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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明燭天南(三)

2024-09-10 20:13:18 作者: 郁都

  第82章 明燭天南(三)

  那個假明無應的虛影消散的一瞬間,就連紅燭的燭光都好似凝固一般。

  

  殿中垂下的紅綢和銅鏡仿佛冰封,二十八星宿的神像紛紛僵立在原地,仍保持著手持法器起舞的姿勢。

  這場景莫名詭譎,謝蘇卻擡起頭,仔細打量殿中的暗處。

  那些模糊的炫光拉長成各色的影子,消失在虛空之中。

  那個假扮成明無應的東西已經被他一劍斬去,而這裡的詭異場景卻並未潰散。

  謝蘇心知,他是被困在了什麼地方。

  若是一般的術法,施術人死去或是無力維持的時候,術法會自行消散。

  而他此刻還在這個詭異的大殿中,足見那怪物用的不是術法,或是以靈物壓陣而起效的陣法,或是用了什麼能以幻覺迷惑人的法器。

  那二十八星宿僵立殿中,肢體扭曲,臉上均是一模一樣的僵硬微笑,仿佛是在為片刻之前這裡即將成就的好事而慶賀。

  這些星宿的面容均是脫胎於人面,此時作出這微笑來,絲毫沒有和藹之意,反而陰冷詭異,十分扭曲。

  謝蘇穿行在二十八星宿之中,想要找到些許陣法或是法器的痕跡,卻是一無所獲。

  他停下步子,沒有持劍的左手掌心忽然亮起一團白光。

  這是術法,鏡花水月。

  先前那怪物被他一劍斬開,虛影消散,無數氣息瀉出去,此刻那些未散的氣息皆被收束進了鏡花水月。

  周遭事物一瞬黯淡下去,仿佛洇了水的水墨畫一般,流動漸至模糊。

  自謝蘇掌心,白光轉瞬明亮起來,擴展成為一處所在,將謝蘇完全籠罩進去。

  他初時運轉起鏡花水月術法,是想一窺那怪物思緒,找到破陣之法。

  但此刻身在鏡花水月境中,倒讓謝蘇想到此術的另一重作用。

  這術法以記憶為經緯,編織出一個近乎真實的幻境,而鏡花水月境本身,卻並非虛幻。

  此術運轉,此境落成,就仿佛在原有空間內開闢新的一處空間,兩相疊加,卻互不相擾。

  就好像在一間屋子裡建造起另一間屋子,同等大小,格局一致。看似一為實,一為虛,其實實者未必實,虛者也未必就是虛。

  這個術法是明無應教他的。

  初學此術的時候,謝蘇只能單純運轉術法,卻不能落成鏡花水月境。

  因為那時,虛實對他而言都是不可流動的死物,自然掌握不了這術法的關竅。

  謝蘇也曾經以此術向學宮的夫子們討教,不僅沒有問出這鏡花水月境究竟是什麼,反而引得夫子們關於虛實之間是否可以顛倒而相爭不下。

  虛實相生,亦可轉換,但轉換與顛倒則完全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而鏡花水月術卻像是讓虛與實之間同時並立,隨時顛倒,水乳交融,卻又絕無混淆。

  不過對於此時的謝蘇來說,鏡花水月境就是一個絕妙的手段。

  不管他此刻是被困在陣法還是法器之內,鏡花水月境在此間落成,就是一個與此處大殿互相嵌合的空間。

  謝蘇身在鏡花水月境中,就不會被外間陣法或法器擾動,而可以專心尋找此處的破綻。

  那個假扮成明無應的虛影被他一劍斬開,必不是那怪物的本體,更像是分出來的一縷靈識。

  但靈識也保有本體全部的記憶,謝蘇運轉術法,不僅想弄清楚此處的機關所在,也想看看那怪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又為什麼會有跟明無應一模一樣的氣息。

  相貌可以作假,聲音也可以掩飾,這氣息卻是混淆不了的。

  周遭景物變幻,是術法落成,無數記憶撲面而來。

  謝蘇最先看到的,是匍匐在林間的一條黑蛇。

  然而細看之下,謝蘇卻發覺那黑蛇身軀之上披覆硬鱗,閃爍著漆黑的光澤,頭尾之處頗多異相,也已有不俗靈力。

  不是蛇,而是蛟。

  天際烏雲密布,風雷隱隱,這條黑蛟匍匐於地,卻是擡高蛟首,望著天盡頭風波涌動,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世間真龍,乃奪天地造化而生,天生身負神力,與眾生萬物不同。

  螭蛟一類若想化龍,須歷過天劫,天雷加身,幸而不死,方能得證真道。

  這條黑蛟等在此地,恐怕是見到天生異象,自負修煉有成,到了歷天劫證道的時刻。

  轟隆隆巨響由遠及近,大地震動,無數樹木倒伏下去。

  黑蛟看不到的是,迫近此處的不是天雷,而是弱水。

  滔滔弱水已經淹沒至崑崙山腳,泛濫未休,一路奔涌,吞天滅地,將沿途一切事物吞噬湮滅。

  此處向南三十里,有連片城郭,民房市集,不可盡數。

  城中無數百姓見天際異象,以為天罰,或是跪地乞求,或是攜家帶口逃離,惶惶嚎啕。

  可弱水泛濫洶湧,淹沒此處也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謝蘇的目光卻轉而望向天際,烏雲之中,有無數灰色的影子盤桓往復,令他覺得十分眼熟。

  那是……天門陣。

  狂風涌流處,浮雲盡頭,驀然出現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身形下掠,所過之處金色光華流散,如朝陽墜地。

  在男人的身軀之上,浮現出隱隱約約的金色龍形。

  弱水已至,男人凌空而立,目光低垂,看著這頃刻間就要被弱水吞噬的蒼茫大地,萬物生靈。

  他身後隱約的龍形忽然暴漲,幾能遮天。下一瞬狂風涌動,天地之間風雲變色。

  謝蘇甚至看不清男人對自己做了什麼,只看到他在風中,緩緩伸出右手。

  隨著他的動作,那金色的龍形也離他而去。

  他鬆開手,掌心那團熾烈光華悍然墜地。

  在席捲一切的龍吟聲中,龍骨現世,金色光華照亮四野。

  龍骨,天下至堅之物。那偉岸身軀盤臥,化為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截斷了泛濫的弱水。

  地動山搖,飛沙走石。

  男人的身影落在山巔,做完這一切,他似乎累得很,竟就這麼席地而坐。

  謝蘇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坐在山巔的身影。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有錐心之痛。

  那是明無應。

  千年前弱水泛濫,剝下龍骨化作高山的龍神,是明無應。

  片刻之後,明無應起身,一步踏出,竟然好似毫無惋惜留戀,身影如輕煙般消散,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謝蘇不自覺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一動,似乎想要挽住明無應的身影。

  他幾乎忘了,自己此刻不在現世,而在鏡花水月境中。

  他所看到的,都只不過是回憶。

  鏡花水月境中風流雲散,四季變換,好像瞬息之間發生的事情。

  寧州城的百姓在山中建起龍神廟,千年來香火不斷。

  而那條黑蛟本該被弱水吞噬,卻在最後一刻見到龍神現世,撿回一條命來,在這群玉山中日夜須臾不停地修煉。

  黑蛟寄居於龍神廟中,以靈識融入神像,看著無數百姓獻來犧牲供奉,在他面前虔誠跪拜。

  千年的供奉信仰之力被他據為己有,終於有一日,他遊走群玉山中,將那具龐大龍骨收歸己身。

  龍骨之中的神力令他顫抖而狂喜,那是奪天地造化的威能。

  如此,他才是那個千年前救世的龍神。

  鏡花水月境中,無數人事如煙流過。謝蘇不知何時緊握成拳的雙手已經骨節泛白,青筋暴起。

  承影劍的劍氣由他心緒激盪,一瞬而發。

  頃刻間,殿中二十八星宿神像被劍光斬碎,崩為塵沙。

  碎片四處飛濺,有一片划過謝蘇的臉頰,留下細細一道血痕。

  大殿正中那尊高高在上的龍神塑像,也被承影劍橫貫而過,淡淡的黑氣溢出,瞬間消散。

  謝蘇手中的劍猶自未停,在斬過龍神塑像之後,劍刃的寒光直切入那昏暗黏稠如黑水一般的陰暗處。

  有碎裂之聲在那裡響起。

  先是極輕微的一聲,隨後如鏡面碎裂,謝蘇身前的空間頓時出現一條裂縫,將他眼前景象切為兩半。

  一半是昏暗的大殿,滿地星宿碎片。

  一半是鏡外的世界,風雲涌動,那座真正的龍神廟已經被毀去大半。

  謝蘇衝上前去,待看清外面發生的一切,又是一劍兇悍揮過,卻仍沒有切開這鏡中世界。

  他只覺得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一瞬間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第一次看到,明無應的身上有血。

  整座群玉山已經化為鳥獸不敢靠近的巨大戰場,無數氣旋凝聚天空,天地間靈氣亂流,狂風大作。

  龍神廟的廢墟之上,無數紅綢混雜在碎磚亂石之中,那些詭異的銅鏡系在紅綢上,每一面鏡子上的相同位置都有一道裂痕。

  在所有銅鏡之中,都能看到謝蘇的身影。

  他身披紅綢,飾以玉帶金帛,臉色白得像冰一樣。

  那條蛟龍手臂一揮,身後的龍形猛地暴漲,帶動兩塊巨大山石,向明無應當頭砸下。

  牧神劍揮過,銳烈劍光之下,巨石被一分兩半,砸在兩處,騰起無數灰塵煙霧。

  明無應低下頭,看著腳邊的銅鏡,冷淡道:「你把這些東西纏在他身上,是想拿我的徒弟當成供奉你的犧牲?」

  龍神廟外,那些寧州百姓送來的犧牲貢獻之物上,也覆著紅綢,扎著金帶玉帛。

  蛟龍大笑:「不是供奉我,是等我殺了你,再用他來酬天。」

  在狂笑聲中,蛟龍背後的龍形再度暴漲數倍,無數刺目金光照耀,龍軀遮天蔽日。

  一擊之間,龍骨中所蘊含的毀天滅地之力全數釋出,地動山搖,風雲變色。

  「現在你與我之間,到底誰更像是龍?」

  蛟龍詭笑一聲,雙手自袖中伸出,已化為兩隻猙獰龍爪。

  他望著明無應身上的傷口,神情得意至極,腳下驟然誕起烈風。

  明無應只是平靜地站在廢墟之上,手中的牧神劍斜指地面。

  他臂上有龍爪留下的傷口,幾可見骨,斑斑血跡浸透衣袖,一直流到他垂下的手背上。

  鏡中,謝蘇再度揮劍,寒光閃過,鏡面上瞬間現出一條裂痕。

  明無應只是低頭,望著鏡中奮力揮劍的人,似是無奈,又像是嘆息:「待著別動。」

  銅鏡之上驀地罩上一層斑斕金光,謝蘇數度揮劍,鏡面上已經浮現無數裂痕。

  可是明無應在銅鏡之上,卻是又加一道禁制,不讓謝蘇出來。

  飛沙走石之間,蛟龍的大笑聲已經與咆哮無異。

  「怎麼,不叫你的寶貝徒弟出來幫把手麼?還是你怕他一出來就會被我給殺了?」

  明無應擡眸,淡淡道:「只是殺你而已,還用不著找幫手。」

  狂風涌流,將他的衣擺向後捲起。

  明無應好似站在風口浪尖,不動如山。

  「我已經傷了你,你殺不了我!我有你的龍骨,你的神力現在是我的!我還有千年供奉信仰之力,你殺不了我!」

  蛟龍的猙獰大笑忽然停住。

  明無應挽起了牧神劍。

  九天風雷直下,明無應合身而來,牧神劍的劍光烈如旭日朝陽,光華綻開,摧天地山海。

  這絕強的一擊,如劈開太初混沌的一劍,曠古光陰,合為一線。

  天際烏雲翻湧,無數奔雷自雲中擊下,裂空之聲由遠及近。

  蛟龍口中噴出鮮血,兩臂交叉在前,以龍爪格住牧神劍的劍鋒,驚恐地看到那足以切開天地的劍鋒瞬間沒入血肉。

  四周忽然地動山搖,無數山石滾落,參天巨木倒伏,巨大的裂縫一瞬間蔓延整座群玉山。

  大地深處,響起一聲雷霆般的龍嘯。

  在群玉山崩塌的一瞬間,遮天蔽日的龍形浮起,巨大的龍口張合,向著明無應凌空咬下。

  明無應只是淡漠地一笑:「真的?你要用我的龍骨來對付我?」

  牧神劍巨大的沖勢之下,蛟龍被抵著一路後退,撞斷無數倒伏的巨木和滾落的山石,所過之處,鮮血流淌。

  兩張近乎一模一樣的臉,近在咫尺,你死我活。

  蛟龍眼中,不敢置信過後,忽然升起深深的怨毒。他左臂一動,拼著被牧神劍斬斷右爪,將尖利的左爪送入明無應的肋下,狠狠一握!

  鮮血噴涌,那是鑽心裂骨的痛楚,可是明無應好似感覺不到一般,那張英俊無儔的臉上仍然帶著一個淡淡的笑。

  他漆黑深邃的雙眼之中,是酣暢淋漓的戰意和殺心。

  在他手中,重若千鈞的劍鋒悍然揮下。

  蛟龍一瞬間筋斷骨折,龍爪俱碎,連胸膛都被牧神劍瞬間剖開。撕心裂肺的劇痛之下,蛟龍痛嗥出聲,身軀不住擰動。

  明無應隨手將牧神劍插在旁邊,一手握住了蛟龍的脖子,一手探向了他胸前血肉模糊的傷口。

  「不!」蛟龍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事情,雙目死死盯著明無應的手,渾身不斷顫抖,猶自垂死掙扎。

  可是明無應按在他頸上的手,有開山裂石一般的力道。

  「你不能殺我,你的龍骨在我身上,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的龍骨也會灰飛煙滅——」

  幾滴鮮血濺在明無應臉上,他只是輕輕勾起了嘴角。

  「捨得了一次,你以為我舍不了第二次麼?」

  他修長的右手穿過血肉,握住了那根脊骨,五指緩緩收攏。

  在那清晰無比的碎裂聲中,蛟龍的雙眼瞳孔一瞬放大,渾身一抖,不動了。

  明無應平靜起身,連看也沒看腳下那一團模糊的血肉,而是轉頭望向崑崙山的方向,大地隱隱震動,是弱水奔襲泛濫的聲音。

  「楊觀和方長吉這兩個廢物。」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明無應不需回頭,也知道是謝蘇掙脫了自己的禁制,從那面銅鏡中脫身了。

  他隨手挽起牧神劍,頭也不回地說:「再教你一式,什麼叫做意在劍先。」

  謝蘇緩緩走近,眼中只有明無應的背影。

  已經崩塌的群玉山間,忽然有無數的金色光華凌空閃爍,從落石之中,從斷木之間,從積雪下面。

  無窮無盡的金色光華湧來,匯聚在明無應的身上。

  神光璀璨,耀目至極。

  明無應身上的氣勢霎那間暴漲,有隱隱的龍形盤踞,浩然凌雲,風流睥睨。

  龍骨歸位。

  他身上有摧山裂海的劍意,一瞬生發。

  牧神劍的劍光閃動,空中浮現恢弘浩大的劍影,帶著無匹的氣勢,斬過蒼茫大地。

  剎那間,山川靜寂。

  劍鋒過處,地上出現巨大的裂縫。

  在那可怖的轟隆聲中,泛濫而下的弱水流至裂縫,轟然下落。

  這一劍,生生斬出深不見底的峽谷,令弱水成瀑,流往地心。

  漫天水聲之中,明無應轉身,望向謝蘇,輕聲道:「過來。」

  謝蘇身上還裹著紅綢,腰間掛著金帶玉帛,眼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他剛剛走近,就看到明無應向著他倒下來。

  肩頭一重,謝蘇嗅到明無應身上血與塵的氣味。

  「別動,」明無應低聲道,「讓我靠一會兒,我太累了。」

  謝蘇站在原地,一瞬的僵硬之後,擡手環住了明無應的後背,摸到了一手溫熱的血。

  耳畔的呼吸,一下沉重過一下。

  落石之間,有一個人影縱躍而來。

  謝蘇垂在身側的手一瞬繃緊,承影劍閃爍著微微的寒光。

  是馮提。

  他看到謝蘇的眼神,好像一瞬間被嚇到了,愣在原地。

  片刻之後,他臉上的神情忽然釋然,仿佛魂魄出竅一般,陷入了不自知的迷濛之中。

  從他的肩膀上,浮現出另一顆頭。

  那是個虛影,是一張女子的臉。

  「謝蘇?」

  這聲音謝蘇熟悉得很。

  沉湘似乎是使用了某種秘術,操縱著馮提的身體向他走來。

  那一貫神情促狹的臉上不再帶著微笑,反而神色凝重。

  「速回蓬萊,」沉湘道,「我怕……將有大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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