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霓為衣兮(三)
2024-09-10 20:12:40
作者: 郁都
第61章 霓為衣兮(三)
在元征身後,遊廊之上那無數緗色的帷幔無風自動,將天際最後一道夕陽的斜暉攔下,化為半明半晦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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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征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之上。
他說完那句話之後,便不再言語,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對弈。
謝蘇對棋理並不算十分擅長,但是見過多次明無應與元征對弈,此時看著棋盤上黑白二子交錯,覺得白子高歌猛進之間,已經暗暗透出頹勢,而黑子似是被窮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斷一臂,卻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後生。
輸贏易勢,只是瞬息而已。
勝負既分,元征便停下來,卻拈了一枚雲子在指尖把玩,復又望向謝蘇,含笑道:「再給我講講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謝蘇心中本來有些好奇,但元征態度溫和,卻顯然是不準備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見」是什麼意思,又見元征黯然之外,談起沉湘的時候,言語之間有種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
元征所知甚為廣博,每次來到蓬萊,謝蘇都會向他討教道法,這時聽元征問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動問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過在河流之上嘗試三次,自覺不過耽擱了一兩個時辰,外界卻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
何況那河流遼闊,無邊無際,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變,原本的對岸也變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說,此岸就成了河流的來處。
元征聽他講起自己三次嘗試,臉上淡淡笑著,倒像是有些興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氣。」
謝蘇微微一怔,問道:「是靈氣嗎?」
元征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間,有陰陽之氣,常漸人者,如水常漸魚也。要說有哪裡不一樣,在於你看得見水,卻看不見氣。」
人居於天地之間,便如魚在水中。
元征又道:「天地之間,若虛而實。人氣調和,則天地化美。就好像魚在水中任意遊動,卻不會想著要河流為它逆轉改向。」
謝蘇若有所思,輕聲道:「所以如果我執意要調轉船頭,向著我以為的那個對岸駛去,就註定會離真正的對岸越來越遠。」
元征臉上微微露出讚許之色,溫聲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間規律。世人以為修道一途,煉神返虛,延年益壽,是以人力撼動天道,這便大錯特錯。」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緊不慢將棋子一一撿起,放回棋奩之中。
「所謂修煉,天道所指,方為大道。」
棋子碰撞之間,聲音甚為清越,加之元征說話慢條斯理,嗓音輕柔,便如清風拂面。
「想要通過這試煉,其實也很簡單。若是你在河上,見到水流轉向,不慌不亂,任由流水將你帶去,便可直接到達對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著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錯了方向。只是修煉之途艱苦,有所成者無不是心志堅定之人,很知道自強的道理,卻忘了修煉本就應該順勢而為。」
不多時,棋盤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經盡數被元征拾起放好,他將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帶著淡笑望向謝蘇,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勵期許之意。
謝蘇忽道:「那麼師尊過天門而不入,是順勢而為還是逆了天道?」
這一問,卻令元征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征又恢復到謝蘇熟悉的樣子,溫文爾雅,和煦道:「你師尊為什麼過天門而不入,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天下間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輕輕偏過臉去,平淡之間,似乎就能捕捉到極遙遠處的氣息。
「恰好他回來了,不如你直接去問他。」
明無應回到鏡湖小築,謝蘇身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來,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征還在這裡,他雖然跟明無應很是熟悉,但依舊是蓬萊的客人。
元征卻是微微一笑,點頭道:「你去吧,不必在這裡陪我了。」
謝蘇一頷首,攜著承影劍沿遊廊而去。
緗色帷幔之間,遊廊曲折迴環,謝蘇腳步輕捷,數息之間,已經走到水邊。
他極目遠眺,還看不見遼闊鏡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濃郁幾分,天邊紅雲層層疊疊,金芒從其後射下,霞影之間,流雲亦帶上道道金邊。
水天相接處竟是一色,絲毫看不出分界。
謝蘇回想著元征的話,忽然聽到廊下一聲極小的吟叫。
他循聲望去,看到一隻小白狐縮在樹叢之間,只是藏起頭露出尾,一條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顫顫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幾聲,似是見謝蘇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來,又不肯離開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雙漆黑的眼珠望著謝蘇。
謝蘇回首望去,鏡湖水平無波,仍不見小船之影。
他向著小白狐走近幾步,它又往樹叢之中藏得深了幾分,蓬鬆皮毛擦著草葉,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
謝蘇不由得輕笑出聲:「你躲什麼?過來。」
小白狐極有靈性,是能聽懂謝蘇在說什麼的,聞言在草叢中調轉身子,用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對著謝蘇,氣哼哼的,不動了。
謝蘇走到草叢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覺得那蓬鬆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掃過,極是溫暖柔順。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終於又調轉過身子,伸出一隻前爪搭在謝蘇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別停,剛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是沉湘讓你來找我的嗎?她此刻也在蓬萊?」
謝蘇隨口一問,忽然想到方才元征說過,他們兩個人是不能相見的。
倘若只是元征一個人這樣說,那麼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相見,總是要兩個人都有這樣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見。
謝蘇輕聲道:「是沉湘無法前來,所以讓你來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著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來,如聽懂了問話應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搖動。
片刻之後,小白狐從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這次瘸的是右邊,上次卻是左邊,謝蘇便知道沉湘說得不錯,這隻小白狐腳上並沒有傷,只是喜歡裝成一隻瘸了腿的小狐貍。
蓬鬆皮毛移開,謝蘇才看到樹叢之後掩著幾個酒罈,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著壇口泥封,醇厚酒香頓時逸滿謝蘇身周。
這酒必定是沉湘送來的,謝蘇低頭,只見離他最近的那隻酒罈下面,壓著一張花箋。
箋上拓印了一枚合歡花,亦帶著淺淺一痕合歡香氣,染在謝蘇指尖。
他將花箋翻過來,上面兩行小字,倒像是附著什麼術法,在他剛剛將字看清楚的時候,沉湘那促狹又得意的聲音便在他耳邊響起,卻又給人感覺很是遙遠。
「上次說的依然作數,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訴你鏡湖小築的秘密……」
謝蘇見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過來,還以為花箋之上寫了什麼要緊的事情,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句。
他輕輕一抿唇,卻忽然聽到身後響起腳步聲。
「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嗓音低沉好聽,卻是在謝蘇耳後響起,氣息極近。
謝蘇猝不及防,身體微微一僵,仿佛做壞事被抓到一般,瞬間將那張花箋揉在手心緊緊攥著,生怕被明無應看到。
「我……」
他剛要開口,卻發現那隻小白狐精乖異常,早就蹤跡全無。
明無應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樹叢間那泥封打開一半的酒罈子上,又迴轉過來,看著謝蘇。
「原來是一個人藏在這裡,偷偷地喝酒。」
謝蘇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輕聲道:「我沒有。」
明無應故意道:「連人帶酒都被我抓到了,你還有什麼可說?」
謝蘇將那張花箋攥在掌心,明知明無應看不到,卻還是覺得有些心虛。
只見明無應單手提起酒罈,將那泥封完全拍開,湊近壇口聞了一下,笑道:「好酒!」
「這酒很好喝嗎?」
明無應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著謝蘇,「沉湘釀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經喝過了,難道已經忘了什麼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誰醉得連人都認不出來?」
謝蘇耳朵發紅,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騙著喝酒,明明聽到師尊的聲音近在耳邊,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裡,周遭事物一時像是很近,一時又像是很遠,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浮在雲端。
那日他只覺得花香甜蜜,將酒的辛辣全數蓋在下面,不知不覺間自己就已經醉了,到了最後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點也想不起來。
他這副微微氣惱,又因為心虛不肯多說的樣子,似乎很能夠取悅明無應。
謝蘇開口道:「我以後絕不再喝酒了。」
明無應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罈,轉身便走。
謝蘇跟在明無應身後,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無應頭也不回,聲音之中卻藏著絲絲縷縷的笑意。
「因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作話:
「天地之間,有陰陽之氣,常漸人者,若水常漸魚也。所以異於水者,可見與不可見耳,其澹澹也。然則人之居天地之間,其猶魚之離水,一也。其無間若氣而淖於水。水之比於氣也,若泥之比於水也。是天地之間,若虛而實,人常漸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亂之氣,與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氣調和,而天地之化美,殽於惡而味敗,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