
如果這一切都是由國師一手策劃,此刻時機正好,他該從清水行宮施施然返回金陵,以天神之姿賜藥救人。
可偏偏國師不在金陵城中的時候,寶雲坊里出現了可以治癒桃花疫的仙藥。
有人連日來售賣這種仙藥,更在今夜直接出售藥方。
叢靖雪飲下解池池心的天魔血,的確解了毒。他不再高燒昏沉,身上那大片大片形如桃花的紅疹也全數消退。
城中有這麼多中毒的人,不管誰得到了藥方,只消一驗便知道藥方有效。
就算這個人利慾薰心,將解池池心水高價賣出,也會有無數人競相來買,這所謂的仙藥一定會流入金陵城中。
到了那個時候,國師再回來救人就沒有用了。
國師自己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只有一種解釋,藥方的主人知道他們今夜會到寶雲坊,也知道他們會出手搶奪,他是特意把藥方送到他們手裡的。
此人知道天魔血可以解桃花疫的毒,也應當知道國師就是天魔,因此給他們留下了線索按圖索驥,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震耳欲聾的水聲中,濕潤的水汽如夜霧兜頭罩來,沾濕他們的頭髮和衣衫。
這裡就是萬水之源。
此地建造之時,一定傾注無數心血。
從雲山上引流而來的水源匯聚於此,無數白玉欄杆上皆有術法附著,將此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陣法。
四周的樹木、道路,乃至每一個風口都精心設計,將天地間的靈氣採納至此,以支撐此陣日夜不休地運轉。
陣法中心則由一圈白玉欄杆圍住,內里中空,像一口豎井通向地下。
只是天下絕不會有第二口井,像這裡一樣寬闊巨大,氣勢恢弘。
每一道欄杆之下都有一處出水口,清水向內流瀉,如數十道飛瀑注入地底,形成一個巨大的陣眼,直通地下的萬水之源。
此陣生生改變雲山之下數條河流流向,堪稱氣象萬千。
而陣中的每一處又如此精細入微,巧奪天工。
明無應似是欣賞了片刻眼前的陣法,而後嘲諷地勾了勾嘴角,繼續向前,步履未停。
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無數銅鑄的仙鶴環繞陣法,身姿優雅,脖頸修長,當真活靈活現。
此刻離得近了,謝蘇便感覺到天地之間靈氣盡數匯聚於此,落在銅鶴的羽翅之上。
最外面則是一圈矮樹和蘭草,不知道是否因為受此處靈氣供養,十分茂盛。
白玉欄杆之下有一處祭台,四角燃著長明燈,成為一片漆黑之中最為明亮的地方。
明無應玩味道:「你看那是什麼?」
謝蘇擡眼望去,在祭台之上看到了山河璧。
他不必靠近,也能察覺到這面山河璧是真的。
藉由銅鶴羽翼匯聚的靈氣都流向此璧,繼而匯入萬水之源。
這祭台四周毫無守衛,明無應卻沒有繼續向前,而是停在不遠處,臉上的神情像是在琢磨著什麼,少見地出現了審視之意。
謝蘇稍稍靠近樹叢,忽然發覺此處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這血腥味之中混雜著一股膩人的異香,謝蘇微微蹙眉,覺得這味道莫名的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什麼地方聞到過似的。
他低頭去尋,果然在一隻銅鶴邊上看到了一串血腳印。
這腳印是從另一條路通向此處,又一直延伸到數層白玉欄杆之間,最後消失在暗處。
就像片刻前,曾有一個雙足流血的人從這裡走了過去。
腳印之間相距很窄,這是一個步幅很小的人。
謝蘇沿著血腳印走去,在經過一隻銅鶴的時候,出手如電,揪住了一個隱匿於銅鶴之後的矮小身影。
謝蘇覺得自己從沒摸到過這麼瘦的人,在他掌下的幾乎就是一把骨頭,不由自主就鬆了兩分手勁。
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間,那人不喊不叫,抓起腳邊一把泥土就往他臉上揚去。
謝蘇躲過泥土灰塵,微微皺眉,看到了被自己抓住的人竟然是狗六兒。
那張髒兮兮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仇恨,見那把泥土沒能如願迷了謝蘇的眼睛,狗六兒低下頭,不假思索向他手上咬去。
這一口下了狠力氣,銳痛一瞬襲來,謝蘇不覺鬆手,狗六兒連滾帶爬地逃向另一隻銅鶴背後,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謝蘇擡起右手,見手背上一個深深的牙印,傷處幾乎見骨,鮮血已經流到了手腕上。
傷口處一抽一抽地痛著,仿佛一種催促。
謝蘇背對祭台,整個人都陷入了陰影之中。
與此同時,卻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在他心中亮起來,每一刻都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一分。
為什麼本應該留在醉月樓的狗六兒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此處會有一串淋漓的血腳印,為什麼這淡淡的血腥味會讓他覺得如此熟悉。
今夜的稍早時候,他的確在另一個地方聞到過這種味道。
是醉月樓的地牢,囚禁著無數鮫人的地牢。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驚叫。
謝蘇回頭,看到陣法之外,被方長吉扣住肩膀的知晝顫抖著伸手指向前方,神色之中驚惶無限,連聲音都在顫抖:「那是……那是什麼人?」
連方長吉的神色都變得驚疑不定,望著前面,皺起了眉。
謝蘇再度回頭,看到萬水之源對面的白玉欄杆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越過了欄杆,坐在萬水之源的邊沿,周身隱沒在一件寬大的黑色披風之下,只露出最下面一抹素色的裙擺,及裙擺之下一雙懸空微晃的腳。
那雙腳上穿著一雙精緻的繡鞋,已經被鮮血浸透,看不清顏色。
謝蘇心裡忽然一空。
滔天的水霧之下,那人擡手,拉下了頭上寬闊的風帽,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繁清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而後微微一笑。
謝蘇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尋賀蘭月,他目光一動,見賀蘭月楞楞地上前半步,臉上是一種說不出的表情。
可繁清的目光掃過他時,仿佛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水霧之中,那張美麗絕倫的臉因朦朧而顯得更加柔和。
繁清的聲音透過隆隆的水聲,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一個人耳邊。
「蓬萊主,方司正,請你們就站在原地,不要輕舉妄動。我知道你們的修為很高,可是我坐在這裡,要跳下去只是一鬆手的事情。我身上帶著很烈的毒,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從這萬水之源流出去的,就都是帶毒的水。這裡流出去的九條河,可不止經過金陵城。」
她微笑道:「就算你們此刻殺了我,我也只會掉下去。」
她用的是傳音之術。
不知道是以她的修為要使自己的聲音透過水聲已經十分艱難,還是因為雙腳不住流血帶來的疼痛,繁清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在她腳下,幾十道水路奔涌,萬水之源好似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
繁清的身體微微搖晃,好像下一瞬就會跳下去。
她看向謝蘇,目光堪稱溫柔:「你也不要動,行嗎?」
謝蘇開口時,聲音已經壓過了水聲。
「在城中下毒的人是你。」
「是啊,」繁清柔聲道,「我想了很多種辦法,才讓中毒的表徵跟許多年前的桃花疫差不多。不止如此,你們都見過中毒的人,身上起疹子的時候,是不是很像大片大片的桃花?好看嗎?」
這最後三個字,繁清的語調已經不再溫柔,似是咬牙切齒。
無人作答,繁清又問了一遍:「好看嗎?」
她美麗的雙眼中忽然透出刻骨的怨毒,令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容微微扭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開在我身上的時候,可是有很多人傾家蕩產,也要來看一看的。」
謝蘇毫無來由地想到了沉湘。不是因為眼前的繁清與沉湘有任何的相似之處,而是她的話讓他想到了什麼。
一些很多年前的隻言片語,醉後過耳就忘。
而今如沉在水底的沙石,被翻卷的暗流再度帶到水面上來。
那實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謝蘇第一次被沉湘騙著喝酒的時候。
明無應來把他帶走,而沉湘說了一句玩笑話。
鮫人飲酒之後,身上會泛紅,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從南海邊的永州城來,南海有鮫人,沉湘是半開玩笑地用這種法子來試他的來歷。
謝蘇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轉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現在就跳下去。這毒就在我的身體裡,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煉成的。你想讓這幾條河流經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嗎?」
明無應忽道:「就你一個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試試嗎?」
明無應又道:「你跟我們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沒有你們,我也會想辦法弄清楚那種仙藥到底是什麼東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們當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經中毒的人,能趕在他們毒發之前嗎?」
她這話聽起來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獨自坐在萬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脅,那是什麼意思,稍有閱歷的人都聽得出來。
方長吉緩緩道:「你想要我們幫你做什麼?」
聞言,繁清眉梢一動,重複了方長吉的話:「我要你們幫我做什麼?」
她說話時眼波欲流,當真風情萬種,聲調柔婉,如同情人間的低語。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被賣到金陵城的嗎?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賣到這裡,被剝光衣服,躺在台上供人賞玩?被當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說你要幫我,你可知道我們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為何會被人捉住?」
方長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來回答。
「鮫人性情柔善,見到有人溺水,一定會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邊上的人,常常佯裝溺水,把我們騙到水面上,再用漁網纏住我們,就逃不脫了。」
繁清又微笑起來:「世上有如此以怨報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世上也有如此軟弱可欺的人啊。」
謝蘇望向繁清,聲音平靜:「我幫你救那些關在醉月樓地牢里的鮫人,你厭惡醉月樓,我幫你砸了它。」
他提到醉月樓的地牢時,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動,望向了他。
他不是說說而已,這個念頭,謝蘇從那個地牢的暗門裡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想過。他同明無應說過,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樓。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毀掉一個醉月樓有什麼用?你只看到我們被關在地牢,你知道是誰將我們賣到這裡的嗎?在南海上做生意,要問過誰才可以,你不知道嗎?醉月樓的背後是誰,你難道猜不出來?」
「是滄浪海嗎?」謝蘇問道,「我得罪他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這件事我都會做到。」
滄浪海雄踞於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養了大批船隊,幾乎壟斷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積累了無盡財富。
想在南海的風浪里做生意,沒有滄浪海的允許是不可能的。
販賣鮫人可獲暴利,這樣輕巧的無本萬利的生意,背後必定有滄浪海的操縱。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沒有遇到我,若是沒有這場桃花疫,你會知道醉月樓的地牢里關著什麼,你還會這麼說嗎?我殺了這麼多人,才終於讓你看到了我們,才終於等到了你,這還不夠好笑嗎?」
謝蘇微微蹙眉。
這一問,他答不上來。
他去過醉月樓的地牢,見過那些渾身是傷、屢遭玩弄的鮫人,見過他們靠吃老鼠活下來,見過繁清原本該是絢麗魚尾的地方長出傷痕累累的雙腿。
他的憐憫也好,因憐憫而作出的許諾也好,全都是自以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對繁清說,很多年前,他還在永州的時候,也險些被人當作鮫人一樣的賣掉。
但他並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因為被人待價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踐的,不是他。
繁清為什麼要這麼做,其實根本不用再問。
無數的細枝末節在他心中浮現。
桃花疫最先出現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裡居住的都是富貴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權貴向來以蓄養鮫人為樂。
繁清一定要纏著賀蘭月帶她同去解池,是因為她或許比他們更想知道那所謂的仙藥究竟為何能夠解毒。
這個念頭出現在謝蘇心中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沒有解藥。
如果她有解藥,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長吉和他此刻試圖打動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東西。
明白了這一點,謝蘇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為何來此。
繁清不知道他們後來在天清觀中發現那些天魔種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們有了解藥,就可以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鋌而走險來到萬水之源,不是來跟他們談條件的。在親眼看到她摘下風帽之前,他們也不會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她。
她是來下毒的。
清水行宮的萬水之源連通九條大河,不止流經金陵城,繁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離開這裡。她血中帶毒,就是為了來做這件事。
而繁清先前說得不錯,她坐在欄杆之內的邊沿上,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跳進萬水之源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就算他們現在動手殺了她,她還是會掉下去。
謝蘇心中清明,想要轉過臉看一看明無應,餘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經許久沒有移動過,也很久沒有說話了。
方長吉仍在勸說繁清,謝蘇凝神望向明無應,發現站在祭台邊的只是他留下的一個虛影。
這個發現讓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為不高,隔著萬水之源的水霧,她應當到現在都還沒有察覺明無應已經不在此處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時候,謝蘇心裡忽然一空。
不知何時,賀蘭月從他身後消失了。
他站過的地方,蘭草凌亂地倒伏著,夜風徒勞地空空吹過。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幾乎只是一個念頭從無到有的一瞬間,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撲出一個瘦小的身影。
狗六兒翻過白玉欄杆,踏在邊沿之上,雙手緊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過去。
他腳踩的地方水汽濕滑,根本無法立足,還未觸及繁清,整個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見底的眾水匯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間,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從剛看到狗六兒時的驚訝變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後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長刀從後至前貫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掛著她溫熱的血,在繁清身後,是賀蘭月面無表情的臉。
萬水之源震耳欲聾的水聲一瞬間消失了。
幾十道奔騰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凍結,這座匯聚天地靈氣的陣法被人強行鎮壓,靈氣滯澀,水源凝凍,如同冰封。
明無應的身影凌空浮現,望著眼前的一幕,緩緩皺起了眉。
繁清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重,因為到處都不聽使喚,手指沉重得連擡起來都不能。
可她的身體好像又忽然變得很輕,因為賀蘭月只是手臂一動,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懷中。
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脫了力,坐在一邊看著她。
她為什麼要救他呢?
如果她沒有伸手去抓他,就不會在那一瞬間全無察覺,被賀蘭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從容地跳下去,比現在這副樣子從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夠跳下去,萬水之源在被明無應強行停下來之前就已經到處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個瞬間,她竟然什麼都沒有想,伸手抓住了那個要殺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囑咐自己身邊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來試毒,死了也不會有人察覺,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殺了城中那麼多的人。
她不在乎殺人,不在乎殺無辜的人,因為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無辜的人。
可是為什麼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還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經聽說海邊的人會騙他們浮到海面上,再用漁網把他們纏住,可是看到那個掙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還是遊了過去,抓住他的雙臂,把他帶到了水面上。
漁網纏住她的時候,她能怪誰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開始渙散,唇邊溢出鮮血。
有溫熱的東西落在她的臉上,她想擡起手摸一摸臉,可是沒有力氣,於是問道:「你是在哭嗎?」
繁清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看不清身邊的人了。
她只聽到賀蘭月輕微地吸氣,他說:「都別過來。都別過來。」
繁清虛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也確實不想要別人看到。
不甘心嗎?這是一定的。
後悔嗎?這個沒有。
不是他們說要幫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被漁網纏住的時候,被剝光衣服被人騎在身下的時候,被術法割開魚尾的時候,她流過許多眼淚,想哀求所有人,什麼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輩子都等著別人來搭救的人,是永遠不會得救的。
而這世上有些恥辱,只有用血才能洗乾淨。
「別哭啦。」繁清輕聲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只是利用你幫我做事罷了。為一個不喜歡你的女人流眼淚,不覺得丟臉嗎?」
她聽見自己說:「你說要……要帶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說,要帶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嚨里咯吱咯吱地吸著氣,片刻後,擡起來的手垂落下去,不動了。
萬水之源的另一邊,謝蘇好像樹木生根一樣立在原地。
他沒有來得及過去,就算過去了,發生的一切也已經發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只是聽到了賀蘭月困獸一般的嘶吼,請求他們不要過去。
直到指縫間一片滑膩,謝蘇才發覺他的手攥得太緊,手背上被咬傷的地方再度迸裂,鮮血汩汩而下。
在賀蘭月的悲聲長嘯之中,謝蘇轉過身,看到從行宮宮殿的方向,趕來了一隊侍衛。
四面八方都有侍衛趕來,將整座萬水之源的陣法團團圍住。
方長吉皺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晝望著飛身而來的國師,向後退了半步。
國師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議,謝蘇幾乎只是剛看到他飛掠而來,就已經跟國師面對面了。
這位鶴髮童顏的老者環顧四周,在看到賀蘭月懷中繁清的屍體時,神色波瀾不驚。
「這裡出了什麼事?」國師的神情堪稱誠懇,「我在行宮之中,察覺此處陣法被壓制,看起來,應當是蓬萊主的手筆吧?」
明無應依然凌空站在萬水之源的上方,居高臨下道:「國師耳聰目明,難道沒聽見這裡出了什麼事嗎?」
國師微微一笑:「我年紀老邁,如何還能耳聰目明啊?」
「國師一連數日留居行宮,不在金陵城中,我還以為國師是在躲我呢。」
國師嘆道:「這是從何說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將長公主送入清水行宮,這才耽擱了些日子。」
明無應嘲諷道:「那麼這位長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懷著的是天魔種嗎?」
有那麼一瞬間,謝蘇幾乎以為國師要對明無應出手,可是他的臉色只是微微一變,旋即恢復如常。
「這話我可就聽不懂了。」
「聽不懂沒關係,」明無應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捲土重來的事情,國師心中有數就好。」
國師目光一動,忽然看到了被方長吉扣在身前的知晝。
雖然他克製得極好,但謝蘇還是從國師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驚訝。
他心頭浮現一絲異樣,尚且來不及捕捉,就察覺到有一隊侍衛靠近祭台,悄悄潛入他身後。
在轉身的一瞬間,謝蘇看到祭台之下,一個侍衛從陰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臉上有一種詭異之感。
祭台上長明燈光芒大放,那侍衛的臉上憑空浮現一隻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雙手,向山河璧抓去。
電光石火之間,謝蘇根本沒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慮便已經作出決定。
承影劍鏗然出鞘,攜著堅不可摧的氣勢,劍風決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動作還要快,徑直斬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聲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麼更深邃,更不可觸碰的地方緩緩碎裂。
長風驟起,席捲天地。
謝蘇覺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處旋轉而出一枚巨大的風眼,霎那間到他腳下,將他捲起,令他沉入一片渾濁汪洋。
颯沓流風,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為齏粉,謝蘇的身影消失在萬水之源旁,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國師。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無法站立,亂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長吉,還有那個戴著鬼面具的侍衛。
他臉上的面具一瞬間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張尋常面孔。
只有兩個人還站在這裡。
明無應淡淡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元征?」
在他面前不遠處,知晝緩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