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2024-09-10 20:12:49
作者: 郁都
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轉瞬之間,謝蘇就從那無盡的黑暗之中脫出,身體失去平衡,驟然下落。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處,就已經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個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聲,雙目一片茫然,正是賀蘭月。
而謝蘇也終於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他竟是被賀蘭月的符帶到了木蘭長船之上。
「謝蘇?」賀蘭月大叫一聲,臉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麼會在這兒?」
謝蘇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賀蘭月,語氣無奈:「這話我正要問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紙,上面的字印已經漸漸黯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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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月卻是跳了起來,伸手摸著後腦,一臉心虛。
「嗯……大概是出了一點小岔子,總的來說,符紙倒是……」
他本想藉助符紙,讓自己能夠去到謝蘇身邊,沒想到反倒是把謝蘇也拉來船上了。
謝蘇頓了頓,又道:「你這符紙畫出來,沒有給陸夫子看麼?」
賀蘭月低頭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還沒,這不是想著到了明日課上,你一張,我一張,我直接在陸老頭面前露一手……」
謝蘇不發一言,靜靜地看著賀蘭月。
賀蘭月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偷眼看著謝蘇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剛剛才上船,誰知道這船怎麼就忽然開了,我一擡頭,都到海上了,我想著身上帶著這張符,就……後面的你都知道了。」
謝蘇向窗外一望,木蘭長船航行極快,學宮已成小小一道遠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說。」
學成之前,弟子們不可離開學宮,這是一條鐵律。
山中空寂無趣,三年與世隔絕,本身就令人難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這樣的心性不可。凡間萬紫千紅,亂花迷眼,於修行並無益處。
賀蘭月見謝蘇也到了這裡,反倒安靜下來,不是覺得拉來了謝蘇給自己墊背,兩個人挨罰總比一個人挨罰好,是覺得謝蘇冷靜沉著,一向有很多辦法。
謝蘇卻並沒有他看起來那麼輕鬆。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學宮藏書閣的琉璃金頂唯餘一抹細細的金光,至於其他的宮殿已經遠不可見。
溟海之上的禁制與蓬萊秘境一樣,天地化生,不知已在這裡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術法均不得用,御劍之術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點在於,蓬萊左近海上,有彌天海霧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電閃雷鳴,風急雨驟,海浪噬人,海霧之中又極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駛過這海霧迷障,才能看到蓬萊仙山。
此刻海面上還有日光照耀,但說不準下一刻,木蘭長船就會駛入海霧之中。
謝蘇道:「船主是誰?」
賀蘭月遲疑道:「你是想請他調轉船頭,先將我們送回去?」
「是,」謝蘇道,「現在離岸邊還算不得太遠。」
賀蘭月嘆了口氣,道:「我沒見過船主,不過認識幾個船工,走吧,找找他們在哪兒。」
木蘭長船中各處構造,賀蘭月溜上來的次數多了,已經熟悉大半,當下帶著謝蘇去找自己認識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為何,船上一個人也沒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裡去了。
眼看著離蓬萊越來越遠,賀蘭月乾脆帶著謝蘇上到第三層。
他曾經聽過船工們說起,船主的房間就在第三層。
論起寬闊,第三層自然不如第二層,但兩邊過道反而更寬些,房間也要大上許多,其間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間都以天干地支排號,謝蘇和賀蘭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間房,只好挨個找過去。
賀蘭月自前往後,謝蘇從後往前。
過了片刻,賀蘭月忽然向謝蘇招了招手,伸出食指點了點門板,示意裡面有人,讓謝蘇過去。
謝蘇剛剛走近,就聽到門板之內傳來一句人聲。
「這件事……是否應該先報給師尊知曉?」
說話的人嗓音十分溫潤,語氣有一些猶疑,卻很是耳熟。
謝蘇與賀蘭月對視一眼,都認出了這說話的男子是叢靖雪。
賀蘭月擠眉弄眼,對著謝蘇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叢靖雪現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楊觀最喜歡的學生,他們拽上叢靖雪,便是一起受罰也沒什麼。
謝蘇卻無聲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叢靖雪為何也會在這木蘭長船上,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跟誰說話。
下一刻,這個疑惑便解了。
房內另一人道:「師尊他老人家仍在閉關,何況此事……不適合讓門中更多弟子知曉。也不知道這信是那盧家後生一個人的意思,還是盧家的意思,若是後者……再報與師尊不遲,總不教他們盧家傷了師妹的顏面。」
賀蘭月張開嘴,用口型無聲地說:「是杜靖川?」
謝蘇點了點頭。
兩年前學宮秘境中出現魔息,王主事當場伏誅,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亦不許弟子們私下討論。只是王主事身死,他所教授的陣法一門便無人授課。
楊觀便請來了杜靖川,他是崑崙掌門鄭道年的大弟子,也是叢靖雪和雲靖青的大師兄,入門極早,修為高深,極擅陣法。
此人心寬體胖,時常笑呵呵的,仿佛天下間沒有什麼事情能令他著急起來,但這時說話語氣卻有一些猶豫,好像他們口中說起的「那件事」,倒是讓人十分為難。
下一刻,房間中另有一個人說話了。
「這點小事倒也傷不了我的顏面,盧家要退婚,那就退吧,我不在乎。」
這回說話的是個女子,聲音冷淡高傲,卻是雲靖青。
賀蘭月「噗」的一聲笑出來,輕聲道:「她被退婚了?」
謝蘇來不及讓他閉嘴,伸手按在賀蘭月肩上,把他推了出去,自己足下一點,立即向後退開。
下一刻,那扇木門被一道靈力擊中,霎時間粉碎成片片木屑。
只聽得杜靖川那慢悠悠的聲音響起:「外面的朋友,何妨進來說話?」
謝蘇無法,轉身走入門中,向杜靖川點頭行禮道:「先生。」
門外,賀蘭月只露出一個腦袋,一雙眼睛在房內三人身上挨個看了一遍,這才不情不願地挪進門口,低聲道:「先生好。」
雲靖青冷冷掃來一眼,顯然不打算說話,叢靖雪卻是一臉吃驚之色,想不到謝蘇二人為何會出現在門外。
杜靖川是在學宮授課的老師,他們見了杜靖川,總是要老老實實叫一聲先生的。
賀蘭月偷偷溜上木蘭長船,又不小心用符籙將謝蘇也拖來此處的事情,眼見著是無法隱瞞。
杜靖川聽他們說完,倒是微微一笑。
賀蘭月趁機道:「我們可也不是故意要離開學宮的呀,這會兒正要去找船主,請他將船掉頭,把我們給送回去。這個……若是祭酒問起,先生能不能就說從來沒見過我們?」
賀蘭月說著話,又扭頭去看一旁的叢靖雪,向他拼命使著眼色。
杜靖川的目光卻是落在一直沒有說話的謝蘇身上。
叢靖雪愣了一下,輕咳一聲,向杜靖川道:「師兄……」
杜靖川又看向賀蘭月,仍是笑呵呵的。
他知道謝蘇和賀蘭月與叢靖雪交好,自己在學宮教授陣法兩年,對他們二人也有愛才之心,當下擺了擺手,笑道:「楊祭酒那邊,我不會去多說什麼,只是這令木蘭長船掉頭一事……」
杜靖川擡手推開房間內的窗子,「怕是已經不能夠了。」
窗外一片濃霧,方才日光照在海面上的粼粼金光,早已經消失不見。
天地之間唯有茫茫大霧。
杜靖川道:「木蘭長船雖能在溟海之中航行,但若是進了這海霧屏障,便只能沿著一特製羅盤所標識的方向行進,此時轉向掉頭,下一次從海霧中出來,就不知道是在哪裡了。」
賀蘭月頓時泄了氣,蹲在地上,用手指劃著名地面,哀嘆道:「這下完了。」
謝蘇默了片刻,轉向杜靖川,「先生。」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靖川笑眯眯的,「他們二人隨我出來,是向祭酒打過招呼的,我想幫你們瞞天過海也是不能。事已至此,你們便與我同行,等回到學宮,由我去向祭酒開口,只是受些懲罰是免不了的,也算是小懲大戒。」
謝蘇低頭道:「謝謝先生。」
賀蘭月更是驚喜萬分,幾乎跳了起來,拍馬屁道學宮所有夫子之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杜靖川。
杜靖川悠悠地說:「既是出門在外,便不要叫我先生了,叫師兄即可。」
各仙門之間為了顯得親近,一貫是按照輩分齒序來稱呼。若不是杜靖川在學宮任課,謝蘇和賀蘭月見了他,也就是叫一聲杜師兄最為合宜。
賀蘭月打蛇隨棍上,問道:「師兄,咱們此行是去哪裡啊?」
杜靖川笑道:「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船上空房間極多,謝蘇和賀蘭月便一人一間,暫且住了下來。
叢靖雪時常與他們敘話,聽賀蘭月講起那倒霉的符紙,實在是忍俊不禁。倒是雲靖青在自己的房間裡,很少出來,也幾乎不和他們說話。
在學宮歷練兩年,謝蘇對於世事人情已經通達許多。
杜靖川對他們釋放善意,一半是因為他身為授課夫子,在外需對學宮弟子多些照拂。
木蘭長船駛入海霧便無法回頭,謝蘇和賀蘭月少不得是要隨船靠岸的,自然是跟他同行最為穩妥。
至於另一半原因,大約是雲靖青被人退婚一事已經被他們聽了去,這事於她聲名有礙,他們承了杜靖川的情,自然不會將這事說與外人。
船上只有他們幾人,船工則是大多時間都在最底層的船艙,所以他們剛上船時,遍尋船工不到。那時剛剛開船,所有船工都在船艙之中。
溟海遼闊,木蘭長船在海霧中航行數日,一出去便遇到電閃雷鳴。
深沉天色之下,到處烏雲密布,黑壓壓的一片,只有閃電在雲中穿過的時候有片刻亮痕。
溟海上更是風浪大作,怒濤沉浮。
這木蘭長船有數十丈長,船身寬闊,氣勢恢弘,可是在這樣的風浪之中,仿佛只是小小一片葉子,在海上起伏顛簸。
放在桌上的東西,下一刻可能就被海浪顛了下來。人在房間裡,也時常東倒西歪地站不穩。
賀蘭月不慣坐船,兩年前來到學宮的時候是如何在船上吐了一路,這次在溟海上也是一樣。
謝蘇雖不像他那樣難受,卻也是花了些時間才適應。
望見陸地時,已經是大約十天後的事情了。
他們同在船上待了十日,這一路又要跟著杜靖川,言談之間雖未刻意,但云靖青被退婚一事,也已經知道了個大概。
原來雲靖青在投入崑崙山門之前,本是帝都金陵之中的侯門小姐。
其父有世襲的侯爵爵位,其母則是一位郡主,身份高貴。雲靖青自出生以來,便是二人的掌上明珠。
只是在她年幼時,金陵被一場來勢洶洶的疫病席捲,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殞命者眾多。
雲靖青的父母也死於這場疫病,她的叔父承襲了侯爵之位,將雲靖青接來撫養,亦對她珍愛非常,比自己的孩子還要看重。
只是雲靖青雖未染上疫病,身體卻一直不好,時常被風寒侵襲,高熱不退。
侯府沒有辦法,只好請來天清觀的仙師。
仙師說雲靖青的病非因風寒而起,而是她此生因緣,不在紅塵之中。
侯爺半信半疑,將她送去天清觀住著,身體果然強健起來。雖然不舍,也只好讓雲靖青在天清觀中久住。
但那位將她帶回天清觀的仙師卻說,自己與雲靖青並無師徒緣分,她真正的師緣更在別處。
此後那位仙師帶著雲靖青四處雲遊,終於將她託付給了崑崙,雲靖青機緣巧合,被隱居在問劍峰的李道嚴收為弟子。
她本名雲青青,這個靖字,是崑崙這一代弟子的字輩。
賀蘭月記得不錯,木蘭長船三月才在學宮停靠一次,這次三月之期未到,木蘭長船便來到學宮,全因為要送來一封信。
一封給雲靖青的退婚信。
說起與她有婚約的那個盧家,也是很了不得的,原本是皇商之家,族中弟子卻十分出色,科舉入仕者眾多,在朝中也頗有勢力。
盧家家主有一獨子盧俊,與雲靖青從未見過面,卻是在幼時就由其父做主,與雲靖青定下婚約。
退婚信就是盧俊寫的,這位公子哥手眼通天,不知花了多少金子,勞動木蘭長船駛過溟海,就為了給他送一封信。
雲靖青本來也沒把這一樁婚事放在心上,當即要回信答允,不巧那信箋卻被叢靖雪看見了。
退婚一事非同小可,怎能由她與盧俊二人如此草率便說定。何況那盧俊提出退婚,對女孩兒家的聲名大有損傷。
杜靖川身為大師兄,這個渾水,他是非趟不可了。
眾人下船之後略作休整,便要取道金陵。
他們下船的地點與金陵相去不遠,杜靖川精研陣法,當即施展畢生絕學,祭出縮地成寸的玄妙陣法。
上一刻他們還在那海邊小城,下一刻便已經到了金陵城外。
金陵此地,水軟山溫,繁華富麗,民風開放。
正是盛夏暑熱的時候,街市上商鋪鱗次櫛比,小販沿街叫賣,有賣花的,賣果子的,賣冰碗的,還有賣各種竹編的小玩意兒的,好不熱鬧。
雲靖青是侯門貴女,自小生長在這金陵繁華之中。叢靖雪進入學宮之前,也曾下山數次。賀蘭月更不必說,離開草原之後,曾經走過很多地方。
只有謝蘇,在永州的時候,他住在謝府,擡眼望去只有一方天空是自由的,後來到了蓬萊,山中清淨,也沒見過多少外人。
他雖在學宮歷練兩年,但學宮的夫子、主事、弟子、雜役,加起來也不過就是那麼多人。
此番到金陵,是謝蘇第一次真真切切摸到了人間的模樣。
他們這一行人十分引人注目,每當與路邊女子的目光對上,叢靖雪總是顯得十分靦腆。雲靖青自然還是那個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賀蘭月故意走到最前面,他的相貌異於中原人,收穫了不少注目。
而謝蘇生就一雙琉璃色眼眸,路人看到他,總是要愣上一愣,謝蘇卻渾然不覺。
總歸是這幾個年輕人相貌太過出眾,又穿著學宮一式的月白色衣衫,走在人群之中十分顯眼,一望即知他們是修仙之人。
到了稍微人少清淨的地方,杜靖川施了一個術法,淡去了他們身上氣息,即使走到街上,也只如尋常路人一般。
雲靖青帶路,他們離開繁華熱鬧的街市,又走了片刻,到得盧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