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石中魚(二)
2024-09-10 20:11:26
作者: 郁都
第18章 石中魚(二)
三日後,魚岩鬼市,暗河河畔。
一艘巨大木船停靠在碼頭,船頭掛著一盞青燈,高處則飄揚著一面旗幟,上面有海棠花的紋樣。
鬼市之中無人不知這是逐花樓的標誌。
逐花樓的夥計正在往船上裝淡水和乾糧,隨後又將十幾個大箱子搬上了船。
那箱子下面均用六根碗口粗的木頭架著,即使如此,也需要七八個精壯夥計才能搬動一個箱子。
只有懂門道的人才看得出,這些箱子重量如此驚人,因為裡面裝的不是任何一種貨物,而是黃金。
鬼市之中無日無月,天上終年只有青色煙霧,此時兀自翻湧不休。
逐花樓的商隊離港進港都是大事,碼頭邊有不少鬼市中人駐足觀看,熱鬧非凡。
春掌柜立於碼頭之上,手中拿著十幾頁單子,正在逐一對過,擡眼就看到長街盡頭走來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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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的那個人清俊挺拔,面白如玉,眼睛上縛著一寸來寬的白綾,只看得見精巧高挺的鼻樑和淡紅的嘴唇。
長綾束在他腦後,自烏髮之間縹緲垂落,被風吹起,清麗出塵。
他身後那個人身量極高,神情散漫,卻驚人的英俊,漆黑長眉斜飛入鬢,目光銳利,唇角掛著一個似有若無的笑。
春掌柜只跟這個人對視了一刻,就覺得龐大的威壓隱於他身後,蓄勢待發。
他將單子塞入袖間,快走幾步迎上前去,又見那眼覆白綾的人腰間懸掛著一柄長劍,那劍鞘由七八個工匠耗時三月做成,做好之後正是由他帶回逐花樓的。
認出了這劍鞘,也就認出了承影劍。
認出了承影劍,自然也就能肯定眼前這兩位是什麼人。
春掌柜身為逐花樓四大掌柜之首,修為精深,行事穩重,於待人接物一道上很是熟稔,察言觀色更是不在話下。
天下修士皆將明無應視作神明,四方勢力也無不妄圖跟明無應攀上些關係,根基深厚如崑崙,實力強勁如滄浪海,目下無塵如無極宮,都是數千年傳承至今的大仙門,哪一方若有震動,都是天缺一角。
可這些仙門在蓬萊面前,都被壓過一頭。
因為蓬萊的主人,是明無應。
而那位帶走承影劍的宋姓修士,尚且不知他跟明無應是什麼關係。
但明無應答允以一個承諾為代價為他拿到承影劍,眼前這個人,亦需要逐花樓小心對待。
樓主有意跟明無應交好,春掌柜心知肚明。他得知今日明無應會來到碼頭,隨商隊的船一起出發,早就打好腹稿。
此刻春掌柜含笑低頭,是行禮。他的目光在承影劍上一勾,又向下落,看到那姓宋的修士腳踝上繫著一道細細的金鍊子。
那鏈子極其精巧,另一端延伸向上,沒入了明無應的袖間。
倒是那姓宋的修士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向後退了半步,淡紅色唇角抿起,神色頗有些冷淡。
春掌柜見多識廣,心中已經明了這二人是何種關係,自是不敢多看。
他將二人邀至碼頭稍待,轉身跟自己的徒弟低聲吩咐道:「去把乙字房備下的錦被送到甲字房,還有……」
甲乙兩間房平時是留給跟船的掌柜居住,船上一早知道會有兩位貴客到此,早就將兩間房打掃清潔過,換了裡面全套的枕具茶具。
這徒弟人很機靈,可是到底太年輕,沒經過人事,此時不免一愣,沒立即答話,是不明白春掌柜的用意。
春掌柜便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徒弟面色微微一紅,行動卻快,身形靈巧,一溜煙兒就消失在了船上。
春掌柜含笑背手,自是覺得自己這樁事辦得十分巧妙。
謝蘇耳力過人,早已聽到了春掌柜的低語,心中惱怒,卻不便開口,只怕會顯得欲蓋彌彰。
他腳步這麼一緩,明無應便察覺到了,低聲問:「怎麼不走了?」
謝蘇緩緩磨牙:「你還問我?」
明無應長眉一軒,眼中疑惑之色不似作偽。
謝蘇無法,只能不再理他,自己走到一邊,看暗河上漆黑水波。
在他身後,明無應似是忍俊不禁,片刻後低下頭,勾唇一笑。
數條手臂粗的纜繩系在碼頭上固定著長船,逐花樓的夥計都是自家人,幹活不惜力,很快就將所有物資搬上了船。
春掌柜再三核對檢查之後,上前請明無應二人上船,笑道:「他們搬東西,塵土飛揚的,辛苦二位等了這許久,來,這邊請……」
他話音未落,一道刀影劈面斬過,勢大力沉,凌厲至極,帶起狂風呼嘯。
那一道剛猛刀影破空而來,直直斬向謝蘇耳畔。
鏗鏘一聲。
謝蘇反握承影劍,仿佛只是擡手撫花般輕柔,以劍柄截下了那至剛至猛的刀鋒,令其不能前進分毫。
銳利鋒刃離他的臉不過兩寸,凌厲刀風呼嘯散去,謝蘇神色不改,波瀾不驚。
他覆眼的長綾先被刀風激盪揚起,此刻緩緩垂落,掩映在發間。
那持刀的人竟是個少年,他身材不高,皮膚略黑,眼睛卻出奇的亮,左邊眉毛上缺了一道,像是塊疤。
春掌柜大驚之下又是大怒,顧忌著逐花樓的聲名,只是面沉如水,分心去看明無應的反應。
卻見明無應站在原地,連步子也未挪一下,面上瞧不出有什麼怒意,仍是輕輕笑著。
春掌柜微覺心定,看向那持刀的少年,喝道:「飛雲,還不快向貴客道謝?」
那被喚作飛雲的少年眉毛一揚,聲音粗野:「不是道歉,是道謝?」
春掌柜道:「謝宋道友用劍柄擋下你的劍,若是承影劍出鞘,你的刀早已折斷了!」
飛雲收刀,歪頭看向謝蘇,邪氣一笑:「那倒是可惜了,我就是想見識見識承影劍的鋒銳。」
春掌柜上前向謝蘇致歉:「這是逐花樓的夥計,疏於管教,還請不要見怪。」
飛雲哈哈一笑,回手收刀,道:「對不住啦!」
看他神色,倒絲毫沒有覺得對不住的意思,仿佛手握承影劍的人若真是一個廢物,那被他一刀劈了也是活該。
謝蘇神色仍是淡淡的,沒有不快,甚至談不上在意。
春掌柜向來知道飛雲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但卻是夏掌柜的愛徒,況且小小年紀修為和刀法都已經十分出眾。
商隊天南地北要行萬里路,難保不遇上幾個硬茬子,飛雲雖然飛揚跳脫,臨敵時卻沉著勇敢,立過不少功勞。
但明無應是樓主想要交好的,春掌柜也怕飛雲再鬧出什麼事來,連忙將明無應二人引至船上。
逐花樓的船是商船,下層船艙全用來擺放貨物,但商隊每次離開鬼市,隨行的夥計都不少,十人一間住在船艙中。
幾間樓上的客房要寬闊明亮一些,是備著給押隊的管事掌柜居住,此刻便給了明無應和謝蘇。
春掌柜早已叮囑過船上的夥計,這兩人是樓主的貴客,若他們任何時候想下船,當即靠岸就是,也不可上樓打擾。
是以房間外走廊上悄無聲息,十分安靜。
鬼市暗河船頭那一盞青燈有些說法,往來船隻要是沒有這盞青燈,必定會迷失在河霧之中。
所以逐花樓的商隊每次出港,都會特意派一個夥計什麼也不干,就是盯著青燈不滅。
這活說來輕鬆,責任卻重。
春掌柜心細,每逢他跟船,必然是要自己的徒弟去做這件事。
此時他走到船頭,河霧漸起,鬼市鱗次櫛比的商鋪被他們拋在身後,已經漸漸不可見。
春掌柜道:「四兒,這燈你可得看好了。」
徒弟常小四咧嘴一笑:「師父放心,就是我掉河裡,這燈也滅不了!」
春掌柜道:「油嘴滑舌,這燈要是滅了,我第一個把你丟進河裡,你自己游回鬼市去吧。」
他們二人名為師徒,私下裡春掌柜待他便如子侄一般,常小四聽了這話,只是嘿嘿一笑。
片刻之後,春掌柜又道:「我囑咐你將那樣東西帶上樓去,你沒忘吧?」
「師父說的話,我自然不敢忘,早就放好了。」常小四往青燈里加燈油,那燈油不知是何物調和,有股幽幽的異香。
常小四緩慢吸著燈油的香氣,問道:「不過師父,你讓我放在他們房間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春掌柜拂袖轉身,道:「你小孩子不懂,到你該懂的時候你就懂了……」
甲字房內。
謝蘇將承影劍斜靠在牆邊。
他偏頭看去,床上的枕頭和錦被果然都是成雙的。
屋裡只有兩把椅子,明無應已經占據了其中之一,謝蘇不想走過去同他坐在一起,只能坐到了另一邊的榻上,手邊是一張矮几,上面擺著幾個瓶瓶罐罐,或是茶葉香料一類。
那道金鍊子仿佛通人意,謝蘇走動之時便松鬆散散延長一段,此刻一端系在他腳踝,拖曳過地板,另一端沒入明無應的袖間。
謝蘇的目光在金鍊子上凝了一瞬,偏過頭去。
明無應道:「你在跟我鬧什麼彆扭?」
謝蘇道:「你知道還問?」
「這就奇怪了,」明無應笑道,「我就應該什麼都知道?」
謝蘇負氣:「反正你知道。」
明無應不語,半晌謝蘇看去,發覺明無應以清水洗過那隻紫砂小壺,放在小泥爐上燒水。
銀絲炭微紅,上面有絞絲銅架,燒得極熱,幾滴水落上去,霎時間就蒸乾了。
明無應的手很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有力,那隻紫砂小壺在他掌中更顯得分外精緻。
「你在看什麼?」
謝蘇被捉個正著,立馬偏過頭去,掩飾道:「沒看什麼。」
明無應卻是笑微微的,向他走了過來。
那條金鍊子不長不短,盤旋在地上,地板以清水洗過,被堆疊的金鍊子映出了一道亮痕。
謝蘇戒備道:「你要做什麼?」
「你不是在為這個生氣?」明無應握著金鍊子,「我幫你解開。」
明無應一伸手,謝蘇只覺得小腿被他暖熱手掌握住,繼而向上一擡。
他一點防備也沒有,順著明無應的力道就仰倒在榻上,又用手撐著榻急忙坐起來。
明無應已經欺身而上。
他坐在榻邊,目光垂下去,右手握住了謝蘇的腳踝,除去鞋襪。
那腳踝十分精巧,上面鎖著一道金鍊,將肌膚襯得更白。
謝蘇不自在地蜷緊了腳趾。
明無應用指尖鉤起了那道金鍊,指背不可避免地觸到了謝蘇腳腕內側的肌膚。
下一刻那金鍊子便斷開了,一道金光似游魚入海,霎時間消失不見。
謝蘇立即將腿收了回來,伸手握住腳踝處被明無應碰過的地方。
可明無應卻沒有動。
房間內氛圍古怪,謝蘇不自然地低咳了一聲。
他低頭良久,才聽到茶壺中熱水翻湧的聲音。
明無應勾了勾嘴角,起身將茶壺從爐子上拿了下來。
謝蘇將鞋襪套回到自己腳上。上了船,明無應就不必擔心他會再次逃跑。四面都是水,沒有青燈,即使謝蘇撐了筏子也會迷失在河霧之中。
可他也沒想著要在此刻逃走。
明無應幫他拿回了承影劍,那麼明無應要找石中魚,自己幫他找到就是了。
那邊紅茶的香氣漸漸盈起,謝蘇仍是覺得方才明無應握著他的腳踝似乎太過親密,便裝作對一旁矮几上那些瓶瓶罐罐感興趣,挨個打開來看。
其中一個妃紅色瓷罐小巧精緻,可以握在掌中,蓋子上貼了丹色紙條,打開來能聞到一股花香,莫名醉人。
裡面盛著大半罐清亮的油脂,謝蘇挑了一點在掌心,脂膏被掌心體溫所化,順著謝蘇手腕流了下來,染得他自手指到腕子都是一片黏膩晶亮。
脂膏化在掌心,謝蘇才意識到這該是女子梳頭時用的頭油。
他下榻走到房間另一邊,想用清水浣手,順手就將那瓷罐擱下了。
謝蘇只道女子用的東西確實精緻,看那瓷罐幾乎跟明無應手中的紫砂茶杯一般大小。
明無應的目光卻是在他指間一勾,片刻之後,他擡手掂起瓷罐看了一眼。
謝蘇只覺得手上的頭油怎麼也洗不下去,反而越搓掌心越熱。
明無應聲音有些低,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謝蘇用帕子擦手,隨口道:「這不是女子梳頭時用的頭油嗎?」
他看明無應神色古怪,問道:「我說得不對?」
「沒有不對。」
明無應似乎笑了一下,擡手就將那瓷罐從窗口丟了出去,撲通一聲,沉進漆黑河水之中。
謝蘇微覺奇怪,不明白這頭油怎麼招惹明無應了。
縱使他們兩個都是男人,梳頭不用這些香噴噴的頭油,明無應也不必將瓷罐給扔了。
「你扔它做什麼?」
明無應似是忍無可忍:「閉嘴。」
作話:
明無應:看來你懂得很多啊
春掌柜:溜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