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石中魚(十一)
2024-09-10 20:11:41
作者: 郁都
第27章 石中魚(十一)
眼前山洞極高極闊,上方幾乎望不到頂,卻密密麻麻擠滿了無色水晶,猶如一簇簇巨型芳花盛開的麗景,旁逸斜出,漫無盡頭。
船周六盞明燈幽幽升起,其柔和光芒竟將整個山洞照亮。
洞頂的水晶被明燈輝映,發出了淡淡的暖色光輝,晶光瑩然,令人目不暇接,宛如仙境一般。
那條暗河流到此處,化為極大一片湖泊,水晶映照之下,湖水呈現深碧的顏色,愈到湖心顏色愈濃。
這暗河水量頗大,日日夜夜滔滔不住匯入湖中,湖面卻不增不減,定是湖底有一處出口可將水流瀉走,徹底轉入地下。
湖畔沙石卻是白色的,木船靠岸,眾人才看得出那些並不是普通卵石,顆顆渾圓剔透,細膩透光,竟然全都是光潔良玉。
玉石堆疊數層,由緩漸峭,高處已成一處峰崖,幾乎和洞頂的水晶相接,通體瑩白,只有一線碧色沁入,真如一整塊完美的玉璧。
此處寒氣之深重,眾人都覺得仿佛是掉進了雪窟之中,口鼻之中皆是源源不斷冒出白氣。
那寒意似乎能鑽進人的四肢百骸,短短几息之間就讓人覺得關節滯澀,靈力難以流轉。
春掌柜操縱木船靠岸,實則緊張得連面色也稍稍變了,下船之後更是注意著飛雲常小四等幾人的動向,不許他們離開自己太遠。
這裡美得詭異,冷得心驚,空得膽寒,卻又靈氣充沛,必是那條青螭的居所。
謝蘇最後一個下船,湖底水流奔瀉力道甚重,連帶湖水微微漾動,漣漪觸岸而碎,船中又只剩他一個人,有些不穩。
他一手握著承影劍,另一手自然而然伸出去維持平衡,不意卻被明無應握在掌中。
明無應掌心甚暖,手臂很穩,足以讓謝蘇借力下船。
只是他雙腳已經踩在玉石之上,明無應仍沒有要鬆開他手的打算。
謝蘇斂眉,不欲讓已經先行上岸的春掌柜等人看到這一幕,只是低聲道:「放開。」
明無應卻道:「你冷不冷?」
謝蘇稍稍一怔,心底已經明白過來。
他身負寒毒,在這樣潮濕陰冷的地方帶著,身上受的痛楚遠遠大於常人。明無應這話里的意思,是問他身上的寒毒有沒有發作的跡象。
那日在鬼市之中送走呂微,謝蘇被明無應伸手點在眉心,就此失去了意識,醒來之後知道明無應又給他餵了自己的血。
不知在他昏迷之中,明無應是否又在他身上用了些別的法門。其後他們在船上航行數日,謝蘇卻並不需要每日都飲他鮮血,身上的寒毒也沒有再發作過。
明無應臂上稍一使力,謝蘇已被他拉至身前。
他只是微微低頭,話音便落在謝蘇耳畔。
「你若不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我餵血,就老老實實別動。」
精純靈力自明無應身上逸出,從他和謝蘇相握的手上傳遞而來。
靈力入體,便是從胸腹至四肢一股溫暖之意,經脈均被緩緩溫補。
只是渡靈力的效用似乎不如鮮血那般立竿見影,明無應便握著謝蘇的手,良久沒有鬆開。
謝蘇無法,只得被明無應握著手。否則,就是當著一千個人一萬個人,明無應要割破自己的手指湊到他唇間,也是做得出的。
只是十指相扣之間,感覺終究異樣。謝蘇不由得更加挺直脊背,繃緊身軀。
明無應掌心極暖,他指尖半是隨意半是輕佻,一下一下叩著謝蘇的手背,顯見心情極好。
春掌柜何等精明樣人,眼風一掃便已經看見,只裝作不察。
那劉家三兄弟一心戒備四周,自然沒有看見,常小四眼尖,先是一愣,又好似穎悟過來,卻被春掌柜一腳踹在屁股上。
只有飛雲反握長刀,心無旁騖,護在春掌柜的另一邊。
此地空闊詭麗,但顯然並沒有青螭的蹤跡。
湖心那個泄水口後面是真正的地下暗河,他們無法進入,青螭或許此刻正在裡面,春掌柜便令夥計們先行退後,不可靠近湖邊。
他自袖中抽出一沓符咒,以靈力催動,那十數張靈符立刻騰空飛起,明黃符紙之上朱紅字印似乎騰空鑽出,在半空中疾速擴大,彼此首尾相接。
那些字印便如樹木枝杈一般,相互纏結,越來越密,終是凝成一道光障抵在岸邊,將眾人護在身後。
明無應瞧他折騰了這許久,道:「你這袖子有意思,裡面還有多少東西?」
春掌柜微微躬身,道:「讓蓬萊主見笑了,我修為不高,要護持夥計們出航,不至墮了逐花樓的臉面,只能在陣法符咒上做些鑽研了。」
常小四擡頭看向身後玉山,一眼望見高處幾個深深的凹陷,周圍數道爪痕,玉屑鬆散,竟然像是青螭抓過的痕跡,旁邊還有些青褐色牛皮樣的東西。
他見春掌柜點了頭,便輕手輕腳攀到玉山之上,將那青褐色的東西取到了手。
這一面儘是大小不一的玉石,高低錯落,很便於人攀爬。
常小四橫縱跳躍之間,就要下到湖邊。
謝蘇上前半步,想去接常小四手中的東西,只是他稍微一動,就覺得手掌被明無應扣緊了,可也只是一剎那,明無應又將他的手鬆開了。
常小四帶下來的那塊東西觸感奇異,比牛皮要堅硬柔韌許多,微微帶著些腥味,上面還有幾星暗色,似是乾涸鮮血。
春掌柜道:「這,這是青螭爪上蹭掉的皮嗎?」
他猶自低頭查看,飛雲向常小四道:「你師父身上帶的有引火符嗎?」
常小四也算機敏,道:「你是想這青螭住在暗無天日的洞穴里,一定怕光怕火,是不是?」
飛雲一撫刀背,想要去撥弄刀上的七枚金環。
這本是他慣常一個小動作,只是觸手處只有窄窄一道刀背,並無金環相撞的聲音,倒使他想起自己的刀已經在畫衣仙的環境中折斷了。
「猛獸都怕火,」飛雲道,「況且那青螭只在清晨及黃昏順水進入建昌城,正午時分從不出現,或許就是畏懼日光。」
春掌柜苦笑道:「青螭可不是尋常猛獸,但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他由從袖間拿出引火符分發給眾人,危急之時以靈力催動,登時便有火團燃起,或許真能震懾青螭一下。
春掌柜又看向明無應,道:「不知青螭是否是在湖底暗河水道之內,或者此時青螭並不在這裡嗎?」
若是前者,那麼他們可以在此埋伏,等青螭出現再一起動手。若是青螭此時並不在洞穴之中,之後該如何行事,他聽憑蓬萊主的意思。
明無應卻沒有立時答話,他望向玉山高處那一抹碧色痕跡,並不見周身靈力如何流轉,幽沉眼眸中卻有一絲金芒倏忽閃過。
他勾起嘴角:「誰告訴你們,青螭在水底的?」
他身形掠動的瞬間,無匹劍意揮灑而出,湖水被劍意牽引,浪潮翻湧,潑灑無邊雨幕。
明無應凌空而立,身後無形劍氣由他心意生發,直直刺入玉山上那一條碧色痕跡。
只聽得巨獸痛嗥之聲響徹岩洞,轟隆隆巨聲響起,竟是地動山搖,那一座巍峨玉山從被無形劍氣貫入的地方片片龜裂。
那道碧色在即將破碎的玉山之中狂亂遊走,碎玉飛濺擊入湖中,落石如雨,水光炸裂。
那條青螭竟然一直藏匿在玉山里!
玉山上的裂縫越來越大,青螭猛地一甩尾,似乎整個洞穴都在震動,下一瞬玉山崩塌,無數飛岩碎玉迸炸開來。
春掌柜大驚之下,雙手全力升起靈力化成的護障,但是狂風暴漲,將他吹得睜不開眼,不住後退。
眾人耳中幾乎只有玉山崩塌的狂暴聲響,飛雲手持長刀護在身側,然而只一瞬就被掀翻。劉家三兄弟和常小四更是直接被狂風掀起,滾到岸邊,只能眼睜睜沿著空中巨石砸落。
只聽鏗然一聲,承影劍出鞘。
劍光照人,寒如秋水。
謝蘇反握承影劍,鑔的一聲將劍插入地下,在玉山崩塌之中,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清俊,渾身靈力暴漲。
承影劍之上忽然浮現一個巨大的劍身虛影,寒光閃爍,直插洞底,將碎玉狂風全數攔下。
春掌柜勉力維持站立,望著空中的劍影,喃喃道:「劍意化形,你果真……果真是那個蓬萊山的謝蘇……」
昔年蓬萊學宮的結業大考之上,謝蘇催發劍意,凝而化形,正是春深風暖,激盪千里落花,一劍驚艷天下。
到處都是山崩之聲,謝蘇絲毫聽不到春掌柜在說什麼。
他此刻身上靈力維持不了太久的劍影,伸手揪住飛雲衣領將他丟入一塊巨石之後,大聲道:「快躲到後面!」
春掌柜立刻醒過神來,一把拉住常小四,同劉家三兄弟躲到那塊巨石之後。
青螭搖頭擺尾,從破碎的玉山之中飛出,暗青色龐大身軀凌空擰起,渾身堅硬鱗片張開,尾巴一抽即掃斷洞頂之上大片水晶。
春掌柜忙催動符咒結成護障,飛濺的碎玉水晶一進入護障範圍,頃刻化為碎沙飄落。只幾個呼吸的時間,眾人身上全是晶亮的玉沙。
飛雲的視線追逐著翻滾的青螭,叫道:「青螭的嘴裡有東西!」
春掌柜擡眼望去,只見那青螭森然巨口之中似乎含著一塊玉石,它頭上有兩處微微凸起,似乎即將長出龍角。
青螭跟明無應隔空對峙,這靈物與化龍只有一線,自身靈智甚至已經遠超常人,雖被無形劍氣貫穿劇痛難忍,然而它搖頭擺尾,卻不肯吐出口中含著的玉石,反而想努力將其咽下,模樣極是怪異。
常小四都已經看愣住了:「它是,它是卡住了嗎?」
「不!」春掌柜凝神細看,「它是想吃了那塊玉。」
那塊玉似乎只比他們乘坐的木船小上一些,縱使青螭身軀龐大,卻怎麼也無法將那塊玉石吞入腹中。
明無應英俊的臉上微微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下一瞬他身後的無形劍氣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須臾之間,千萬道劍氣已經匯集在他身後,凝而不發。
青螭身形緩緩盤桓收緊,明無應懶洋洋道:「想跑?」
他身後的無形劍氣凌冽如風,迅疾如電,如千百道流光齊發,帶著無匹的氣勢刺入青螭身軀。
青螭一身厚皮硬鱗,在明無應的無形劍氣面前竟然毫無防護之力,被劍氣削得皮肉翻卷,濃腥鮮血潑灑。
巨痛之下,青螭終於鬆口,那塊玉石直墜下來,瞬間砸入湖中。
水浪翻卷之間,玉石竟然緩緩上浮,漂在了水上。
石頭落入水中不沉,反而漂浮水上,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眾人皆是一呆。
謝蘇卻好似忽然明白過來,心跳驟然加快。
那浮玉似乎與他心意相通,在水上幽幽漂浮,仿佛真如一隻蘭舟靜靜泊在岸邊,與他們躲藏的位置不過一丈遠。
浮玉細膩如羊脂,通體瑩然生輝,如春掌柜這等在逐花樓中見過無數無瑕美玉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渾然天成的玉色。
他驚呼道:「這,這是石中魚!」
浮玉似乎是中空的,裡面天然有淨水,澄澈清潔,水中有一物悠悠漂浮。因玉質太過瑩潤細膩,竟能將裡面物事看清五六分。
只是生長在這玉石之中的並不是靈魚,而是一個人。
他雙目緊閉,濃長眼睫就這樣闔著,卻幾乎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下一瞬他就會睜開眼睛。
這張臉像是奪天地造化之鐘靈毓秀,俊美到了攝人心魄的地步。
他的膚色蒼白如玉,唯有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胭脂色的淚痣。
謝蘇看著玉中人,呼吸輕輕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