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寸心千里(三)
2024-09-10 20:13:54
作者: 郁都
第100章 寸心千里(三)
謝蘇微微一愣。
鄭道年卻已經從善如流地問道:「那麼謝小友可願隨我去看看?」
這稱呼上的細微變化聽得明無應勾了勾嘴角,謝蘇卻一時之間並未察覺。
他沒有想那麼多,鬼面人的事情本來就是他要查的,雲起鎮中空無一人也十分怪異,現在找到了鎮上的人,自然應當去看一眼究竟發生了什麼。
得他點頭,鄭道年便示意那前來稟報的崑崙弟子帶路。
等到走出客棧,謝蘇才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明無應就走在他身邊,謝蘇稍一躑躅,就被明無應察覺到了。
崑崙弟子們或照顧那些昏迷的船工,或搜尋附近商鋪,或押送蒙面人回山,井然有序,並未過多注意到這裡,只是見到明無應時,都會十分恭敬地行禮。
「怎麼了?」明無應問道。
「師尊是生氣了麼?」
在謝蘇看來,明無應的那句話並沒有什麼別的含義,就是說給鄭道年聽的。
從姚黃的口中,謝蘇早就知道這位崑崙掌門的行事作風,又時常聽到明無應把鄭道年叫做老滑頭,稍一思索,已經想到方才鄭道年說叢靖雪在山上等他是什麼意思。
他身為長輩,謝蘇與叢靖雪又有同窗之誼,這樣十分溫和的一句話,謝蘇不假思索就會答應下來。
此間事了,鄭道年必要請他們上山。
可明無應顯然是不想去的。
所以鄭道年又請明無應去查看鎮上的人,他才會故意這麼說。
明無應只看謝蘇一眼,就已經瞭然他的這點心思。
他反問道:「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怎麼我自己不記得。」
這句話里有太過明顯的偏袒,謝蘇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心底卻好像有個不知名的角落,升起一點亂七八糟的雀躍。
可又讓他忽然想到,明無應其實是同他慪過一場氣的。
學宮結業的典禮之後,他回到鏡湖小築,連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都被明無應翻到明面上。
他一劍砍斷蓬萊山西麓的飛瀑,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三年沒有回來。
那時,明無應自然是生過他的氣的。
可是此刻,謝蘇莫名覺得明無應的心情很好,既不像是被自己惹到了,也不像是被鄭道年惹到了。
鄭道年好似察覺不到他二人留在後面說話,只跟著帶路的崑崙弟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謝蘇的目光往前飄了一瞬,就聽到明無應帶著點笑意問他:「方才鄭道年叫你什麼?」
謝蘇答道:「……謝小友。」
「嗯,怎麼他說起叢靖雪在山上等你的時候,全然是長輩做派,短短几句話的功夫,就跟你平輩論交了?」
明無應笑道:「我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現在懂了嗎?」
說完,他也不聽謝蘇如何回答,自顧自向前走了。
謝蘇的腳步卻是頓了一頓,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耳根有點燒。
他的目光追隨著明無應的背影,回想自重生以來明無應對他的態度變化,像是有些似有若無的念頭,卻又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想法。
謝蘇搖了搖頭,將那些荒唐的思緒從腦海中趕開,也不追上去與明無應並肩而行,只是這樣在後面看著他。
明無應身形高大,挺拔疏朗,無論走在何處,都瀟灑恣意,有如閒庭信步一般。
可謝蘇現在想的卻是……雷霆加身,該是何等的痛楚。
明無應那句好似玩笑般的「問他疼不疼」的話,此刻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釘子敲在謝蘇心上。
為何明無應會說,他不應該離開蓬萊,一旦離開,就會有天罰降下?
自己不在的這十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蘇的目光下移,落在明無應的左臂上。
在他走動之時,那條手臂垂在身側,仍是有些許的不自然。
明無應的左手,又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這一連串的問題盤桓在謝蘇心頭,可是明無應看他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自己幾番追問都被明無應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從不肯正面回答。
謝蘇心裡有幾個破釜沉舟的念頭,說不得,也只好用上了。
前面有崑崙弟子帶路,他們很快離開連片的商鋪,走到了鎮外。
毗鄰崑崙山這樣的鐘靈毓秀之地,雲起鎮外山清水秀,阡陌縱橫,柳林初綠,梨花已白,如雪墜枝頭,香氣恬淡。
林間卻站著無數的人。
這些人原地不動,一言不發,乍一看上去,還以為是被人施了定身術在此。
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平靜至漠然,觀其衣著,有修仙之人,也有膏粱子弟,更有販夫走卒,農戶樵夫。
男男女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童,雲起鎮上的所有人,竟然就這樣齊齊整整站在早春的林間。
此情此景實在恐怖到了極點,已有兩名崑崙弟子在此守候,卻不敢妄動。
鄭道年只看了一眼,就命在旁等候的崑崙弟子退後。
謝蘇跟在後面,已經看出這些人所站的方位似乎有些門道,卻又似是而非,不像他以前見過的任何一種陣法。
明無應忽道:「是蠱術。」
謝蘇走到他身邊,看到那些人眼瞳之中殊無光彩,每個人的耳後都叮著一隻黑色小蟲,如螞蝗一般。
這小蟲便是蠱。
仙門之中,只有烏蠱教的人修習蠱術。
烏蠱教地處南疆煙瘴之地,從不與外界往來,可說是神秘至極。
而蠱術與其他仙門中的修煉之法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法門。
仙門弟子修煉,講求感應天地,引氣入體,凝聚氣海,拓寬經脈,將靈氣煉化為靈力,修得內景,觀照自身。
此後修為進境,靠的是日復一日夯實基礎,如蓄水盈池,將溢未溢之時,或以丹藥佐引,或遇到一些機緣,方得突破。
而蠱術的修煉法門卻完全不是如此。
修習蠱術之人,先修本命蠱,與自身肉體神魂息息相關。
蠱術龐雜,烏蠱教又太過神秘,至今世間所知本命蠱的煉製方法只有一種,還是最為粗淺的一種。
將無數毒蟲匯聚一瓮,自相殘殺,唯餘一只得以出瓮,雖是蟲體,但已是蠱身,蠱主以自身鮮血飼喂,蠱毒則流於蠱主體內,從此便可與蠱主心念相通,蠱不滅則人不死,反之亦然。
而修習蠱術的人與尋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修士之間比拼,純看修為高低,修為高的人對上修為低的人,便是碾壓的態勢。所謂越境殺人,少之又少。
而修習蠱術者都是毫無根基,先從煉製本命蠱開始。
本命蠱越強橫霸道,修士的實力就越強大,可以說未來能有多少進境,全在於入門這第一關。
此後兼修各種龐雜蠱術,與人相鬥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對手便已經中招,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何況一個人煉製的蠱毒,只有蠱主本人能解,中蠱之後,只能受其驅策,否則便是一死。
明無應曾看出以鬼面具剝奪他人神魂的就是一種蠱術,現在鬼面人在雲起鎮用的又是蠱術。
謝蘇心道,想要追查鬼面人的身份,或許終究是要往南疆走一趟的。
那廂鄭道年神色凝重,卻有源源不斷的靈力從他周身散發。霎那間,林間無數微風涌流。
他運轉靈力的方式圓融自然,毫不費力,倒像是水。
身體經脈是河道,靈力則是水流,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自身靈氣釋出,倒仿佛引得天地間靈氣呼應,溝通內外,源源不斷。
這一手功夫,足見得這位崑崙掌門的修為已入化境。
鄭道年雙手平舉,似是抓握住了半空中的無形氣機,低喝道:「起!」
隨著他話音落下,一個巨大的法陣從地底旋轉而出,如蛛網一般緊密連接,似是從他們腳踩之處開始,將整個雲起鎮包裹在內。
細細看去,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分出一縷絲線般的暗光,與整個陣法相連。
不知是因為還未到陣法發動的時機,還是因為那個黑袍人已經被謝蘇一劍斬了,這陣法尚不完全。
卻已經足夠看出,支撐此陣運轉的並不是蘊含靈氣的天材地寶,也不是什麼珍貴法器。
而是人。
是以整個雲起鎮上所有人的神魂為薪柴。
陣中的龐大氣機雖未成型,卻指向了遠處的崑崙山門。
鄭道年長嘆道:「若是靖濟不肯為他們打開山門,便要以這一鎮人的性命支撐陣法運轉,消耗護山大陣……好毒的心思,好凌厲的手段。」
鬼面人以蠱術操控雲起鎮中所有人,但這搭造陣法所用之法,仍是仙門手段。
鄭道年身為崑崙掌門,長於陣法,不多時便尋到陣中破綻,將這尚未成型的陣法毀去,又在原地施展術法,要將所有的人帶回崑崙後山醫治。
鄭道年施術之時,謝蘇看到遠處崑崙主峰之上紫光隱約,應是與鄭道年氣韻相連。
紫光流轉之下,陣法已成。要將所有的人轉移至崑崙後山,又需不少弟子接引安排,鄭道年一番布置,再請明無應一同上山。
明無應卻道:「行啊,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
鄭道年微微一笑:「這個求字,老朽如何擔當得起。蓬萊主有何吩咐,老朽自當照辦。」
謝蘇略一遲疑,同明無應一起步入鄭道年的陣法。
須臾之間,眼前景色變幻,長風流雲,無數靈氣漩渦聚而復散。
一瞬間仿佛縱覽萬山之壯景,又好像只是從一道薄薄霧氣之中穿行而過。
鄭道年的陣法打通護山大陣的禁制,直接將眾人送往崑崙山門之內。
眼前的崇山峻岭好似畫中水墨,雲霧蒸騰,層巒疊嶂,有飛鳥自山間翺翔而過。
離得近了,才看出那遨遊天際的不是飛鳥,而是巨大的飛舟,只是因為距離遙遠,才呈現出小小一隻黑點。
崑崙乃是洞天福地,又有護山大陣周旋靈氣,生生不息,才能支撐這精妙術法製成的飛舟,運送弟子往來各峰之間。
謝蘇極目遠眺,想起這仙山其實已經靈氣枯竭,全賴學宮地下的陣法汲取天門陣的靈氣才能周轉,只是從此處看來,仍是浩瀚恢弘,氣象萬千。
他念頭一轉,又想,此事還需找個機會,儘早告訴明無應才是。
杜靖川正在山門之內恭候,自此接手,將雲起鎮上中了蠱毒的人送往藥泉峰。
一架飛舟停在明無應和謝蘇面前,有童子捲起門上竹簾,鄭道年呵呵一笑,請他們步入飛舟,去往崑崙主峰紫霄峰。
作話: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出自《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