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青冥浩蕩(一)
2024-09-10 20:13:20
作者: 郁都
第83章 青冥浩蕩(一)
溟海之上,一道流光飛速掠過。
御劍之人是謝蘇,他一手攬著似乎無知無覺,已經陷入沉睡的明無應,臂上有微微的暖流注入,是沉湘用手按在他的肩頭。
溟海之上有天然限制,不能使用術法,也不能御劍,只有太平木製成的船只得以渡過。
謝蘇此時能在溟海上方御劍,向蓬萊疾馳而去,全賴於沉湘的術法。
除她之外,謝蘇見過能不受溟海限制拘束的人,就只有他的師尊明無應。
從蓬萊離開趕往群玉山的時候,謝蘇就是被明無應帶著從溟海上方飛渡而過。
明無應甚至還帶上了楊觀與方長吉二人,只不過快到崑崙地界的時候,直接將他兩人踹下去了。
此刻,長風流雲,俱從他們身邊划過。
而沉湘自己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白。
她以秘術暫時寄居馮提的身體之內,所能調用的不過是馮提自己的修為和靈力。
這個術法若由她真身使出,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但以馮提的修為來說,就太過艱難,已近乎將他的靈力抽乾了。
沉湘看不清楚謝蘇的臉色,猶豫著問道:「你還好麼?」
謝蘇默了片刻,反問道:「我能有什麼事?」
蛟龍是師尊殺死的,弱水也是師尊攔下的。
他一意跟著明無應下山,到頭來所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斬碎了一面鏡子,他能有什麼事?
「沉湘,我想問你,」謝蘇忽然開口道,「師尊當年剝了龍骨化作群玉山,之後如何?」
龍骨乃天下至堅之物,真龍之力大半蘊藏於龍骨之中,所非如此,也擋不住泛濫的弱水。
沉湘稍稍一頓,索性將實話告訴了他:「生生剝去龍骨,猶如修道之人自毀內府氣海,自然受創極重。縱使真龍造化所鍾,這一遭休養生息,也要耗費數百年的時光。」
她餘光看到謝蘇神色,又道:「此刻他昏迷不醒,一則是與那條蛟龍相鬥受傷,二是在短短數息之間,強行收復所有龍骨,又片刻不歇,一劍截斷了弱水。」
寒冷的風中,謝蘇耳畔只有沉湘的聲音。
「那條蛟龍怯懦卑劣,縱然身負天下至堅之龍骨,最多也只能給明無應留下幾道皮外傷,不算什麼。但他一劍截斷弱水,動用劍意太過,損耗的其實是心力。你也是劍修,這一點,你該比我懂得。」
「令他昏沉不醒的,還是因為他想用出那截斷弱水的一劍,所以強行令龍骨歸位。」
「這千年中,龍骨被世間的濁氣和蛟龍的妖氣浸染,倉促之間歸位,龍骨自身的力量難以相融不說,那夾雜的濁氣和妖氣也需煉化除去。就算是明無應,恐怕也要個十年八年才能醒過來。」
謝蘇擡眸:「群玉山妖龍作亂,弱水跟著就泛濫至此,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沉湘原本以為明無應在謝蘇眼前受此重創,只怕要逼得謝蘇因此生出心魔,但是聽他此刻說話,語氣平靜,神情淡然,更是由表及里,看到了這許多樁事情的背後癥結。
只是謝蘇如此鎮靜,反倒讓沉湘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安。
「若非如此,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趕來,明無應這個人……」沉湘頓了頓,嘆道,「天下要與他為友的時候,他不在意,那這天下要與他為敵的時候,還會遠嗎?」
御劍過處,海霧中高空極冷。
片刻後海霧盡散,已經能看到蓬萊秘境。
沉湘這才覺得心中稍稍安定,正要開口說話,忽然之間,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眼神一瞬渙散,五指不由自主發力,連指尖都深深陷入謝蘇的肩膀。
「你師尊留在蓬萊的禁制消失了,」沉湘急急說道,「他昏迷不醒,必是已經無法控制此處禁制,而是將法力留在了天門——」
一句話尚未說完,驚變忽然在此時發生。
謝蘇來不及回頭,就感覺到沉湘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驟然一松,像是瞬間失去控制一般,斷去了此前一直維繫的術法。
御劍乘風,本該輕靈逍遙。但此刻溟海上所有的風卻像是無數刀光劍影,要將他們絞殺其中。
沉湘的靈識寄居於馮提身體內,好像受到一記來自天外的重擊,浮現於外的虛影搖搖晃晃,好似要從中間被一剖兩半。
馮提閉著的雙眼微微一顫,像是馬上就要醒來,唇間卻溢出鮮血,顯然已經無力支撐。
謝蘇只覺得沉湘最後推了自己一把,承影劍攜巨力與風相撞,一瞬間失去平衡,從萬丈高空驟然下落。
他回頭望去,馮提的身體好似被空中一隻無形的巨手抓起,丟向一旁。
沉湘的虛影搖搖欲墜,大喝道:「封閉蓬萊!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回來!」
長風如刀剮過謝蘇周身,劇痛之中,他抱著明無應向下墜落。
謝蘇只覺得承影劍幾乎已經要脫手飛出,索性鬆開了承影劍的劍柄,雙手死死地攬住明無應,栽進了蓬萊的崇山峻岭之中。
巨大的沖勢不減,謝蘇抱著明無應,幾乎無法睜開眼睛,尖利樹枝刮過他的額面,擦出數道血痕。
他仿佛撞上無數根巨木,渾身如散架一般,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明無應的手。
砸向地面前的最後一刻,謝蘇周身浮起白光,一個陣法瞬間旋轉而出,稍稍阻了一下下墜之勢。
他抱著明無應滾入一片花叢,只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痛,卻顧不上管,低頭看向明無應的臉。
明無應的呼吸不似剛剛截斷弱水時那般沉重,仍是雙眼闔著,無知無覺。
謝蘇為了卸掉沖勢,不讓明無應再度受傷,自己身上各處都擦出傷口,衣袍被那些尖利樹枝劃開,許多地方連皮肉都被剮開了,火辣辣地痛著。
他擡起頭環顧四周,滿山滿谷的紅楓晃進他的眼睛。
無數慕仙花被他和明無應壓在身下,不是開花的時節,只有碧綠柔嫩的草莖。
他們掉到了蓬萊山西麓的山谷之中。
謝蘇望向前方峭壁。
懸崖之上,那道三年前被謝蘇一劍斬斷的百丈飛瀑,轉而由岩間裂縫滔滔而下,成為一條隱在岩縫中的瀑布,露出壁上岩洞。
謝蘇初學御劍之時,從懸崖上跳下來,又從瀑布之中升起,發現此處岩洞。
在他學會御劍之後,也數度在這裡修煉入定。
他低下頭,又看了一眼明無應的臉,隨後撐著地面站起來,將明無應負起,右臂向後伸出,手掌攤開。
承影劍的劍光自遠處山林劃破長空,須臾之間落入他掌中。
入得蓬萊,便不再被溟海上的萬千氣機碰撞所擾,謝蘇御劍而起,飛入岩洞。
有一抹天光自山岩之間透出,照在洞內。
洞中岩壁濕涼,岩縫間有淙淙流水下滲。
蓬萊山西麓秋意蕭瑟,岩洞之中寒氣與水氣相激,遍布白霜。
謝蘇將明無應放在岩洞正中的石床之上,心中想起沉湘未說完的話。
明無應過天門而不入,蓬萊秘境為他打開,自此,蓬萊便隱隱凌駕於眾仙門之上。
拉攏也好,忌憚也罷,明無應逍遙自在慣了,從來不去理會。
弱水泛濫,崑崙不得不關閉山門,群玉山那條占了明無應的龍骨的黑蛟亦在此時作亂,說是碰巧,那也未免太過勉強。
沉湘話中的意思,是蓬萊將有大變故,而明無應收回龍骨,需得閉關沉睡,無法維持那道護持蓬萊的禁制。
謝蘇此刻要做的,便是封閉蓬萊秘境,等明無應醒來。
他低下頭看著明無應的臉,忽然想起數年之前,自己記在心裡的一句話。
漫長枯燥的修煉也好,想要拔出牧神劍的信念也好,走過天下各地去尋找天門陣的碎片也好。
從始至終,他只想成為一個對師尊有用的人。
可是今日,明無應降伏妖龍,收歸龍骨,一劍截斷弱水。
他只能被禁錮在那面銅鏡中,什麼也做不了,眼睜睜看著明無應受人算計,傷重至此。
若是能換,謝蘇情願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換師尊安然無恙。
可惜,他從來就是一無所有,連這一身修為,都是明無應給他的。
他拿起承影劍,轉身走向洞外。
到得洞口,只看到山谷之中姚黃飛奔而來的身影。
姚黃是花妖,能操縱山中的所有草木,他所過之處,無數慕仙花涌動,為他避讓開來。
謝蘇與明無應二人身上的氣息,姚黃俱是熟悉無比,自然而然生出感應,知道他們此刻在西麓岩洞之中。
謝蘇站在高處,看得到山谷外不知何時已經聚起黑壓壓一片人頭。
明無應陷入沉睡,他所下的禁制自然也已失效,這些人行進之間塵土飛揚,直達蓬萊山中腹地。
謝蘇只覺空中一道氣機鎖定自身,如同一張懸而未下的網,知道是蓬萊的禁制消失,山下那群人里,有人提前用索敵的陣法遙遙攝住自己周身,藉以確定他和明無應的方位。
他隨手拋下承影劍的劍鞘,看著山下飛揚的塵土漸漸逼近。
一道手腕粗的藤蔓忽然爬上洞口,蔓延向內,姚黃的身影出現,他是藉助藤蔓攀爬之力,須臾之間便從山谷上來此處。
他擡頭一見謝蘇的眼神,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你……出什麼事了,為什麼蓬萊的禁制忽然消失了?」
姚黃目光向洞內一探,看到明無應無知無覺躺在石床之上,駭得魂飛魄散,怔怔道:「主人……主人他……」
謝蘇平靜道:「師尊受了傷,要睡很久才能醒來。」
他一身白衣血跡斑斑,是在下墜之時被尖利樹枝刮出無數傷口,鮮血湧出,連衣衫也染紅了。
姚黃急急忙忙道:「楊祭酒與方司正還未趕回,先前已進入學宮的眾仙門忽然說事態緊急,仙門大會非得今日召開不可。他們圍在禁制之外,原本是進不來的,可是……」
接到弱水泛濫,崑崙山門關閉的消息之前,本已經有無數仙門中人匯集學宮,只待學宮試煉結束之後,召開仙門大會,共商各地妖魔頻出之事。
明無應昏沉不醒,崑崙又被弱水環繞,山門封閉,進出皆受阻礙,而學宮祭酒楊觀與清正司司正方長吉都遠在溟海之外,無法趕回。
在這仙門大會上做主的會是什麼人,謝蘇心中已經瞭然。
他手挽牧神劍,站在洞口漠然下望,獵獵長風掀動他身上浸血的白衣。
姚黃看著謝蘇的背影,忽然有種錯覺,他好像會像當年學習御劍之時從懸崖上跳下去一樣,也從這裡跳下去。
只是這一次,他就不會回來了。
他一把抓住謝蘇的手,將他拖回岩洞深處。
無數藤蔓涌動,末梢深深探入岩縫,互相交織,像是一道屏風立在洞口。
幽微天光漏下,姚黃忽然低聲道:「我有辦法。」
他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聲線一瞬間變得低沉醇厚,與明無應一般無二。
「我們躲在藤蔓之後,我用主人的聲音說話,先把他們騙走,如何?」
今日之事,必有幕後主使。蓬萊禁制已失,眾仙門得以在山中長驅直入,那主使之人必定一早就知道明無應出了事。
甚至在明無應龍骨歸位,一劍截斷弱水的時候,群玉山附近,或許就有眼睛在看著他們。
姚黃躲在洞中,用明無應的聲音說話,是瞞不過去的。
姚黃輕聲道:「這些人心中對主人有多害怕忌憚,沒人比我更清楚,已經如此,試試又何妨?」
正是因為對明無應有極深的畏懼,想要對蓬萊發難,不得不先想個法子將明無應禁錮。又因為明無應太過強悍,殺不了他,只能用這種手段,迫使他傷重沉眠。
謝蘇低頭,凝視著姚黃。
此法騙不了人,但,他手中還有劍。
洞外傳來無數破空之聲,是仙門中人紛紛御劍而起。
謝蘇耳力過人,甚至聽得出此刻外面有多少人,分別是誰在說話。
「謝道友,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這說話的男聲清朗,帶著淺淺笑意,清清楚楚傳到洞內。
謝蘇心頭驀然閃過一個手持摺扇的身影,低眉淺笑,步履從容。
是滄浪海的殷懷瑜。
聽聲音來處,他似在洞口之外稍遠的地方。
只聽殷懷瑜笑道:「咱們今日在蓬萊舉辦這仙門大會,共商除魔大事。謝道友作為蓬萊山首徒,應盡地主之誼。避而不見,似乎與禮數不合吧?」
洞外,山谷之中無數仙門中人御劍而起,圍向岩洞,如密密飛蝗。
謝蘇回首,眼中殺意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