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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霓為衣兮(二)

2024-09-10 20:12:39 作者: 郁都

  第60章 霓為衣兮(二)

  鏡湖小築。

  天光在水,雲影浮波,唯有一隻小舟從湖上駛過。

  不知道是謝蘇的錯覺還是什麼,他總覺得鏡湖之上煙波浩渺,卻是要比平日裡遼闊許多。

  水天一色,湖心一座小築顯得十分遙遠。

  小舟行得極慢,謝蘇與明無應相對而坐,察覺到他的視線移轉到了自己身上,卻始終沒有擡起頭來。

  自他在秘境中被水魈的幻術迷惑,見到自己又回到永州城那個破敗的明光祠中,知道了自己心中最害怕的竟然是這樣一件事,便好似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明無應。

  若是明無應沒有將他帶到蓬萊,自己此時又會是在哪裡呢?

  謝蘇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害怕的並不是那茫茫人生所有未知的際遇,而是如果自己沒有遇到明無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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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境之中所發生的事情,自己是要詳細告知師尊的。但是這件事,他卻並不不想說。

  謝蘇以為師尊將他從校場之上帶離,是要將那水魈的事情問清楚的,可是小舟悠悠駛過鏡湖,師尊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擡起眼帘,不期然跟明無應的目光對上。

  明無應倚著船舷,意態瀟灑,隨口問道:「在想什麼?」

  謝蘇抿了抿唇,又想起另一件事來。

  在學宮與蓬萊之間,有一道明無應親手設下的禁制,正是因為有這道禁制,學宮之人是無法進入蓬萊的。

  就算是學宮的祭酒楊觀也一樣,他想要進入蓬萊,需得先跟姚黃通報。

  謝蘇從前背著牧神劍在山中行走,無意間穿過了那道禁制,遇上了葉天羽華歆等人,這才知道因著牧神劍的緣故,師尊所下的任何禁制,自己都能夠穿行而過。

  可如今他已經將牧神劍還了回去,且不日學宮就要開始授課,往來穿行之間,他就得想一些別的辦法。

  明無應帶他從學宮的校場之上離開,幾乎是須臾之間便回到了鏡湖。也是到了這時,謝蘇才想起了那道禁制。

  靜了片刻,謝蘇道:「學宮與蓬萊之間有一道禁制。」

  明無應笑道:「是,那又怎麼?」

  「學宮開始授課之後,我每日往來,都得穿過那道禁制。但……沒有牧神劍,我是過不去的。」

  明無應道:「的確。不過學宮開課之後,你難道還要每天晚上回來睡覺?」

  謝蘇猶豫片刻,低聲道:「我去了學宮,就不能再回來了嗎?」

  他這一句話,仿佛是在心中下了什麼決心才問出來的,問話之時,擡起雙目,直直地望向明無應。

  這雙眼眸色如琉璃,也清澈如琉璃一般,向來掩藏不住什麼情緒。

  明無應忽然覺得逗弄謝蘇很有趣,故意道:「如果我說是,你要怎麼辦?」

  他原以為謝蘇要猶豫衡量許久,畢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參加學宮的試煉。

  可謝蘇幾乎是立刻就答道:「那我不去學宮了。」

  他伸手到懷中摸出一個物事,幾乎就要從小舟上站起來。

  明無應目光下移,看到謝蘇拿出來的是一段玉簡,卻是忍俊不禁。

  「真不去了?」

  謝蘇認真道:「嗯,不去了。」

  他手中握著那段玉簡,也不在意自己此刻睏乏疲憊已極,想要儘快將玉簡還給楊觀。

  一共二十八枚玉簡,便是二十八個進入學宮的名額,如今自己既然決定不去學宮了,這根玉簡自然要早些還回去,將機會還給他人。

  他不假思索要站起來,可是在秘境中跟水魈一場劇斗,身體睏乏得厲害,在校場上還不覺得,跟在明無應身邊,在小船上只稍微緩了一緩,就覺得四肢疲憊酸軟,加倍襲來。

  想要站起,卻幾乎無法起身,還帶著小船猛地一晃,自己也向著水面栽下去。

  明無應卻已經大笑出聲,伸手在他腰上輕輕一帶,將他按下了。

  謝蘇尚不及擡頭去看師尊的神情,就覺得額上微微一痛,是明無應屈指在他眉心彈了一記。

  他只覺得被明無應碰過的地方奇異地發起燒來,卻不明白為什麼。

  「倒也不用那麼著急,」明無應眼中漾著笑意,「你要是真的告訴楊觀不去學宮了,他怕是要日日站在禁制之外長吁短嘆,煩也把人煩死了。」

  謝蘇擡起頭,神色頗為認真。

  明無應道:「你把手伸出來。」

  聞言,謝蘇雖不知道明無應是什麼意思,卻已經照做,放下玉簡,將右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明無應握住了。

  明無應的掌心極暖,手指修長,比他的手要大上許多。肌膚相觸,謝蘇僵硬了一瞬,也不知道為什麼,立刻就想把手抽回來。

  他這樣微微掙扎一下,明無應卻已經感覺到,反而施力將他拽了回來,揚眉道:「你躲什麼?」

  謝蘇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麼,被明無應一拉,整個人都向前傾去。

  他們在小舟中本就是相對而坐,這樣一靠近過去,謝蘇幾乎聞得到明無應衣上的薰香氣息。

  「你手心這個印記是什麼?」

  明無應話音未落,謝蘇掌心一道白光若隱若現,是那道楊觀留下的靈符一閃。

  此刻還沒有到正午時分,若不是明無應一劍斬開了秘境,學宮的試煉就還未結束,這靈符仍然有效。

  謝蘇輕聲道:「這是楊祭酒種下的靈符,試煉途中若是想退出,可以激發這道靈符。不過再過兩個時辰,這靈符也就該消失了。」

  明無應卻道:「不用那麼麻煩。」

  他伸出另一隻手,指尖觸在謝蘇的掌心,若即若離之間,竟是一點點將那個靈符印記給擦去了。

  謝蘇的指尖不自覺蜷了起來,只覺得掌心被明無應這樣觸碰,有種異樣的感覺。

  那靈符已經被消去,明無應的指尖卻還是在他掌心慢慢游弋,像是在寫字一樣。

  謝蘇實在很想把手收回來,可是他的手被明無應牢牢地握著,不見明無應如何用力,但自己就是挪動不了。

  「師尊是在……做什麼?」

  明無應道:「你不是擔心以後去了學宮,被那道禁制給攔在外面嗎?我也給你留個印記,讓你隨時能出入禁制。」

  謝蘇手指微微一動,是覺得掌心很癢,低聲道:「這樣好像是在寫字一樣。」

  明無應似笑非笑的,卻忽然將他的手一折,指尖一點一橫地,當真在他掌心寫起了字。

  「我寫的是什麼?」

  他這樣一問,謝蘇自然而然便想到從前學劍的時候,明無應也會忽然問他,這一式的落點在何處,破綻又在哪裡,不由得凝起心神,認真感覺明無應此刻在他掌心寫的到底是什麼字。

  片刻之後,謝蘇只覺得掌心微微地熱起來。

  只聽明無應問道:「我寫的是哪兩個字?」

  他的聲音都低下去:「……謝蘇。」

  小舟輕輕到岸,明無應放開他的手,笑了起來。

  謝蘇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將他的右手籠住,卻是虛虛地收攏了五指,只覺明無應指尖的觸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飾自己的異樣,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話要說,提起承影劍的劍柄,便要開口將秘境中如何得劍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無應卻是笑了起來,伸手在他眼睛上撫了一下。

  「不是已經很累了嗎,有話睡醒了再說不遲。」

  掌心復上來的一瞬間,沉沉的睡意湧來,謝蘇只覺得眼前的鏡湖水光一層層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麼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這一覺卻是睡了好幾個時辰,酣甜無夢。

  謝蘇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躺在鏡湖小築的軟榻之上。

  他臂上的傷處已經被裹好,看那纏得足有兩隻手臂粗的白綾,謝蘇心知一定是姚黃在自己睡著的時候來給他上過藥了。

  只是鏡湖小築之中仿佛只有他一個人,窗戶開著,外面水汽朦朧,遊廊之上的緗色帷幔無風自動,緩緩飄浮著。

  外面的天色已經將近黃昏,杏雲鋪陳天際,數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鏡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卻不在岸邊。

  謝蘇口渴得緊,伸手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

  香爐之中煙氣裊裊,顯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過。學宮的玉簡就擱在一旁,只是承影劍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一覺睡得十分黑沉,醒來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謝蘇站在窗邊,忽然聽到一聲清越的劍鳴。

  他循聲而出,自遊廊走過,看到庭院之中,元征坐在那隻木輪椅上,背對著他,手中握著承影劍,輕輕試過那銳利劍鋒。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擺著棋盤,黑白二子拼殺,初露崢嶸之勢。

  似乎是察覺到謝蘇的腳步聲,元征操縱那木輪椅轉向,將承影劍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見你睡著,不想驚動,但實在按捺不住對這柄劍的好奇,不問而取,還請見諒。」

  謝蘇搖頭,示意無妨,又聽元征笑道:「我倒是很想聽一聽,你是如何在學宮的秘境中抽出這柄劍的。」

  聽元征說話,倒好像對學宮試煉之事很是了解,謝蘇也不覺得奇異,因為元征一向如此,謝蘇覺得,他雖然不問世事,卻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征見他過來,伸手將承影劍還了過來。

  謝蘇伸手接劍,只見劍光如秋水,心間自然而然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當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劍影,水魈直撲而來時那劍影又忽然浮現,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講了出來。

  「一隻水魈身上就有這樣凌厲的魔息,看來這件事確實不簡單。」元征聽他說完,臉上若有所思。

  謝蘇點頭道:「確實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術很是迷惑人,我們四人接連中招,無一倖免,好在叢靖雪身上有一塊靈玉,有護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來有些擔心,若是元征問他在水魈的幻術中看到了什麼,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征卻並沒有問,反而對那隻水魈頗有興趣。

  謝蘇憶起他初到蓬萊時,在芍藥園中遇到的那顆楓鬼樹,樹上魔息被牧神劍的劍氣催逼,匯聚楓露之中,而那棵楓鬼就是元征送來的。

  他有意想向元征討教更多,但說到叢靖雪身上佩的那塊靈玉,卻讓他想起另外一件事來。

  謝蘇猶豫一瞬,終於還是開口道:「拜師那日你送給我的那塊碧玉,我轉送給別人了。」

  「哦?」元征仍是微微笑著,「既送給了你,那就是你的東西了,要如何處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訴我。」

  謝蘇又道:「向我討要那塊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征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轉為尋常,溫聲道:「原來如此,你已經見過她了。」

  「是,」謝蘇見到沉湘時,覺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征是完全不同,可是兩人身上的氣息卻很是相似,問道,「她說很早之前,你們就認識了。」

  元征的目光落在棋盤上,輕聲道:「我們相識,確實很早,早過認識你的師尊。」

  他坐在輪椅之上,雖然俊美,但謝蘇每次見他,總覺得他有一種病弱之態,雙腿之上也總是蓋著厚厚的狐裘,顯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謝蘇看他,忽然從元征身上感受到一種很深的黯然。

  元征執雲子在手,良久在棋盤中落下一著,這才擡起頭,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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