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海霧煙霞(四)
2024-09-10 20:13:48
作者: 郁都
第97章 海霧煙霞(四)
這聲音細碎,混在海浪聲中並不算十分明顯。
但謝蘇耳力過人,已經聽到那並非船身破開海浪發出的聲音。
他翻身坐起,拿起身邊的承影劍,無聲無息靠在窗邊,側目下望。
海上大霧瀰漫,他住的房間是在第三層,至多看得見下面兩層,看不到水面。
只見七八條手臂粗的繩索從霧中伸出來,末尾掛著精鋼爪鉤,深深地楔入欄杆。
每條繩索上都有數名蒙面人腳步如飛,輕捷迅疾,頃刻間就跳到了船上。
這些人訓練有素,黑布遮面,腳步更是無聲無息。
他們身上都穿著魚皮衣,濕淋淋的,一望即知是剛從海水中浮上來。
謝蘇心頭一凜,此刻木蘭長船正在溟海之上,四周無邊無際,這些人再精熟水性,也不可能是從岸上游過來的。
海霧之中必定有船。
一個名字霎時間出現在謝蘇心中,能在溟海上航行的可不只是木蘭長船,還有滄浪海的船隊。
「殷懷瑜……」謝蘇無聲道。
想到這個人的一瞬間,他甚至沒有仇恨,只是單純的殺心。
所有的蒙面人接連通過繩索,人數在三十左右。
謝蘇側身站在窗邊,並不露出自己的身體,只是以目光下望。
那些蒙面人互相打了一個手勢,仿佛對這木蘭長船的構造很是熟悉,打開了一道暗門,立即進入了船艙。
恰在此時,一股異香從走廊上漫了進來。
謝蘇立刻用清水淋在手帕上,蓋住口鼻,繼而閃身至門邊,靜聽走廊上的動靜。
他剛剛低下頭,就看到一隻小蟲從門縫裡爬進來。
這蟲子與蜈蚣形似,通體漆黑,只有背上有一道長長的金線。
這金線蟲爬行極快,幾如黑金二色在地面上遊走,轉瞬間已經到了謝蘇腳邊。
他手指一動,先前用作修整人皮面具的竹片刀頓時飛出,將金線蟲牢牢釘在原地。
那蟲子被竹片刀釘住,搖頭擺尾地掙扎了一下,竟然化成一小股黑煙,原地消失了。
謝蘇微微皺眉,打開房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燈火搖曳,那股甜膩異香也消失了。
謝蘇握著承影劍,剛剛邁出一步,就發覺自己踩到了什麼東西。
是一枚靈玉,上面還打著碧色的瓔珞。
他將靈玉拾起,轉而望向自己腰間,那裡也掛著一枚一模一樣的靈玉。
這是崑崙弟子用來護持心神的靈玉,佩在身上,心神寧定,不易為邪魔外物所擾。
那自己撿到的這枚靈玉又是誰的?
走廊上安靜得落針可聞,謝蘇一面注意著走廊盡頭樓梯的昏暗處,一面用劍柄頂開了談致遠的房門。
裡面窗戶大開,空無一人。
謝蘇越過談致遠的房間,又打開另一名崑崙弟子的房門,只見那弟子睡在床上,右手垂下,手背上趴著一隻金線蟲,正在吸血。
而金線蟲背上的那條金線已經有一小半轉為血紅,似是吸血越多,金線轉而變紅的部分就越多。
謝蘇拔劍挑開那隻金線蟲,鋒利劍尖一點,那蟲子立刻從中間斷開,如同他房間裡面的那一隻,轉瞬化為一小股黑煙消失了。
謝蘇上前一步,查看那崑崙弟子的情況。
他手背上被金線蟲咬過的地方立刻紅腫起來,破口之處近似瘀黑。
謝蘇進門之時,那隻金線蟲才剛剛將他咬傷,不過是片刻功夫,這名崑崙弟子的臉色已經轉為潮紅,呼吸又深又重,顯然已經中毒。
他又探了探這崑崙弟子的腕脈,發覺此毒一時之間並不致命,只是發作很快,令中毒之人渾身靈力如沸,無法自如流轉,因此氣促不平。
謝蘇退出房間,又查看了另兩間房的情況,那兩個弟子也是被金線蟲咬傷,人事不省。
走廊盡頭則是何靖濟的房間,但謝蘇剛剛走近,就聽到樓梯處傳來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他閃身進入自己右手邊的房間,推開窗子,在大霧之中一躍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船上。
這些蒙面人很有可能是滄浪海的人,但看他們的行動,似乎並不是要取這些崑崙弟子的性命。
若是真有這個念頭,不會明明能夠得手,卻用了那種並不致命的毒蟲。
以何靖濟的修為,如果沒有被毒蟲咬傷,應當能夠自保。
茫茫海霧之中,只能聽到海浪起伏的聲音,卻什麼也看不見。
謝蘇向海霧中凝視片刻,手腕一動,拔劍出鞘,將那七八條繩索全數砍斷,隨後順著先前看到的那些蒙面人走過的方向,在兩隻疊放的巨大木箱之後找到了那扇暗門。
這暗門從外面看去,與船身木板嚴絲合縫,若不是親眼看到那些蒙面人從這裡接連進入,謝蘇也想不到這裡還有一條通道。
他自暗門向下,發覺自己好像走在兩面木板的夾層之中,每向前一段,便由木板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外面,竟是第一層房間的走廊。
通道一折一轉,漸漸向下,盡頭處的木門並沒有關緊,漏出外面的一線亮光。
謝蘇靠近木門,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
從那透光的縫隙之中能看到一個女子背靠木門,坐在地上。
謝蘇看她衣衫的顏色,就知道這是淳于笙。
她腳邊還躺著一個男人,外裳被除去,脖子上還刺著三根金針,昏睡不醒,正是段致誠。
應當是淳于笙想要檢查段致誠是否醒來,那些蒙面人卻忽然上了船。
在淳于笙面前,一排船工皆被綁了手腳,扔在了靠牆的地方。
此處空曠,似乎是木蘭長船底部的貨艙。
那些穿著魚皮服的蒙面人則把守在房間各處。
卻有一個穿白色衣衫的男子負手而立,背對著謝蘇,從那些被綁在一起的船工身前走過。
他身上的白衣與謝蘇此刻身上穿的衣衫一模一樣。
那是個崑崙弟子。
蒙面人似乎對他俯首稱臣,甚至不大敢直視他的樣子。
只有一個船工沒有被綁起來,站在房間一角,低著頭。其他的船工對他都是怒目而視,更有一人直接恨聲道:「奸細!」
那些蒙面人如此熟悉木蘭長船上的暗道,必是有人暗中接引,謝蘇並不覺得奇怪。
而白衣男子走到那個罵人的船工面前,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那船工周圍的人卻是臉色大變,顯然驚駭不能自已。
待白衣男子移開腳步,謝蘇才看到先前那船工已然氣絕。
一眾船工無比悲憤,痛哭咒罵聲不停,那白衣男子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把他們的嘴都堵起來。」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謝蘇已經從聲音聽出了這白衣男子是誰。
是談致遠。
隔著薄薄一扇木門,只聽得淳于笙冷冷道:「你想要什麼,只管說就是了,不要傷我船上的人。」
談致遠笑了兩聲,轉身面向淳于笙,悠然道:「我想要的東西,不在這條船上。」
他轉身朝向木門的一瞬間,謝蘇的眼瞳一瞬放大。
談致遠的臉上,扣著一個鬼面具。
從那面具上源源不斷瀉出陰森詭異的氣息,連談致遠的眼白也變得血紅。
他的目光環顧貨艙各處,吩咐道:「去將我那些師兄師弟們請過來吧,哦,別忘了我那位天之驕子的小師叔,他的修為可是很高啊。」
兩個蒙面人應聲而去,談致遠又道:「罷了,我與你們一同過去。」
木蘭長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在此處,已經不需要再從暗道穿行,那兩個蒙面人便跟在談致遠身後,一同從貨艙大門走了出去。
謝蘇伸指,從木板的縫隙之間點了一下淳于笙的肩頭。
淳于笙渾身一僵,謝蘇立即將聲音壓到最低:「是我。」
貨艙中的蒙面人大多注意著那些船工,淳于笙活動了一下被繩索綁得麻木的雙手,借勢側了側身子,低聲道:「他們要找的是那些崑崙弟子。」
謝蘇道:「船主呢?」
淳于笙用餘光看著貨艙中的蒙面人,艱難地從懷中拉出一角皮影人偶,輕聲道:「我怕父親醒來又尋短見,將他收在了人偶中。」
「他們是從水中上船,我已經將繩索砍斷了,」謝蘇又道,「但我猜海霧之中,另有一艘船在不遠處。」
淳于笙的心思轉得很快,立即知道了謝蘇的意思,小聲說道:「第三層船艙,與你們所住房間相反,最靠近船尾的房間,羅盤也在那裡,你隨意令船舵轉向,海霧之中,那艘船是看不到我們的。」
「好,」謝蘇輕聲叮囑,「若是那個戴鬼面具的人回來,不要激怒他,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謝蘇又將一柄薄薄的竹片刀塞入縫隙,轉身從暗道中離開。
算上在白家沉入冰湖的那一次,這是謝蘇第四次見到鬼面人。
他初時覺得戴上鬼面具的人只是傀儡,但是這些鬼面人之間,似乎有著微妙的不同。
白家冰湖上的那個鬼面人並沒有說過話,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種邪物。
第二個鬼面人是柳啟,他為了遮掩身份,選擇殺死了柳家的人滅口,但謝蘇記得很清楚,那時的柳啟並沒有認出明無應。
而到了第三個鬼面人,也就是常小四化成的那一個,與柳啟有著很大不同。
這個鬼面人似乎只是侵占了常小四的軀殼,因為硃砂骨釘,特意追尋自己而來。
他也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誰,明無應又是誰,甚至知道明無應下山來的只不過是一個分身。
如果說白家冰湖上的那個鬼面人和柳啟都只不過是個傀儡,直到這一次,謝蘇才感覺到自己真正跟那個幕後之人交上了手。
而談致遠雖然戴上了鬼面具,但給謝蘇的感覺似乎與柳啟差不多,依然保有自己的心智,並沒有被那個幕後的人全然取代。
他將船工全部拘禁在貨艙之中,也沒有殺那些崑崙弟子,暫不知所圖之物為何。
但謝蘇今夜既然在船上見到鬼面人,就沒想著這麼輕易讓他離開。
先遠離海霧之中的另一艘船,斷了這些蒙面人的後路。
至於這木蘭長船會在海霧中迷失到何處,等抓住那個鬼面人之後再考慮不遲。
他走出暗道,在欄杆上一踩,借力躍起,揚手拉住二樓的窗框,翻身從三樓的窗口躍入,輕盈落地。
淳于笙給他的指向十分清晰,謝蘇走到最靠近船尾的房間,見大門洞開,一個蒙面人背身對外,手扶船舵,正低頭看著一隻羅盤。
那古樸羅盤之上刻痕清晰,燈燭的光映在上面幽幽的。
羅盤上忽然閃過一道亮痕,是承影劍的劍光,那蒙面人一聲還未出,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謝蘇看也沒看那羅盤,只記得那些蒙面人用繩索上船的方向,扶著舵杆轉向相反一邊。
他轉身走向門口,就在此時,走廊上的燈滅了。
謝蘇腳步稍稍一頓,繼而走出房間。
黑暗之中,他忽然擡手,截住了斜前方斬來的一擊。
承影劍之鋒銳天下罕有,若是尋常兵器,方才這一劍,黑暗中那個人手中的兵器就已經折斷了。
然而那個人一擊不中,周身氣息頓時隱匿。
走廊上落針可聞,只有謝蘇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用劍鞘抵了一下走廊一側的牆壁,確定了自己的方位,繼而揚手,承影劍卻是自下而上反迎上去,刺中黑暗中的兵器,叮的一聲。
那人不再忍耐,近身而來,謝蘇手腕一動,承影劍切開濃墨般的黑暗。
瞬息之間,兩人已經交手十數招。
謝蘇淡淡道:「何靖濟,我是友非敵,沒時間陪你在這耗著。」
承影劍的劍氣凜冽如霜雪,指向黑暗中的一點。
走廊上忽地亮了起來,一道引火符騰空,火光之下,何靖濟周身經脈要穴已經籠罩在承影劍的劍氣之下,而他手中長劍阻滯,卻無法近謝蘇的身。
看清謝蘇面容的一瞬間,何靖濟臉上頓時現出震驚之色。
「你不是段致誠,你是誰?」何靖濟握緊手中長劍,「你把他怎麼樣了?」
謝蘇先收了劍,平靜道:「他在船艙里,與所有被綁的船工在一起,目前還沒什麼事。至於我是誰,過了今夜再告訴你也不遲。」
何靖濟似乎有些不信任他,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謝蘇笑了一下:「你們崑崙的劍法很難認出來麼?」
灼灼火光之下,他的眼瞳如琉璃一般。
何靖濟看著他,忽然道:「怪不得昨夜你來房間時,一直不大擡頭正視於我,那時你已經扮成了致誠的模樣——你的眼睛……」
謝蘇徑直打斷了何靖濟的話。
「談致遠戴上了鬼面具,現在他已經不是你師侄了,見著他可別手下留情。有一隊蒙面的人,半夜上了船,現在正與他在一起。船工都在底層的貨艙,談致遠此刻正在船上找你,還有其他的崑崙弟子。」
謝蘇自覺已經說得足夠清楚,可是何靖濟神色不定,竟似有些愣忪。
「你說談致遠戴上了鬼面具?他為什麼要——」
謝蘇自袖中拿出那截斷了一半的碧色瓔珞,說道:「這枚靈玉應當是他的,你不會認不出來吧?」
何靖濟看著那靈玉,不敢置信道:「這是崑崙弟子護持心神的靈玉,等閒不可離身,他……他是受了那面具的蠱惑麼?」
謝蘇隨手將靈玉拋給他,「蠱惑?不見得吧。」
何靖濟卻沒聽出謝蘇話里的意思,又道:「你說他現在正在找我?」
「對。」
謝蘇目光向下,看到何靖濟手背上一片紅腫,想來也是被那金線蟲咬傷了,只是他修為比那些崑崙弟子要高出不少,強自壓制,一直支撐到現在。
何靖濟見謝蘇打量他手上蟲咬傷口,說道:「我被咬傷後,立即有幾個蒙面的人闖進來,應當就是你說的那些了。我雖逃了出來,但其他的弟子只怕都已經陷入他們手中。」
謝蘇微微一笑:「怎麼,你現在又肯相信我了?」
何靖濟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的修為在我之上,若是想殺我,方才就殺了。」
謝蘇道:「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試試。」
「什麼法子?」
「你既然已經被咬傷,大可裝作毒發,我扮成那蒙面人的樣子,與你一同進入貨艙,就說找到你了。」謝蘇已經轉身走向那個設有船舵的房間,「你要救你們崑崙的弟子,我要知道那個鬼面人究竟想做什麼。」
他走進房間,將那屍首身上的魚皮服扒下,這衣服光滑輕薄,雖沾了血,但一擦即淨。
何靖濟看著地上的屍首,問道:「是你殺了他?」
到這時候,謝蘇真覺得他們崑崙的人一脈相承,確然是十分囉嗦。
他反問道:「怎麼?」
何靖濟垂下目光:「方才是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這才貿然與你動手。」
謝蘇將承影劍綁在魚皮服的下面,向何靖濟伸手:「把你的劍給我。」
何靖濟道:「什麼?」
謝蘇擡眸:「你現在應當已經毒發,渾身靈氣沸騰,經脈劇痛,還拿得動劍麼?」
何靖濟這才反應過來,倒提著劍交給謝蘇。
謝蘇並未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只是散下頭髮,如那些蒙面人一般隨手綁起來,又用黑布蒙住了臉。
他押著何靖濟去往船艙底部。
謝蘇此前並未進入過貨艙,但大概知道方位,走下樓梯之後,果然看到其中一間貨艙門口站著兩個蒙面人把守。
何靖濟呼吸略有些不穩,臉色也變了,謝蘇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做戲,抑或是時間一長,確實難以壓制那金線蟲的毒性。
當著那兩個蒙面人,謝蘇也無法詢問,只好押著他走進了貨艙。
一進貨艙,謝蘇便看到那些崑崙弟子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顯然中毒已深,昏迷不醒。
船工都被繩索綁著,另一邊,淳于笙靠著木門,雙手縮在身下,謝蘇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經用自己塞進去的竹片刀磨斷了繩索。
談致遠卻站在貨艙深處,聞聲回頭。
那鬼面具如同另一層皮,牢牢貼在他的臉上,也讓他此時的微笑變得更加詭異。
「小師叔,我的人可是找了你許久啊。」
見到談致遠,何靖濟身上一僵,謝蘇在後摁著他的雙手,握了一下,示意不可衝動。
何靖濟氣促不勻,勉力道:「致遠,你為何……」
談致遠一手撫上鬼面具,笑道:「為何要戴上這個?」
隨著他話音落下,談致遠周身靈力暴增數倍,連離他略近些的人都被壓迫得幾乎無法呼吸。
談致遠溫聲道:「小師叔,我只不過是發覺,另有一條路通向大道。」
何靖濟道:「你說的路,是邪路,何以能通大道?」
談致遠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在他身後,忽有一個血色陣法緩緩旋轉而出,霎時間,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陣法中陰冷詭譎的氣息。
淳于笙和何靖濟臉上都是震驚至僵硬的神色,仿佛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從那陣法之中,緩緩浮現一個罩著黑袍的身影,他手上還提了一大團破布似的物事,竟是一個瑟縮著的人。
黑袍人輕輕一擡手,血色陣法便好似被吸入了他的掌心。
他拉下頭上的風帽,露出下面同樣戴著鬼面具的一張臉。
謝蘇一瞬不瞬地盯著黑袍人,承影劍在他貼身的位置,似乎是感應到他的心意,微微震顫起來,戰意一觸即發。
溟海之上,一切術法陣法均不可使用。
能越過這一條限制的,謝蘇只見過三個人。
明無應,沉湘,還有元征。
黑袍人將手裡提著的那個人丟出去,淡淡道:「挑吧。」
那人披著灰色的披風,也戴著風帽,將面容身形完全隱藏在披風下面。
他好似對黑袍人非常畏懼,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很可笑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向黑袍人行個禮。
他轉身,先是走向旁邊那些綁在一處的船工。
他雖然佝僂著背,但是走路時卻平穩到了一種詭異的地步,像是在披風之內腳不沾地,飄過來的。
謝蘇忽然想到,這是個鬼差。
只有鬼差才會這樣走路,不沾凡世塵土。
這黑袍人究竟是不是元征,他又為什麼會帶一個鬼差來到船上?
那句「挑吧」又是什麼意思?這鬼差在挑選什麼?
只見鬼差走到那些船工身邊,挨個看過,指了五個人出來,這五個人立刻被蒙面人帶到一旁。
鬼差又指了指淳于笙,立刻有人上前,也把她拉了起來。淳于笙掙扎了一下,卻挨了一個耳光。
那鬼差走向那些中毒昏迷的崑崙弟子,又點了三個人出來。
謝蘇的目光依次從這些人身上掃過,絲毫看不出這些人有什麼特別。
何靖濟望向談致遠,問道:「你要對他們做什麼?」
「不是對他們,」談致遠低頭看向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崑崙弟子,微笑道,「你應該問,我會對這些人做什麼。」
「你!」何靖濟大怒,好似壓制不住體內蟲毒,猛烈氣喘,幾乎跪在地上。
謝蘇隨之俯下身去,借何靖濟身體的遮掩,為他渡了一些靈力。
談致遠溫柔道:「小師叔別擔心,他們不過是個添頭,你才是我們需要的人,要過崑崙的護山大陣,沒有你可是萬萬不行的。」
這一句話卻像是更加牽動何靖濟的心神,他咬牙道:「你們……你們要對崑崙做什麼?」
談致遠笑道:「小師叔怎麼如此性急?只消你跟我走,之後你自己看就是了。」
何靖濟道:「你在師兄身邊這麼多年,我竟沒看出你是個——」
他急怒攻心,又兼蟲毒入了經脈,竟是吐出一口鮮血。
比之談致遠低眉淺笑,那黑袍人卻始終木著一張臉,只催促道:「走吧。」
他們二人走在最前,那些被鬼差挑選出來的人相繼被押了出去,謝蘇扶著何靖濟,跟在了最後面。
船工和其餘的崑崙弟子還留在貨艙之中,淳于笙拼命掙扎,雙手從繩索中脫出,擡肘砸向身後那蒙面人的額角。
她修為平平,右手三根金針還未發出,立即被那蒙面人捏住手狠狠一握,幾乎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謝蘇伸手入衣內,握住了承影劍的劍柄。
那蒙面人若是對淳于笙下殺手,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可是淳于笙仿佛被痛昏過去,再沒了聲息,蒙面人將她攔腰抓起,繼續前行。
到得船頭,謝蘇才發覺四周的海霧已經變為暗藍色,海面上蒙蒙的亮起來,這一夜竟然已經快要過去。
那黑袍人凝視海霧深處,冷聲道:「船呢?」
立即有蒙面人上前,從懷中摸出一隻哨子,放到口邊吹了起來。
那哨聲尖銳非常,蒙面人一連吹了三次,每次吹完都要間隔片刻,卻一直沒有等到回應。
他垂下頭:「應是海霧太大,一時飄遠了些,小人這就下水去尋。」
那黑袍人道:「罷了,也就是多耗費一些心神。」
他轉身離開眾人,從黑袍中露出一隻蒼白的手臂,按住地面。
血色光芒自他指間亮起,很快旋轉成一個陣法,邊緣飛速擴大,將船頭的人全數籠罩進去。
與此同時,那條蒼白的手臂緩慢地乾癟下去,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皮膚乾枯焦黃,像一張蠟紙蒙在骨頭上面。
幾個蒙面人燃起引火符,留在木蘭長船各處,火焰頃刻間燒了起來。
謝蘇一瞬間明白了談致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除了此刻在船頭的這些人,他竟是要將船工和剩下的崑崙弟子活活燒死在船上。
謝蘇已將承影劍從衣下抽出,在何靖濟耳邊低聲道:「你還撐得住嗎?」
何靖濟強自壓制蟲毒,點了點頭。
「他們要燒船,貨艙里的人都會死,」謝蘇輕聲道,「那些蒙面人你能攔住多少就攔多少,他們兩個交給我。」
何靖濟擡眼看去,謝蘇已經離開他身邊,自眾人邊緣走向談致遠和黑袍人,四周的昏晦一點點淡去,似乎隨時都會天亮。
就算戴上了鬼面具修為暴漲,那個談致遠也沒有被謝蘇放在眼裡,他悄無聲息地靠近,更多是在注意陣法中央的黑袍人。
要在溟海上以術法將這麼多人一起帶走,似乎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右手臂乾癟下去的同時,黑袍人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陣法中的血色光芒緩緩閃爍。
熊熊火焰燃燒,騰起的濃煙衝破海霧,謝蘇已將承影劍抽出兩寸。
黑袍人跪地的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僵硬地轉頭望向海霧深處。
巨大的風聲響徹海面,一瞬間狂風驟起,竟然將溟海上終年不散的海霧吹開一個缺口。
不對。
那不是風。
是一道無形劍氣,自極遙遠處揚起了這裡的海霧。
灰白的天際點染上一痕金紅,化作明麗霞光。
東方既白,那是蓬萊的方向。
第二道無形劍氣渡海而來,所過之處怒濤沉浮,狂風席捲。
黑袍人再度催動陣法,血紅光芒閃爍愈快,謝蘇已經能感覺到陣中氣機鎖定己身。
第三道無形劍氣似乎將整片天空一分為二,向著木蘭長船襲來。
謝蘇似乎已經看到極遠處有一個身影,他身後是煌煌朝陽的金色光華。
卻在此時,無數濃雲匯聚海上,將天空全部籠蓋,溟海如沸,無數驚濤駭浪湧來。
轟隆隆雷聲響起,似乎隨時都會有天雷降下,將整條木蘭長船擊碎。
然而雷霆奔向之處,卻是蓬萊的方向。
黑袍人大喝一聲,陣法成型,船頭所有人隨著血色光芒的消弭消失在原地。
謝蘇似被擠壓進不可掙脫的黑暗之中,但最後一瞬他所看到的景象,依然烙印在他眼中。
朝陽的熾烈光華之中,天雷降下,明無應站在極遙遠處,高大身形一動不動,靜如山崗,而他臉上只是一個略帶嘲弄的微笑。
天雷之中,無數密密麻麻的咒文湧現。
雷霆加身,是為天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