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影中之劍(九)
2024-09-10 20:12:29
作者: 郁都
第54章 影中之劍(九)
可謝蘇回身的時候,卻已經看得分明。
洞中有積水,是以映在岩壁上的天光粼粼波動,不斷閃爍。
那其中有一道劍影,筆直地懸著,看上去就像有人在謝蘇身後,高舉起劍向他斬落。
只是洞頂上什麼也沒有,仿佛只有劍影,而沒有劍。
可若是沒有劍,岩壁上的劍影又是從何而來?
這個念頭在謝蘇心中極快地划過,他已看到巨石之後走出一個蹣跚的影子。
華歆一身血污,行走之間一隻腳上吃不住力,只是手扶著岩石。
她的右腿之上有一道極深的傷口,臉上也是灰濛濛的,頭髮散亂,左手卻是牢牢地握著那條黑色長鞭,顯然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鬥。
謝蘇這才看到,那塊巨石似是與岩壁連為一體,但後面卻有個狹長石道,不知道是天然形成,還是有人刻意開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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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之間有一道縫隙,站在石道之中,便可以通過縫隙瞧見外面。
而從外面看去,就只是嶙峋的巨石。
方才華歆就是站在這裡,從縫隙中望見謝蘇和他身後的劍影,急忙出聲提示。
她躲在巨石之後,謝蘇原本並沒有發現她。他進入山洞之前,曾以靈識探過洞中,華歆的修為遠低於他,按理來說,在他面前絕無隱藏的可能。
謝蘇心知,華歆身上必定帶有什麼能掩蓋氣息的靈物或是法器,她在無極宮一眾弟子中地位極為尊崇,身上會有這樣的東西,並不奇怪。
謝蘇重又將長劍負在背上,方才他余光中看到劍影,手下動作卻是極快,當即拔劍出鞘。
現下收劍還鞘,是他發覺華歆神色惶惶,如驚弓之鳥,示意自己對她並無敵意。
華歆靠著巨石,望向閃爍天光之中那道劍影,神色之中頗為驚訝,再看到洞頂並沒有懸掛長劍,而是憑空出現一道劍影,又浮現出不解之色。
待到最後,卻是頗為懊惱。
謝蘇朗聲道:「多謝你出聲警示。」
華歆似乎有些虛弱,望著謝蘇,輕聲道:「原本也是我看錯了,你並不需要謝我什麼。」
謝蘇心知華歆身上有傷,藏在石道中,或是在躲避什麼人,而她看到岩壁上的劍影,卻是立刻出聲提示自己。
「若你信得過我,我可以替你治傷。」
華歆的目光掃過自己腿上傷口,語氣之中微有嘲諷,只不知道她嘲的是謝蘇,還是她自己。
「不必了,你就站在那裡,我反倒安心一些。」
隔著洞中一潭碧水,謝蘇也不再言語。
倒是華歆慢慢靠著巨石坐下,望向石台之上的匣子。先前謝蘇準備登上石台,她在巨石之中的縫隙里看到了。
「那隻匣子,你不要麼?我就算不受傷,也不能與你相爭的。」她微笑了一下,「還是你怕那匣子裡有什麼機關?」
她一味說話,似是以言語相激。
謝蘇卻看到華歆腿上的傷口汨汨流血,已在地上積出小小一灘血泊。
他伸足一點,當即借力躍起,身形輕盈掠過水麵。
華歆見他靠近,立即扶著岩石想要站起來,只是慌亂之中,受傷的腿難以支撐,身子一軟,向後跌倒。
謝蘇已經落在她身邊,剛要開口,卻看到華歆身後的石道中,躺著一具屍體。
看那身上服色,顯然是滄浪海的弟子。
在過第二關時,此人是滄浪海所有弟子中第一個上場的,謝蘇還記得他,也記得他叫做於玉成,撥動了四根琴弦。
他仰面朝天,死不瞑目,胸口似被利刃貫穿,是一擊致命,左手貼在身側,右手卻從手腕處齊齊斷掉,只剩一個猙獰可怖的血窟窿。
在進入秘境之前,楊觀便給眾人手心種下靈符,若遇到性命危險,激發靈符便可離開秘境。
而於玉成的右手卻被人一擊削斷,顯然是在動手之前就想要要至他於死地。
要知道靈符激發,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何況於玉成能撥動四根琴弦,自身修為亦是不淺,從他死狀來看,甚至連自己的佩劍也沒有拔出來,就被人削去了右手,再刺中胸口。
華歆見謝蘇已經發現於玉成的屍首,撐著巨石勉力站起,正色道:「他不是我殺的,我走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躺在這了。」
她雙目緊緊盯著謝蘇神色,似乎是怕他不信。
謝蘇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就走到屍首邊上,垂目觀察那道致命傷口。
華歆靜了片刻,問道:「你信我嗎?」
謝蘇道:「信。」
他俯身撥了一下於玉成的右臂,只見手腕斷處光滑齊整,顯然是被極鋒利的兵器所傷。而胸口那處致命傷口皮肉翻卷,劍氣侵入極深,將他的五臟六腑都攪碎了。
謝蘇回頭時,只覺得華歆神色有些異樣。
她問道:「你為什麼相信我?」
僻靜山洞,漆黑石道,唯有她和於玉成的屍首,任誰看了,也要第一時間懷疑於她。
學宮的試煉兇險,葬身秘境者多矣,那是個人的命數。若想安安穩穩的,沒有性命之憂,不來參加試煉也就是了。
又或者可以說,敢來學宮參選的人,原本就知道秘境之中什麼都可能發生,心中早已做好了此種覺悟。
可是於玉成顯然是被人所殺,他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山洞裡,跟華歆也沒什麼相干,可要是別人看到她在他的屍首旁,那便百口莫辯。
畢竟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證明她的清白,她又是無極宮的弟子,滄浪海若是揪住了她不放,此事說不準就要鬧大。
這樣的麻煩,她當然不想惹上身。
華歆此前以言語相激,正是希望謝蘇拿了玉簡就離開此地,不要走近她身邊,也就不會看到於玉成的屍首。
可是謝蘇為什麼這麼簡單就信了她?
她心中疑惑,衝口便問了出來。
謝蘇回眸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殺不了他。」
華歆心念一轉,雖然知道謝蘇說的是事實,仍不免因被他看輕自己的修為而略生惱怒。
「我——」
華歆握著長鞭的手緊了又松,又道:「你在看什麼?」
謝蘇道:「他手腕被斷,又傷在正面,周身卻沒有其他打鬥痕跡,甚至並未出劍。」
「那又如何?」華歆道。
「於玉成的修為不俗,能讓他連劍都沒有拔出來,一息之間就喪命,殺他的人修為一定非常高,又或者……」
華歆叫道:「他認識那個殺他的人!」
「是,」謝蘇道,「或許不只是認識,還是很熟悉的人。」
「因為熟悉,才沒有防備。」華歆的語氣漸漸低落下去,「不管是誰殺了他,既然你也進了這個山洞,就要幫我作證。」
謝蘇回眸,琉璃色的眼眸中並無一絲波瀾。
華歆忽覺自己說話的口氣似乎太過理所當然,謝蘇本是個局外人,又貴為蓬萊山首徒,資質修為都稱得上一聲驚才絕艷,不是自己隨口就能指使的人。
她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只覺得腿上傷口痛楚鑽心,幾乎無法站立。
「你的傷要緊嗎?」
華歆不料謝蘇問出的是這麼一句話,慌亂道:「我自己有傷藥,若不是你進來得太快,我看見於玉成的屍首又慌了心神,一心想躲起來,自己早就包紮好了。」
謝蘇「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華歆見謝蘇白衣翩然,自己卻是一身血污,此刻忽然難以忍受,又見潭水澄澈清涼,便一瘸一拐走到水邊坐下。
她揚聲道:「我要給自己上藥,還要清洗一下,你……你把臉轉過去。」
謝蘇聞言,側身背對於她,面朝著岩壁。
華歆又回頭望了他一眼,這才撩開裙擺,將腿上傷處周圍的布料撕開,用手帕沾濕清水,拭淨周邊的血污。
她擠動傷口,一線鮮血便順著小腿流下來。
華歆又拿出傷藥,知道這藥對於外傷止血生肌極是靈驗,只是敷上去的一瞬間傷口如火燒燙,大為難忍,手捧傷藥挨近傷口,不由皺起眉來。
片刻之後,她將長鞭的鞭柄送進口中咬住,手腕用力,將傷藥鋪在傷口之上,用乾淨帕子捂緊了。
那藥一接觸傷口處的血肉,頓生燒灼痛感,華歆只覺得雙目一黑,卻是咬住鞭柄,絕不出聲。
只待燒灼痛楚稍減,她這才放鬆下來,只覺得渾身汗出如漿,混著灰塵污血,膩膩地黏在頸中。
華歆回首望了一眼,只見謝蘇靜靜站在原地,背身向她,一動不動,連一絲聲音都沒有。
她將傷藥瓶子放在一旁,伸手解開衣襟,撩了清水洗臉,將脖頸胸口擦拭一番。
外面天光已暗淡,但洞中昏暗,潭水仍是被天光映得波光粼粼,投在岩壁上。
華歆想著那道奇異的劍影,忽然發覺天光從此處缺口投下,便將自己解衣擦拭的樣子映在岩壁上,謝蘇面朝岩壁,豈不是全都看見了。
她心下一驚,動作間不經意將傷藥瓶子碰倒在水中,不由得輕呼了一聲。
卻聽得謝蘇問道:「怎麼了?」
華歆急忙攏住衣襟,回頭看去,岩壁上果然模模糊糊映出自己的身影。
而謝蘇微微側身,卻一直閉著眼睛。
他的側顏俊美,鼻樑高挺,天光映在他的臉上,好像在暗室之中打開一匣明珠,有著柔和瑩潤的光輝。
華歆低聲道:「沒什麼,是我不小心將東西碰落進水中。」
說來奇怪,謝蘇此刻閉著雙眼,但華歆卻清晰記得那雙琉璃色的眸子是什麼樣的。
仿佛碧空長天,不染塵埃,不可親近。
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偷看她。華歆只覺得先前自己心中的念頭荒唐,一時臉頰也紅了,草草擦洗了幾下,心中卻想起了葉天羽。
若是此刻跟她身處洞中的是葉天羽,他也是不會偷看的,卻會騙自己他全都看見了,故意慪她生氣。
華歆慢慢站起,看著那傷藥瓶子飄在水上,卻已經離水邊甚遠,伸長胳膊也夠不到了。
她低聲道:「你轉過來吧,我……我已經好了。」
見謝蘇睜開雙目,向她走來,華歆又道:「玉簡或許就在那匣中,你去拿吧,我是不會跟你搶的。明日試煉就要結束,你拿了玉簡,是要離開此地,還是留下等明日楊祭酒打開秘境之門?」
在華歆心中,卻有一個微小的念頭如火苗搖曳,是希望謝蘇能留在這裡。
她已看出謝蘇不會對她出手,他修為極高,留在此地,若是再有人進洞,自己向他求援,謝蘇多半不會坐視不理。
況且於玉成的屍首在這裡,若是謝蘇與她同在,也可相互做個見證。
只是這句話一出,華歆卻看到謝蘇那一貫淡漠的臉上起了一絲波瀾。
「你說明日試煉就會結束?」
華歆不明白謝蘇為何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頓了頓才答道:「是啊,明日正午……」
謝蘇道:「你進入秘境之中有幾日了?」
「兩日了,明日不就是第三日嗎?」華歆道。
謝蘇從瀑布之中躍下,到了捲軸上所標識的河對岸,又從深潭之中浮起的時候,覺得天色晦暗,已近黃昏,便察覺那河流之上時間流逝和別處不同,似乎要更快一些。
他卻絕無可能想到,僅僅是在河上嘗試三次,就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時間。
若不是在此處遇到華歆,明日正午楊觀將秘境打開,自己恐怕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謝蘇跳下瀑布,即找到藏有玉簡的山洞,縱使他心性極定,也曾覺得自己似乎運氣不錯,進入秘境的第一日,尚未入夜,便已經接近玉簡。
可現在看來,卻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運氣太壞。
謝蘇稍一思索,便鎮定下來。
明日試煉就要結束,華歆卻十分平靜,顯然不會跟他競爭這根玉簡,固然是因為她受了傷,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其中更大的原因,恐怕是華歆其實已經得到一根玉簡了,只是不肯表露出來。
她顯然曾跟人劇斗,逃入此地,但對於是何人傷她,卻是有意一字不提。
謝蘇走向石台。
那道劍影依然在岩壁晃動的波光中。
謝蘇又拿出數根銷明草,點點銀光將石台照亮。
華歆忽而出聲道:「慢著,那匣子中會不會有什麼機關?」
她此刻倒是忘了自己一刻之前還以言語激謝蘇走上石台打開匣子,真心說出這話。
在謝蘇看來,想要得到這根玉簡,河上那一關已經足夠玄妙艱難,不必安排如此伎倆。
但他開啟匣子的時候,仍是屏息,取下長劍,用劍氣挑開匣子。
華歆站在水邊,並不能看見匣中事物,只是看到謝蘇打開匣子之後,靜立原地,卻不見有什麼動作。
她心中終是好奇,一瘸一拐走上前去。
只見那匣內裝著一些雜物,有些布片、紙片,幾個瓷罐,一柄鏽跡斑斑的短刀,絲毫沒有玉簡的影子。
華歆伸手用鞭柄翻了翻匣中物事,面上有些失望,輕聲道:「怎麼不見玉簡?」
謝蘇道:「你如何知道,這匣子裡面有玉簡?」
華歆似乎被問得有些糊塗了,看向謝蘇,問道:「不是你一進山洞,就走向這個石台嗎?我當然以為這裡面是玉簡。」
話音剛落,華歆看到謝蘇垂目看著自己,眼睛一瞬不瞬。
謝蘇掌心向上,那枚靈符微微閃出白光,昭示玉簡就在此地。
華歆見他動作,自己也伸出右手,見掌心的靈符發著光,肯定道:「此處一定有玉簡。」
然而洞中什麼也沒有,除了那道奇異的劍影,就是一潭深水了。
謝蘇忽然道:「你的捲軸,可否借我一看?」
華歆聽到這話,卻像是有些為難,拒絕了謝蘇。
「我沒有要你的捲軸來看,你為什麼要看我的,難道我們兩個人的捲軸會不一樣嗎?」
華歆退後半步,又道:「還是你疑心,在你進入山洞之前,我就取走了這裡的玉簡?」
謝蘇微微抿唇,還未開口,就聽到華歆略帶氣惱的聲音。
「一根玉簡而已,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已經有玉簡了,不過現在不在我身上,但明天離開秘境的時候,我手中一定會有一根玉簡!」
她這話擲出,極為堅定。
謝蘇道:「你是讓你的護衛幫你去奪玉簡了,是嗎?」
華歆不料謝蘇猜得這樣准,索性也不再隱瞞。
「鬼臉是葉天羽的護衛,不是我的。但你說得不錯,我就是讓他替我去尋玉簡了,那又怎麼樣,祭酒也沒有說不許。」
謝蘇淡淡道:「你身上沒有玉簡,匣中也沒有,你我二人的靈符卻都顯示玉簡就在此地,我的捲軸上也是如此。」
華歆道:「所以,所以你是想看我的捲軸,想看是不是這裡出了什麼差錯?」
她臉色忽而漲紅,雙手絞著手指,卻怎麼也拿不出捲軸。
謝蘇問道:「你將自己的捲軸給別人了,是不是?」
華歆大聲道:「我要鬼臉幫我奪玉簡,他自己的捲軸找不到了,自然應該把我的拿去給他用。」
所以她受了傷,又沒有捲軸,不敢隨意亂走,這才藏身山洞之中。
先前見到謝蘇時,不過是色厲內荏。
照進山洞的天光已經十分晦暗,馬上就要入夜,距離明天正午試煉結束,不過只有幾個時辰了。
謝蘇擡頭望向岩壁上那道劍影,猜測山洞中的玉簡,或許跟這道玄妙的劍影有關。
華歆卻是見謝蘇離開石台,向上望著劍影,也不再同自己說話,心中有些強自掩飾卻被人全盤揭穿的羞惱和尷尬,隨手用鞭柄戳向匣中的雜物。
片刻之後,一塊布片滑落,露出下面的一截木頭。
華歆看著那物事,心頭忽然湧起一陣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