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涉水尋津(四)
2024-09-10 20:14:46
作者: 郁都
第130章 涉水尋津(四)
「你說的溫姑娘就是她?」
賀蘭月橫過長刀在膝,雙手手掌按在蒙刀的黑布之上,像是謝蘇說一句是,他就要去劫人。
他二人自學宮一別,到今夜醉月樓中偶然相逢,其間已有十數年的歲月橫貫。
人在少年時交友最傾真心,縱然謝蘇通透,賀蘭月爽朗,被波瀾際遇推到潮頭相遇,也難免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賀蘭月雖較十年之前穩重許多,但人的本性難遷,見到謝蘇死而復生,實在有太多的話想要問他,卻也知道醉月樓不是說話的地方,此刻也沒有耽擱的功夫,故而只聽謝蘇略略講了幾句為何要入醉月樓,知道了叢靖雪中毒,此刻台下的這位溫姑娘是來為他尋藥的。
謝蘇應道:「先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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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月一笑:「這醉月樓是什麼地方,我可比你清楚得多。要是這位溫姑娘拿得出大筆黃金,買下那張藥方,那麼一切好說。可要是她想動手硬搶,今天這一架就非打不可。」
他又低頭對坐在自己身邊的狗六兒說道:「等會兒動起手來,你機靈一點兒,就往人堆里一藏,聽見沒有?」
狗六兒神色激動地點了點頭。
謝蘇問道:「仙藥可以治癒桃花疫,是真有其事還是?」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賀蘭月坦然道,「寶雲坊里的事情我大都知道一些,不過近幾日在外面查桃花疫的事情,沒往這醉月樓里來,只聽說這裡有仙藥售賣,價格極是昂貴。應當是有用的,否則第一天買回去吃了不見好,第二天還敢在這裡賣藥嗎?」
他瞭然地笑了笑,又道:「再說,桃花疫這麼嚴重,這時候有人說自己有藥,就是一碗清水,也會有人來買的。」
所謂病急亂投醫,再渺茫的希望,也會有人相信,便如此時的溫緹一樣。
謝蘇說靜觀其變,心裡也知道今晚恐怕不能善了,比起台上盛放在錯金木盒裡的藥方,他注意溫緹的動向更多一些。
台上的侍者已經推開木盒蓋子,向台下賓客展示那張被蠟印封住的藥方。
明無應忽然道:「那個正往台上走的是什麼人?」
謝蘇凝神看去,見一個衣著華貴、遍身金玉的人,正搖搖晃晃地往台階上走,面色酡紅,醉醺醺的,顯然是已經酒醉,連面具都沒有戴。
身邊立刻有侍者上去,想托他一把,卻被他一揮胳膊趕開,另外一個侍者靠近,輕聲細語,動作輕柔,這才將面具戴在他的臉上。
只聽得賀蘭月「哎」了一聲,謝蘇低聲道:「你認得?」
賀蘭月奇道:「他叫郭干,寶雲坊里這些地痞流氓,他是混得最差的那一等,好賭又好色,爛得沒有人願意搭理他,又常常欠帳不還,醉月樓從來是不讓他進門的,今天是怎麼——」
片刻之後,高台上的侍者自然給了他們答案,這個郭干就是藥方的主人。
前幾日售賣仙藥,已經令他賺得盆滿缽滿,在這醉月樓里過了幾天醉生夢死的日子。
可是醉月樓有規矩,售物之時,物主也要親自上台。
原本大家都戴著面具,能認出郭乾的人不多,可是他醉醺醺的,一時忘了戴上面具,倒是讓賀蘭月給認了出來。
賀蘭月嘲弄道:「這種貨色,他能拿得出仙藥?」
今夜這張仙藥藥方勢必要炒出天價,這郭干如此輕易就在眾人面前露了形貌,錢貨交割之後,只怕不到後半夜他就會被人劫殺。
謝蘇心知郭干絕不會是藥方的主人,只是拋出來作個擋箭牌的。
那個郭干不知道是醉還是蠢,上台之後興致高漲,洋洋得意地環顧台下,聽著賓客們競相出價,很是陶醉,幾乎站立不穩,要從台上摔下去。
一旁的侍者見狀,命人從下面搬上來一把椅子。
高台之下,那兩名搬動椅子的侍者於溫緹擦肩而過。
溫緹向後退了一步,看似讓路,卻不著痕跡地擡了擡手。
侍者們將椅子搬上去,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住郭干。他坐在椅子上往後一靠,像是沉沉睡去,形似一團爛泥,可是片刻之後,整個人又精神百倍起來,中氣十足道:「等等!」
一旁的侍者尚不解其意,郭干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搶過木盒抱在懷中,大聲道:「我不賣了!」
高台上有數隻明燈,台上人的一舉一動,下面看來都是十分清晰。
郭乾的怪異之舉,自然引得台下賓客都注目在他身上。
謝蘇的目光卻望向了溫緹,她稍稍後退,將自己藏在賓客之間,毫不起眼。
鬼面人用蠱控制他人心智,謝蘇已經見過許多次,很是知道這蠱術的神妙之處。
看那郭干忽然出爾反爾,雙目之中不再是醉意,而是一片空茫,謝蘇就知道是方才侍者們搬椅子上台的時候,溫緹在上面動了些手腳。
比如說,放了一兩隻蠱蟲上去。
眾人環伺,如自己在逐花樓那般硬搶是下下策,溫緹是想用蠱術控制郭干。
明無應卻道:「未必能如她所願。」
台下一片竊竊私語之聲,台上幾名侍者在最初的愣怔之後,已經恢復如常。
他們都戴著面具,瞧不出神情為何,卻是逼近了郭干,連連柔聲勸阻。
身在台下的人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有些眼力的人卻都已經看出,那些侍者的站位將郭乾的數條出路全數封堵。
醉月樓提供場地拍賣,會從中收取大筆的佣金,上台之前一切好說,上台之後若是賣家反悔,醉月樓也有自己的手段。
那郭干連聲嚷嚷,就是抱著木盒不撒手,台下已經匯集不少侍者,將高台圍得水泄不通,另有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出來打圓場,反倒令台下噓聲陣陣。
溫緹如此行事,卻是有些想當然了。
若郭干執意不肯賣出藥方,為使拍賣會不中斷,醉月樓的人必是要先將他帶下去,稍加驗探,未必查不出溫緹在郭干身上動的手腳。
一旦郭干被帶走,再想從他手中拿到藥方就更加困難,只怕這瞬息之間,溫緹就要鋌而走險。
謝蘇在逐花樓里搶過承影劍,此時很清楚溫緹心裡在想什麼,知道她按捺不住,馬上就要出手,低聲道:「我去找她。」
他剛剛起身,就看到台上的幾位侍者忽然散開。
郭干被溫緹的蠱術控制,說起話來四平八穩,毫無感情:「你們是說,今夜我非得把這張藥方賣出去不可?」
他前一刻還醉醺醺的,現在又十分清醒,幾個侍者對視一眼,均已察覺出異樣,仍道:「正是,醉月樓的規矩在此。」
郭干又道:「那我只想賣給她。」
他伸手向台下一指,溫緹緩緩走上了高台。
幾名侍者稍稍一怔,連那管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醉月樓的拍賣場上,往往是價高者得,但若是買賣雙方自己願意,只是想借醉月樓過個明路,也無甚不可。
管事稍一猶疑,溫緹已經上台,走到郭干身邊,伸手欲接木盒,淡淡道:「佣金分毫不差,這樣也不可以嗎?」
管事點點頭,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倒是台下無數賓客今夜原本就是為了來搶奪這張藥方,又是見到賣家出爾反爾,又是見到莫名其妙出現一個女子,輕描淡寫便將藥方拿下,一時群情激憤,連聲叫罵,說是藥方珍貴,醉月樓必是自己找人扮作買家,做這一窩裡左手倒右手的生意。
那管事急於安撫台下賓客,從郭干身邊稍稍走開,溫緹便要將木盒拿到自己手中。
只要醉月樓沒有異議,這筆生意便可敲定。
謝蘇心道,只怕未必能有這麼順利。
這念頭在他心底一過,當真好的不靈壞的靈。高台之上,溫緹握住木盒發力,卻沒能將它從郭干手中給抽出來。
郭干忽而摘下面具,茫茫然向四周環顧一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一樣,片刻之後,他的目光才落到溫緹和自己同拿的木盒之上。
明無應看著台上,說道:「溫緹的蠱術好像出了些差錯。」
那郭干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緊緊攥著木盒,卻不撒手,更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一樣,神情古怪。
溫緹低聲道:「你已經將此物賣給了我。」
若是尋常什麼人被她下了蠱蟲在身上,又聽到她如此命令,一早安靜下來。可是郭干色迷迷地一笑,目光在溫緹身上掃了幾圈,口中卻道:「是嗎?」
他忽然伸手向溫緹的肩上摸去,溫緹與他原本就站得極近,手中又攥著一隻木盒,又分出一半心思注意著那些侍者的動向,一時來不及躲,竟被郭干摸到了肩膀,目光霎時間一冷。
明無應忽道:「不好!」
下一瞬,眾目睽睽之下,那郭干摸過溫緹的整隻手掌已經轉為青黑色,蠱毒蔓延,瞬間攀到了他的臉上。
他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似乎是窒息了一般,口鼻中均湧出黑血,退後兩步,從台上摔了下去。
郭干身上皮膚變色,吐出黑血,一望即知是沾染了劇毒。
他屍身跌落之處,賓客們大驚失色,四散而逃。
溫緹將木盒抱在胸前,冷冷環顧四周。醉月樓的管事此刻才反應過來,右手一抹,袖底飛出幾枚暗器,去勢極快,與溫緹已經是咫尺之遙。
一道白影飄渺落下,只聽得叮叮數聲,管事的暗器已經被擊出,飛向台上的數盞明燈。
暗器所過之處帶起勁風,將燈芯全數截斷,四周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管事兩鬢冷汗涔涔,要擋下他的暗器不難,可要後發先至,一瞬間將所有暗器擊向燈盞,無一錯漏,這妙到毫巔的手法卻是生平僅見。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管事已覺一柄森冷長刀架在自己頸中,挾持他的人大剌剌從他肩上一捋,手指一錯,已卸掉他雙手關節,再不能施放暗器。
那聲音也是飛揚跳脫:「您老人家幫幫忙,送我們出去,如何?」
眼見又一人來到台上,不見他如何動手,那些侍者便都輕飄飄地掉了下去,管事暗暗咬牙,答應道:「好,我帶你們出去。」卻拼著被長刀刎頸,反向滑出半步,踩在台上一塊凸起的芍藥花石刻之上。
縱然整個大廳都陷入漆黑,可管事對這台上一應事物都熟記於心,一腳踏下,只聽高台之中機括聲響起。
一個巨大的牢籠從天而降,將台上眾人關在其中。
明無應幽幽地嘆息了一聲:「方法那麼多,非要挑最麻煩的那一種。」
賀蘭月一腳將管事踹倒,上前握住一根柵欄搖撼了一下。
那柵欄都是玄鐵打造,成人手臂一般粗細。賀蘭月大喊道:「你能不能別說風涼話了?」
賓客們或散或逃,卻有密密的腳步聲傳來,是此地侍者發出信號,醉月樓的人匆匆趕來,將此處高台團團圍住。
那管事跌坐在地,掙扎著將脫臼的雙手護在胸前,沉聲道:「你們跑不了了。」
明無應微微一笑:「那也未必。」轉向賀蘭月,又道:「方才進這拍賣場之前,見著你以術法給人傳信,那人也該來了吧?」
賀蘭月將長刀一挽,說道:「你——要是有其他辦法,我也不想麻煩我的朋友。」
謝蘇卻並未留意賀蘭月何時向外傳過信,他耳力過人,此刻在黑暗之中,又較平時靈醒,聽到廳外另有一隊人趕來。
隨著幾人拍掌之聲,廳中有人點燈,漸漸亮起。
台下自然是被醉月樓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入口處卻有艷麗紅綢,一路如水波一般推進來。
紅綢之上,緩緩走來一個女子。
她一步一步,腰肢款擺,走路極慢,落地無聲。
她身上全無金玉珠飾,只穿素色衣衫。因為這天下再華麗的首飾,再明艷的刺繡,在她的身上,也只會黯然失色。
女子走過之處,醉月樓的侍者們紛紛低下頭,仿佛她的美麗是利箭,穿過眼睛,鑽進心裡,就再也逃不脫了。
風華絕代,世無其二。
紅綢鋪到高台之下,女子也走到高台之下,揚起臉來,與賀蘭月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