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夕何夕(三)
2024-09-10 20:12:57
作者: 郁都
第71章 今夕何夕(三)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這越人歌里講的故事,倒是偏偏與今日情景一模一樣。
謝蘇生怕明無應從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些別的什麼東西,是以一直垂下目光,不肯擡頭看他。
對面那隻遊船緩緩駛來,船中女子的歌聲也越來越清晰。
那船上掛了許多花燈,個個精美絕倫,離得近了,才看清那些花燈上面都是些花前月下的美人圖,燭火一照,在漆黑的水面上映出各色的波光。
岸邊圍過來的行人太多,紛紛解下自己身上的金銀財物,向那彩船擲去,只是有人離得近,有人離得遠,許多荷包便擲偏了去,有不少都落進了水裡,還有幾枚金錠落到了謝蘇腳下。
謝蘇低聲道:「我們離開這裡吧。」
明無應知道這是謝蘇第一次回到人間,以為他不喜歡這樣人多的地方,只是笑了一笑,他們身下的小船便盪開水面,離開了岸邊的喧囂人聲,也離開了那隻張燈結彩的遊船。
這條河邊上便是賣各種東西吃食的小販,小船飄飄蕩蕩走了一段,停在了岸邊。
水邊有販酒的老翁,做的就是這往來遊船上客人的生意,見他們的船停在一邊,自己提了兩罐米酒上前。
明無應道:「這是什麼酒?」
老翁道:「客官可是要嘗一嘗,這是自家釀的米酒,喝不醉人,甜得很。」
他掀開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很是殷勤地遞過來。
明無應一手將兩罐米酒都接了過來,順手拾起落在船中的一錠金子給了老翁。
他們的船都走遠了,那老翁還站在原地,楞楞地看著自己掌心的金子,忽然一拍大腿,喜笑顏開,將那錠金子小心掖在腰間,哼著小曲沽酒。
明無應將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拍開,勾唇一笑,望向謝蘇。
「你喝不喝?」
謝蘇還記得兩年前自己醉酒的教訓,抿著唇,淡淡道:「不喝。」
明無應笑道:「這酒跟沉湘釀的不同,不會喝醉的。」
「我不喝。」
謝蘇轉過臉去,見明無應將酒舉到唇邊,仰頭喝下。
明無應肩極寬,腿極長,一身青衫磊落,瀟灑不羈。
米酒淡淡的清香飄過來,謝蘇幾乎能看到那微微渾濁的酒液沾了一點在明無應唇上,又見他頸中喉結滾動,隨後強迫自己移開了目光。
他沒話找話道:「金陵城每天都這麼熱鬧嗎?」
明無應已經喝空一罐米酒,修長的手指捏著那空罐子,目光掠過河上的遊船和岸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語氣很是玩味,「當然不是,今日是七夕。」
金陵繁華富麗,民風開放,所以這一日,街市上才有這麼多年輕男女遊船賞燈,折花猜謎。
那些圍在水邊放河燈的人,在點蠟燭的時候臉上都有羞澀明亮的笑意,盼望河燈走得遠一些,情思隨水悠悠。
謝蘇的目光落在那些河燈上,忽然聽到岸上傳來幾聲驚呼,擡頭時看到夜色之中降薄的金色塵霧,好似將天上星辰揉碎,隨手灑落人間。
岸上的無數行人都停下步子,仰起頭來,看著這從天而降的金色塵霧,令天地之間變得影影綽綽,朦朦朧朧。
就連遊船中的人也紛紛站在船頭,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夜色中的金色塵霧漸漸溶於水面,與萬千河燈交相輝映,實是平生僅見的綺麗景致。
謝蘇心中一動,看向明無應。
明無應也正在看著他,笑道:「好看嗎?」
天上萬千銀河燦爛,水上無數明燈閃爍,夜色如水色,繁星如燈火。
謝蘇覺得臉上微微發燙,下一瞬就聽到明無應說:「怎麼臉也紅了?」
謝蘇定了定神,說道:「此處……比蓬萊炎熱許多。」
明無應忽地一笑,長臂一伸,將另外一罐米酒遞到謝蘇唇邊,謝蘇低頭,想也不想便就著明無應的手喝了一口。
那米酒很是清涼,幾乎沒有酒的辛辣,只在清甜之後有一點酒的餘味,又很快被回甘代替。
明無應只覺自己的指尖觸到什麼柔潤物事,是謝蘇的嘴唇。
他低著頭,側影灑落,濃長眼睫微微顫動。
謝蘇只覺得那罐米酒忽然被塞進自己手裡捧著,明無應已經收回手去,仍是散漫地靠在船邊。
他心中惦記著這酒不醉人也不能多喝,因此只是喝了兩口便放下了,讓水上夜風吹過自己發燙的臉。
喧囂人聲之中,謝蘇問道:「師尊為何會在這裡?」
「找你。」明無應卻是過了片刻才開口,「溟海上不能用術法,杜靖川送信再快,也要等過了溟海再說。楊觀察覺到你離開了學宮,怕擔上干係,就去找了姚黃。」
謝蘇心道:「自然是姚黃告訴師尊,我已經離開學宮了。」
只是師尊又為什麼說楊祭酒怕因此擔上干係?
學宮弟子在學成之前不可離開,這是鐵律。他與賀蘭月誤打誤撞上了木蘭長船,雖非故意,但已經是破了學宮的規矩,該是他們二人擔憂才對。
明無應淡淡道:「楊觀生怕你在他手裡頭丟了,我回去會扒他的皮。」
謝蘇微微一怔,心頭霎時間湧起許多情緒,似甜似苦,最後有微微的酸意。
若是師尊知道自己對他的心思,還會如今日這樣對待自己嗎?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謝蘇又聽明無應說道:「誰知道你們一路遊玩,到了金陵。」
謝蘇聽到這句話,卻忽然想起杜靖川令他尋找陣法方位一事,直接在船上站了起來。
明無應道:「怎麼了?」
謝蘇當即把他們為何要來金陵,那鍾靈離家而去,杜靖川讓他踏好陣中方位,一起尋找鍾靈氣息的事情道出。
他遇到明無應,震驚欣喜心酸諸般情緒交織之下,竟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明無應卻道:「找個人而已,要是沒了你,杜靖川就找不到人,那他也不用待在學宮誤人子弟了,回崑崙再學個十年吧。」
他坐在船中回頭,目光望向遠處,像是隨意一看,謝蘇卻知道,明無應望去的方向正是盧家所在之地。
謝蘇道:「師尊是要跟我一起去嗎?」
「巧得很,這盧家我本來也是要去的,」明無應道,「他們家裡有個東西,有點意思。」
謝蘇忽然想到一件事。今日剛入盧府的時候他就有察覺,外面暑熱正盛,盧府之中卻有一絲寒浸浸的涼意,頓了頓,問道:「很棘手麼?」
小船靠岸,明無應先踏上一步,回身向謝蘇伸出手來,散漫一笑:「不用擔心,你是跟我在一起呢。」
謝蘇心中一動,伸手過去,只覺師尊掌心極暖,手指修長有力,只輕輕一提,自己已經到了岸上。
此處遊人雖然不像方才岸上那麼多,但也是熱鬧非凡。謝蘇記得盧家的方位,正要動身,忽然聽到數聲悠長磬音。
長街盡處走來一隊人,經幡帷幔開路,兩名提著燈的童子在前,兩名手持拂塵的童子在後,又有兩名童子手中拿著蓮花。
他們身後的人齊聲吟詠,是《步虛辭》中的一節。
這些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霜色衣衫,袖口和衣袖有玄青色的繡紋。
經幡開路很是顯眼,吟詠之聲也是空靈幽渺,竟然漸漸將街上喧囂的人聲壓了下去。
一時之間,街上的遊人都回頭去看,片刻之後,許多人都認出這是天清觀的仙師出行,又是恭敬又是好奇地站在路邊,聽著那空靈的吟詠和磬音,如臨仙境一般。
謝蘇見天清觀的人向他們越走越近,轉過臉看了明無應一眼。
明無應神情輕慢,似乎還有一些嘲弄的意思。
那帷幔在他們身前停下,似是被人以術法操縱,忽然幽幽地擴展開來,如一頂帳子將他們圍住,也將遊人的視線擋在外面。
那些提燈拿拂塵的童子散開,從後面走出一個素衣玉簪的少年。
少年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黃布,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他徑直向明無應和謝蘇走來,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身前,並不擡頭,行禮的時候也恭敬非常。
「見過蓬萊主。」
少年轉向謝蘇,彬彬有禮道:「這位想來就是蓬萊山首徒。」
明無應從腰間解下一個面具戴在臉上,正是謝蘇見到他時,他臉上戴著的那個。
他隨口道:「你認錯人了。」
少年微微躬身,捧著托盤的雙手紋絲不動,那些帷幔也沒有絲毫要散開的樣子。
「國師知道今夜金陵城中有貴人駕臨,特命我前來,請蓬萊主往觀中一敘。」
蓬萊與天清觀素無往來,又或者說天清觀與其他的仙門本就交往淺淡,反而入世最深,與皇家關係緊密。
謝蘇卻不知道天清觀的人今夜來此,是什麼目的。
過得片刻,只聽明無應道:「童老頭兒想見我,讓他自己來就是了。」
天清觀的觀主,也是當朝國師,本名童碧山。
那少年神色平靜,聲音也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國師說,他有一份禮物,請蓬萊主看了之後再做決定。」
好似平地起風,將少年手中托盤上的黃布吹開,露出下面兩節腐朽樹根一樣的東西來。
謝蘇在學宮兩年時間,閱遍藏書閣萬卷典籍,卻認不出少年手中拿著的到底是什麼。
隔著面具,他也看不到明無應臉上是什麼神情,只覺得他的目光在那東西上停了一瞬。
明無應側過臉對謝蘇道:「你沒把承影劍帶出來是不是?」
謝蘇點頭,他被賀蘭月的符紙牽引至船上時,承影劍並不在身上。
明無應仍是那個漫不經心的樣子,懶洋洋一翻掌,金色光華之中,牧神劍緩緩浮現。
明無應將牧神劍交到謝蘇手裡,又伸手點了點他腕上的白玉玲鐺。
「給你這串鈴鐺,可不是個擺設,記住了?」
謝蘇怔了怔,低聲應了一句。
師尊將牧神劍交給他,又這樣提醒了一句,看來那盧家之中的「那個東西」會有些棘手。
他垂首望著手中的牧神劍,忽然覺得耳邊有熟悉的氣息靠近,竟是明無應微微低頭,靠在他耳邊說話。
明無應的聲音很輕,又好像帶著點笑意。
「想惹事也行,想等我回來也行。」
他忽然琢磨出師尊把牧神劍交給自己的另一重意思。
明無應覺得只要他有劍在手,盧府里的那個東西就也不算什麼。
謝蘇擡眸,見明無應對他笑了一下,轉向那少年道:「走吧。」
牧神劍在他的手中,這把劍曾跟他朝夕相處兩年,與他很是熟悉,此刻謝蘇將那暗金色的劍鞘握在手裡,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背著牧神劍在山中行走的情景。
他轉過身,向盧府而去。
盧府之中燈火通明,杜靖川已經找到了鍾靈。
他用陣法尋到了鍾靈的氣息,賀蘭月就在不遠處,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把她帶了回來。
只是廳上數人面色沉凝,盧方海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連杜靖川也是神色沉重。
叢靖雪一貫溫和穩重,此刻臉上卻流露出自責神色,起身道:「是我沒有看住師妹,我這就去找她。」
杜靖川命他坐下,正色道:「她丟了你去找她,你丟了我們再去找你嗎?終究是青兒的性子太過驕縱,讓她自己靜一靜也好。」
鍾靈坐在一旁,因為不住流淚,雙目紅腫,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是雲姐姐出了什麼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賀蘭月不耐煩道:「你不也是跑出去又被我找回來?」
鍾靈不妨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眼淚滾滾而下,低聲道:「是我的錯……」
賀蘭月眉毛一揚,忽然看到謝蘇回來,高聲道:「謝蘇,你去哪了?」
謝蘇尚未開口,杜靖川已經看到他手中的牧神劍,臉上划過一絲驚訝神色,又見謝蘇看著他微微搖頭,當下說道:「先不說這些了,回來就好。」
賀蘭月還想要說些什麼,謝蘇向他走近,低聲道:「我之後再跟你說。」
賀蘭月點點頭,又道:「這回找不見人的是大小姐。」
鍾靈輕聲道:「我剛才在想……雲姐姐是不是回侯府去了?」
雲靖青的叔父承襲了侯爵之位,雲靖青一怒之下離開盧府,回自己家去了也說不定。
盧方海道:「靈兒說的有理,我這就去侯……」
他這話說到一半,忽然自己截住了,看了杜靖川一眼,沉吟不言。
若是雲靖青不在侯府,自己又要怎麼跟雲家的人交代?更何況今日他們來道家中,本就是為了退婚一事,這事現在侯府上下還不知道,自己這麼一去,可就瞞不住了。
盧方海不由得望向鍾靈,見她一雙眼睛紅腫落淚,終究是沒說出什麼,只是嘆了口氣。
杜靖川卻道:「不如由我先去侯府,不驚動他人,只是尋一尋青兒。」
盧方海當即道:「如此甚好!有勞……有勞仙師了。」
他親自將杜靖川一路送到門外,片刻之後,廳外又有腳步聲和低低的爭吵聲傳來。
走進廳中的竟然是盧值和盧俊,身後帶著一個小廝。
那盧俊看些謝蘇等人,只是怒目而視,怕是還記得雲靖青推鍾靈的那一下,沉著臉不說話,坐到了鍾靈身邊。
盧值的神色卻很是擔憂,將身後小廝引過來,說道:「這孩子今天早些時候見過雲小姐,說她……走進了我們家中的禁地。」
雲靖青離開廳上時,有意不讓叢靖雪追到自己,她於斂息隱匿之術上有些心得,外面天色又暗,叢靖雪便跟丟了。
那盧家小廝點燈時卻看到雲靖青一個人在園子中逛了逛,以為她是家中的貴客,不敢驚擾,只是後來看到她走近盧家禁地,心中害怕,一路飛奔來稟報。
「你說什麼?」
盧方海將杜靖川送出去,剛回到廳上便聽到了盧值的這句話,一時間如遭雷擊,臉色一灰,身體委頓在地,竟是昏了過去。
盧俊大叫一聲,搶上去抓住盧方海的雙臂,盧值顯然也是駭到了,圍在盧方海另一側,連忙打發小廝去請大夫。
賀蘭月走過去,在盧方海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只見盧方海梗了一口氣出來,這才醒轉,只是臉色嚇人,連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那禁地,那禁地是……值兒,你快說與他們……」
盧方海雖然醒來,但大驚之下氣血逆行,連說話也是無力,盧值立刻起身道:「請各位仙師跟我來。」
盧值帶著謝蘇三人徑直從園中穿過去,一面走,一面道出了實情。
這盧家園中有一處禁地,是先祖所設。那位先祖也是修仙之人,只是後輩之中再也沒有出過什麼有天姿和仙緣的人,族中子弟大多去行商或是讀書考功名。
那位先祖既是修仙之人,便給自家留下了一片氣澤護佑後人,留下遺命,盧家不可遷居,此園不可變賣,家裡的人不許涉足此處,就成了一塊禁地。
而這片氣澤也真的護佑了盧家許多代的弟子,到得如今,已經是累世富貴。
歷代盧氏家主都將先祖的遺命謹記在心,亦約束族中子弟絕不可進入禁地。
但數代過去,總有膽大頑劣的,或是粗心大意誤入的,這些人在進入禁地幾個時辰之後,會自己走出來。
卻無一例外都成了痴傻之人。
而盧方海聽到雲靖青可能誤入這片禁地就如此驚懼,是因為他的長子在幼年時就帶著自己的書童進了禁地。
出來的時候,兩個小孩子都痴痴傻傻的,認不得人,也不會說話了。
沒過多久,兩個孩子就病死了。
說話之間,盧值已經將謝蘇三人引到一片竹林之前。
盧家四處燈火通明,此處卻一盞燈也沒有,且那盛夏的暑熱之氣不知什麼時候便消散得一乾二淨。且從外面來看,絕對想不到這盧家園中還有這麼一大塊地方。
竹林之中一片漆黑,從中吹來陰冷的夜風。
盧值為難道:「便是此處了。」
盧家後院。
盧方海雖然醒來一次,但是驚懼之下,氣血逆行,盧俊站在他的床前,看著大夫開方子。
屋裡圍著數人,卻有一個纖細身影扶著門框走出。
她一雙美目紅腫,淚珠一直流到腮邊,正是鍾靈。
走到廊下,鍾靈望著庭院深深,抽出手帕拭掉臉上的淚,眼神一瞬間就清明起來。
一個侍女隱在半月門之後,雙手舉起一隻小小瓷罐和一枚符紙,聲如蚊蚋:「小姐,是這兩樣東西嗎?」
「嗯。」鍾靈拿起那張靈符,指尖靈力一吐,那符紙上的字印便有光芒流轉,又將靈符貼在了那侍女的身上,輕聲道,「他們沒見過你,去吧。」
那侍女卻像是很瑟縮的樣子,聲音都顫顫巍巍的。
「小姐,我怕……」
鍾靈看她一眼,那一雙含情美目之中忽然只剩下冰冷之色。
「你有我的靈符,進入禁地,師父自然不會把你怎麼樣,有什麼好怕的?」
那侍女輕聲道:「可是那幾個人都是修仙之人,我怕他們……」
鍾靈微笑道:「修仙之人又如何,難道比師父還厲害麼?就算崑崙是天下第一大仙門,門下的兩個弟子做出茍且之事,他們還有臉面找來嗎?師兄師妹,那可是好得很啊。」
侍女又道:「小姐……」
鍾靈低喝一聲:「還不快去。」
侍女低下頭,對著鍾靈一福身,從門後轉身走去,身形很快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