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死生契闊(五)
2024-09-10 20:15:02
作者: 郁都
第139章 死生契闊(五)
謝蘇自冥河上御劍而過的時候,看到了水面上漂浮著的無盡塵埃。
隨著平都山越升越高,寬闊的地縫幾乎讓酆都城變得四分五裂,冥河的水將要流盡。最後一點河水覆滿塵沙,臃腫地流動,蜿蜒的河床形如一道傷口。
這一眼令謝蘇回想起了天河。
天河之中無數的塵世就像水中的沙礫,或是沉降,或是漂浮,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空明天高高在上,看三千塵世在天河之中沉浮。
熒惑守心大陣的血色光芒從平都山向下蔓延,已經籠罩大半個酆都城。
煙雲轉淡,辨別方向並不很難。謝蘇御劍從血光的邊緣飛掠而過,已經能夠看到酆都的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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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內側並沒有鬼面人把守,然而謝蘇也沒有看到叢靖雪或是溫緹。
他回頭望了一眼平都山,那漆黑的山巔沒入煙雲之中,完全看不到陰長生的身影。謝蘇卻知道此刻他一定身在那團煙雲中,牧神劍也在那裡。
他收回思緒,御劍下落,落地的瞬間聽到了叢靖雪的聲音。
「謝蘇,我在這裡!」
此地空無一人,漆黑巨大的玄鐵城門就佇立在謝蘇身前,幾乎看不到頂。
城門之下,一道雪亮的劍光划過,仿佛空中有一道紫光織成的簾幕被挑開,漣漪擴散,憑空向謝蘇掀開一角。
而叢靖雪站在那道紫光之後,沉著地注視著他。溫緹也在他身後,在謝蘇看不到的紫光簾幕之後,好像還站著十幾個人,都裹著披風,風帽遮臉,看不清楚。
這隱匿氣息的術法一望即知是叢靖雪的手筆,他在術法一道向來很有造詣,若非主動出聲呼喚,謝蘇恐怕還需要些時間才能發現他是帶著溫緹躲在這裡。
如水般的痕跡在半空中漾動,紫光織成的簾幕在他身後闔上,謝蘇開門見山道:「鬼王死了?」
「是,」溫緹指著地上一小團灰燼,「他指點了我們開門的法門,但是沒有用。」
溫緹臉上略微流露出煩躁之意,又擡眼望向平都山,眸中映出血色的光芒。
叢靖雪這術法卻也巧妙,從外面絲毫看不出此地有人,自裡面向外看去,卻是一清二楚。
謝蘇看了看叢靖雪身後,問道:「這些都是什麼人?」
他問話的聲音不高不低,那些人中已經有瑟縮著主動摘下風帽的,都是鬼差。
叢靖雪低聲解釋道:「我們到了城門處,見到這些鬼差相伴而行,想要逃出城外,只是城門封閉,他們逃不出去。城中煙雲散去大半,我怕陰長生注意到此處,才用了術法掩蓋氣息,打算想法子先打開城門。」
謝蘇眉頭一動,對那些鬼差的戒備卻沒減去半分。他沒有直接去詢問城門為何無法打開,也是因為這個。
陰長生用蠱的手段出神入化,而叢靖雪的性情謝蘇是了解的,有時怕是比他自己還要容易輕信他人。
他雖未說話,但這意思寫在臉上,叢靖雪如何看不出來,苦笑道:「莫要怪我多管閒事,只是這裡面有一個你的故人。」
謝蘇挑起眉,他離開學宮之後向來獨來獨往,中間又橫貫著十年生死,實在想不到自己還會在這裡遇到故人。
叢靖雪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嬌小的身影上前,摘下頭上風帽,望向謝蘇的目光很是奇異,仿佛第一次見面,卻又莞爾一笑。
「呂微?」謝蘇頓了頓,又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呂微解開披風,露出下面的黑色衣衫,與鬼差們是同一式樣。
她望著謝蘇,神色中流露出些許無奈,還有些委屈,扁扁嘴道:「跟你分開之後,沒過多久,我還是被鬼差捉來酆都做走無常了。」
謝蘇被白無瑕喚醒重生的第一個晚上,是在一間明光祠里過夜的。那時呂微還是柳家的外門弟子,在明光祠中給他讓了一個位置出來。
後面他們機緣巧合在臨江城中相遇,又誤打誤撞一同進入了魚岩鬼市,在逐花樓中大鬧了一場。
這女孩子機靈狡黠,謝蘇對她印象頗深。
叢靖雪說道:「方才遇到她時,她掌中化出一團銀亮的雲霧,可以隱匿身形,我便認出那是你的術法,想來她與你有些關係。」
呂微不失時機道:「所以宋道友不是宋道友,是謝道友。」
在鬼市之中,謝蘇在呂微面前一向如此自稱,她也沒有見過他現今這具肉身。但明無應為他在逐花樓取回承影劍一事天下皆知,呂微又在酆都做了走無常,天南地北,消息靈通,她狡黠聰明,大概一早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謝蘇淡淡道,「那術法是我教給她的。」
他的目光越過呂微肩頭,望向後面那些鬼差。在他們進入酆都之前,陰長生的熒惑守心大陣便已經將城中鬼差盡數捲入,這呂微如何能帶著十幾個人逃到了現在?
此刻並沒有多少時間來刨根究底,謝蘇分出心思注意著那邊幾個一直沒有摘下風帽的鬼差,向叢靖雪問道:「溫姑娘說城門無法打開,究竟是什麼原因?」
叢靖雪也看出謝蘇的心思,讓溫緹戒備著,自己帶著謝蘇走到城門前,將璇璣劍拔出鞘,平平地刺了過去。
一陣刺耳的刮擦聲過後,離城門兩尺多遠的地方赫然出現一道白色的痕跡。好像璇璣劍划過的地方是一面鏡子,透過鏡子看得到城門,卻根本無法觸及,劍鋒只能在鏡子上留下一道劃痕。
叢靖雪皺眉道:「我試了許多種法子,能確定這裡有一道禁制,只是破不開,或許你用承影劍試一試。」
謝蘇卻道:「以璇璣的鋒利都劃不開,我也不用試了,看來是得想點別的辦法。」
他望著城門,璇璣劍留下的那道白色劃痕轉瞬即逝,立刻又變得毫無破綻。
「你們崑崙的人,是否已經到了城門外?」
「師兄最擅陣法,接到師尊的消息後,必已將留在山中的長老們通過陣法請來此處。進出酆都,從來便只有這麼一條路,他們此刻應當也在門外想辦法進來。只是那符籙只能用三次,已經沒有效力了。其餘傳遞消息的術法我也試過,隔著城門,都是無用的。」
漫說能不能打開城門,他們現在被一道鏡子般的禁制束手束腳,這城門是連碰都碰不到。
然而謝蘇心中微微一動,仿佛有什麼東西極輕極快地滑過去,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他還在思索,卻聽到那邊溫緹的一聲喝問。
「把你的風帽摘下來!」
話音還未落下的時候,溫緹便已經出手去摘其中一個高個鬼差的風帽。
她出手如電,那鬼差卻木楞楞地連連後退,摘下他的風帽本該不算難事,可是旁邊另有一個戴著風帽的鬼差揚起手臂,手中伸出一截漆黑木棍似的東西,從中驟然亮出了劍光。
璇璣劍呼嘯而去,將那柄藏在木棍中的劍擊飛。
那動手的鬼差似乎身上有傷,栽倒在地,再不能動彈。
而先前那姿勢笨拙的鬼差也跌倒了,被溫緹揭開了頭上的風帽,露出臉上一隻漆黑的鬼面具。
璇璣劍劍光一閃,半空轉向,銳利劍氣直攝那鬼面具的眉心。
呂微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女子的呼喊:「不要傷他!」
這聲音令謝蘇覺得有些熟悉,呂微忙不疊地躲開,她身後還站著一個鬼差。
她摘下風帽,解開披風,將整張臉露了出來,向謝蘇和叢靖雪極快地看來一眼,又跪坐在那鬼面人的身邊,挽住了他的手臂。
竟然是華歆。
學宮三年同窗,這張臉,謝蘇還是認得的。
只是華歆原本生得容色甜美,此刻臉上卻十分悲苦,長發挽起,是作婦人裝扮,小腹亦有隆起,一望即知有了身孕。
謝蘇微微蹙眉,叢靖雪顯然也怔了怔,便即回神,對謝蘇低聲道:「葉沛之身死之後,無極宮便成了滄浪海的附庸,華歆也……嫁給了殷懷瑜。」
當年他為了取回牧神劍,一路追到了滄浪海的商船之上,元征踢翻了盛著沉燃火的銅鼎,那火隨水流,流到哪裡就燒到哪裡。
滄浪海的巨船陷入火海,而無極宮的宮主葉沛之也在船上燒死了。
十年之前眾仙門聯手逼迫明無應再過天門,挑頭的便是滄浪海和無極宮,葉沛之落得如此下場,無極宮也就此沒落,謝蘇雖未覺得快意,卻也並無憫惜。
與殷懷瑜勾結在一處,本就是與虎謀皮,求仁得仁,那也沒有什麼好說。
可華歆嫁給殷懷瑜這件事,謝蘇卻從未聽到誰提起過。
仙門之間以修士的姻緣作為連接紐帶的數不勝數,但若是葉沛之沒有死,恐怕華歆無論如何也不必嫁給殷懷瑜。
謝蘇仍記得那年學宮的試煉場上,華歆對殷懷瑜的憤怒輕蔑,也知道她一早心有所屬,此刻見她狼狽,心中起了些波瀾。
他目光稍稍下落,華歆察覺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畏懼,伸臂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叢靖雪皺眉道:「同窗一場,你未免也將謝蘇看得忒小了。」
謝蘇這才後知後覺,殷懷瑜攜眾仙門逼得明無應重傷閉關,他為此盜回牧神劍,又死在天門陣中,在華歆眼中,這筆帳當然是要算在殷懷瑜身上的。她是殷懷瑜的妻子,見著自己自然很是畏懼。
先前那個向溫緹出劍的鬼差從地上爬起,護在華歆身邊,臉上的風帽早已歪下去。
這人謝蘇也認得,是葉天羽和華歆的護衛,便是在學宮的那三年,也日日守衛在華歆身邊。
見華歆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如此回護,地上那個戴著鬼面具的人究竟是誰,卻也不難猜了。
呂微縮頭縮腦走到謝蘇身邊,乖覺道:「我可不知道他們是誰啊!大家都是往城外逃,碰上了就一起了,我對你可是很忠心的!」
她這般撇清干係的狗腿面貌,倒是令此處生硬的氣氛有了些許緩和。
叢靖雪亦看著那鬼面人,問道:「他是……葉天羽?」
華歆微微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無極宮之所以覆滅,數百人慘死冰海秘境之中,背後的兇手就是這面具的主人,你可知道?」謝蘇淡淡問道,「這面具戴上了,是剝不下來的。」
華歆雙目中淌出眼淚:「他信了殷懷瑜的話,把這面具戴在臉上,我知道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想帶著他逃出這裡……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所圖之事,是成不了的……」
謝蘇聽她聲氣,知道她說的應當就是陰長生,上前一步,想要問話。
卻在此時,背後遙遠處傳來了一個溫文爾雅的笑聲。
華歆一見那人,立刻將風帽拉下來,遮住自己的臉。
謝蘇回身,承影劍已經出鞘。
叢靖雪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自己的術法因何被外面的人識破。
只見那熒惑守心大陣的血色光芒已向此處逼近,其中拋出一道光輝,似乎是從平都山上鋪來長長一段血色的絲綢,數人輕飄飄地走下。
笑聲傳來時,依稀是從極遠的地方,然而謝蘇剛剛轉過身,就看到他們已經走到自己身前不遠。
殷懷瑜手搖摺扇,向謝蘇微微一笑:「這可當真是許久不見了,讓我算算……已經有十年了吧?」
見謝蘇並未答話,殷懷瑜故作驚訝道:「哎呀,我還以為你一見到我,就會提著劍飛過來,要將我殺之後快呢。」
一道金芒閃動,是自叢靖雪袖中飛出的符籙,輕巧地貼在葉天羽的額頭,其上朱紅字印虛虛脫離符紙,重新落在上面。
叢靖雪將葉天羽封住,隨即調轉璇璣劍,迎向殷懷瑜等人。
他上前半步,微微擋在謝蘇身前,質問道:「你也算是仙門中人,卻與陰長生勾結在一起,究竟所圖為何?」
聞言,殷懷瑜卻是微微轉過臉,向著平都山山巔那隻血紅色的眼睛望了望,這才壓低聲音道:「咱們也就在這裡說說,我跟那位大人可不算是勾結。」
他目光一轉,看向躲在後面的華歆,笑道:「我來此處接我的妻子,難道不行嗎?」
鬼臉緩緩地站在了華歆身前。
殷懷瑜略微不悅地皺了皺眉,又很快搖著扇子輕笑起來,看向謝蘇的眼神可以說是挑釁,其中卻似乎有一絲很深的試探。
「說來咱們也是老相識了,怎麼見到我,你一句話也不說呢?莫不是名動天下的蓬萊首徒謝蘇,怕了我這個南海上行船的小小掌柜?」
他口中說著謝蘇名動天下,聲音卻十分婉轉,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謝蘇最大的名頭,倒還不在於他蓬萊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於當年學宮結業,他一劍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於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門陣中的往事。
至於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滿惡意,十年之前,滄浪海便已盡數掌握於他手中。
可謝蘇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他低下頭,甚至微微一笑。
「沒什麼,只是在此處見到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東西,」謝蘇淡淡道,「鏡子。」
他踢起腳邊幾塊瓦礫,動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經看不清楚。
只聽一陣刺耳的刮擦聲,那殘磚碎瓦擊向殷懷瑜,卻只在他面前兩尺多遠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隨即落到了地上。
溫緹輕聲道:「與城牆處的禁制一樣。」
「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謝蘇擡頭向上方看了看,這才望向殷懷瑜,平靜道,「上次見你,你也是在一面鏡子裡。」
十年之前,謝蘇潛入那艘滄浪海的巨船,在一個滿是持劍傀儡的房間裡找到了牧神劍。
那個房間裡懸掛著一面鏡子,其中映出殷懷瑜的身影。而同樣的銅鏡,謝蘇在群玉山龍頭廟中也見到過。
他因此便知道龍頭廟中的鏡子是殷懷瑜安置的,他親眼看到明無應重傷,才敢帶著眾仙門進入蓬萊。
只是在那個房間裡,謝蘇剛剛拿到牧神劍,元征便從天而降,踢翻了盛著沉燃火的青銅鼎,將銅鏡也撞翻了。
現在想來,大概是元征不願殷懷瑜從銅鏡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機深沉如殷懷瑜,猛然間見到一個相識的,沒想過會在這裡出現的人,臉上怕也會露出一霎那的破綻。
群玉山那條占據明無應龍骨的妖龍,又怎麼會是一個殷懷瑜所能調伏的?
謝蘇淡然開口:「給你這面鏡子的人沒有告訴過你,只要找對了位置,這鏡子也不是無堅不摧的嗎?」
血色光芒之下,謝蘇清晰地看到殷懷瑜瞳孔一縮。
謝蘇進入過這鏡中世界,知道暗處會有模糊的炫光,便是破綻所在之處,只是因為此時熒惑守心大陣的血色光芒太盛,所以看不到罷了。城門處那鏡面似的禁制,其實也是一樣。
謝蘇出劍,承影劍在他掌中發出清越的劍鳴。
殷懷瑜疾速退後,回到了血色光芒之中,而承影劍斬向的卻是謝蘇身後。
可他的劍鋒尚未觸及鏡面,就聽到巨大的碎裂聲。
半空中無數鏡子碎片的虛影緩緩落下,每一塊碎片都映著熒惑守心陣中的血色光芒,光怪陸離。
一柄短劍驟然從上空掠過,謝蘇認出這柄劍的同時,聽到叢靖雪驚喜道:「是花暝!」
謝蘇轉過身,卻看到叢靖雪站在自己旁邊。
他心中閃過一絲疑問,若不是叢靖雪出手,是誰斬碎了城門處的這面鏡子?
鋪天蓋地的金光之中,疾飛的符籙結成法陣,周遭靈氣縱橫。
這是崑崙的符籙。
謝蘇轉過身,看到城門已經大開。徐道真、杜靖川、雲靖青已經踏入酆都城中,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崑崙弟子,白衣翩飛,雙手結印,袖底飛出帶著金光的符籙。
更多的人御劍而來,劍氣呼嘯,迫得血色光芒無法再逼近分毫。
殷懷瑜已經轉身逃回熒惑守心陣中,鏡面光痕一閃,沒了蹤跡。
花暝劍迴轉而來,落入雲靖青手中,她望著謝蘇,輕輕地點了點頭。
謝蘇身側,叢靖雪微微向他靠近,開口提到的卻是一件舊事。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學宮的最後一重試煉中,你,我,賀蘭月,還有華歆,我們進了那個有水的山洞。那時賀蘭月和華歆的修為都不如我,可他們都已經從水魈的幻境中掙脫出來,我卻依然不得解脫,你知道我在那幻境中看到的是什麼嗎?」
聽叢靖雪提到賀蘭月,謝蘇心頭忽然黯然了一瞬,隨即笑了笑:「不知道,後來賀蘭月總是猜,你在那幻境裡見到很多女孩子追著你跑,嚇得醒不過來。」
叢靖雪也笑了笑,似是忍俊不禁。
「我在幻境裡看到的是自己接任了崑崙的掌門,卻令崑崙毀在我手中。」
他低頭望著手中的璇璣劍,又道:「從我小的時候,每個人都告訴我,我肩負崑崙的氣運,將來要做下一任崑崙掌門,所以我每走一步,都怕自己行差踏錯。在學宮的那幾年,其實我很羨慕你。」
謝蘇問道:「羨慕我?」
「是啊,」叢靖雪笑道,「羨慕你永遠那麼無畏。」
謝蘇笑了出來:「有時候不怕,是因為還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呢。」
漫天縱橫的符籙金光映亮叢靖雪的臉。
「可是今天,我不再覺得害怕了。崑崙的靈氣斷絕不算什麼,有沒有我這個人也不算什麼。因為崑崙有他們,有所有人,所以崑崙永遠是崑崙。」
他展顏一笑,與溫緹一起走向自己的師兄師弟。
良久,謝蘇牽了牽嘴角。
一道聲音似流風一般將他環繞:「你是在找我嗎?」
謝蘇擡起頭,萬千道符籙的金光之中,他認得那唯一的,淡淡的金色光華。
風聲牽動,謝蘇側目看去,明無應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這一刻,謝蘇心想,生死真的置之度外了。
平都山巔的煙雲之中,那隻巨大的眼睛一張一合,血色瞳孔凝望下來,熒惑守心陣中的萬千魂魄之力呼嘯流轉,煞氣奔涌。
而那隻巨眼之下,現出了陰長生的身影。
風煙之中,牧神劍已經是一道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而陰長生從袖中抽出一支香,用身旁青銅鼎中的沉燃火點燃,隨手插進了一團濃郁煙雲中。
那煙雲幽幽漂浮,變幻成一隻香爐的樣子。
而那支香不過小小一點光亮,卻好像壓過了漫天的符咒金光與血色光芒。
「我燃這支香的時候,你不來打擾,我很承你的情。」
陰長生的聲音響徹天地之間,似雷聲翻湧。
明無應隨意道:「你也沒管此處有人打開了城門,算是我們扯平了吧。」
謝蘇凝神望去,平都山山巔,陰長生一身素衣,他臉上並沒有戴鬼面具,不再是化身或傀儡那般妖異的血紅眼白,漆黑牙齒。
他神色平靜,眉宇疏淡,看起來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陰長生忽地一笑:「一個崑崙,我何時放在過眼裡,便是再來一千人,一萬人,你們都來做我的客人,從旁觀看,我求之不得。」
「是麼?」明無應笑道,「看你點香請神,請的什麼神,陸英嗎?」
陸英二字從明無應口中說出的時候,謝蘇分明感覺到熒惑守心陣中煞氣驟然翻湧,殺機四起,似乎只在陰長生的一念之間。
良久,他漠然道:「明無應,你既已猜到我是從何處來,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沒有你那麼好的運氣,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的徒弟那般死而復生。」
明無應點頭道:「那我就再猜一猜,你已經有了通天手段,卻無法令陸英復生,是因為你從白玉京返回的時候做了些什麼,對嗎?」
陰長生的聲音一瞬間如寒冰一般:「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殺得了我嗎?」明無應誠懇問道。
「你別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門陣,我過了天門,你卻沒有。」
明無應笑了起來:「那是我自己不願意過天門。」
縱然天地之間只有他們二人的聲音,謝蘇也仿佛聽見了無數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許多的崑崙弟子皆屏息凝神,聆聽著這一切。
陰長生垂首望著煙雲香爐里的那支香緩緩燃去,說道:「返回此世的時候,我吃了她。」
明無應故意道:「什麼?」
「這香燃盡尚需片刻,也罷,我既然當你們是觀禮的來客,不妨教你們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麼。」
他漠然的聲音響徹酆都城中。
「你將天門陣後的那個世界稱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錯。瓊樓玉宇,星漢燦爛,在我輩修道之人眼中,確實稱得上這個名字。可是有誰知道,那是個生氣斷絕,只有殺戮的世界。你若本領高強,贏過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戰,便會被那個世界抹消,連一絲痕跡都無法留下,就好像你從未出現過一樣。一千年的爭鬥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從那些崑崙弟子臉上看到了太多的驚異之色,臉上微微現出嘲弄。
「我且問你們,天道在爭,或是不爭?身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與大道相和,自然以為上善若水,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可若是……你們從出生便在那個世界裡呢?三千塵世,便有三千大道,孰優孰劣,誰上誰下,若不交手論道,誰又能說得准?」
謝蘇輕聲道:「所以,所謂的天門試煉,只是天道之間的一場論道?」
平都山之上,那濃厚的灰色煙雲被血色光芒映照,團團煙雲變幻,便如捏出一隻香爐一般,捏出了無數幻景。
血光之間,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櫓的景象。
這就是天門陣背後的世界。若不爭鬥,便無法存活。
陰長生又道:「我與陸英一同過天門飛升,在白玉京中掙扎了一千年。天門陣有去無回,我走過無數地方,才終於找到那一絲縫隙,可以回來。可是從白玉京回到此世,要從混沌中穿渡而過,我一人的法力難以支持,所以我……」
謝蘇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陸英的法力,所以你會用她的蠱術。」
香爐中那支香瀕臨燃盡,陰長生垂下目光,顯然不欲再多說。
明無應忽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香燃盡,你真把他請來了,想過如何收場嗎?」
「如何收場?」陰長生仰天大笑,那張淡泊的臉驟然猙獰起來,「熒惑守心是弒天之陣,我將他請來,就是要將他斬殺陣中!他要我做他論道的傀儡,我就要他來做我陣中的亡魂!」
煙雲香爐之中,那支香已經到了盡頭。
那一點壓過天地之間所有光芒的亮光顫抖了一瞬,終於熄滅了。
陰長生臉上猙獰的笑容未褪,他身後忽然浮現一個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隻修長俊逸的手,自後向前貫穿了陰長生的胸膛。
那隻手帶著他的心臟破出胸口的霎那,陰長生仿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在他身後。
「你請我,我來了。」
那手五指收攏,將掌間的心臟握碎,濃腥鮮血流溢,陰長生一聲未出,整個人已經如灰燼一般,消散於風煙之中。
而那隻修長的手依然穩定,肌膚潔淨,沒有染上丁點骯髒。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臨下,卻也彬彬有禮地望著明無應和謝蘇,目光繼而掃過酆都城中的一切。
「總是騙人,實非我願,」元征淡淡地笑了,「能這樣見你們,其實我也覺得很輕鬆。」
謝蘇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麼?」
元征的眼瞳之中一輪金芒閃動,他臉上的笑意堪稱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