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中魚(一)
2024-09-10 20:11:25
作者: 郁都
第17章 石中魚(一)
謝蘇是聽到一段潺潺的流水聲才醒來的。
覆眼的白綾已經被取了下來,跟外袍一道擱在了一邊的矮榻上。但房間裡光線昏暗,倒是不傷眼睛。
床鋪四周的輕紗帷幔放下來,隱隱約約可見房間內桌案上有個小巧古樸的香爐,一線煙氣裊裊上升,清淡悠遠,是謝蘇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這房間的格局,很像是蓬萊山上明無應那一處鏡湖小築。
謝蘇只記得在魚岩鬼市之中,明無應伸手點了他的眉心,但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這一覺醒來,四肢百骸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鬆快,手腳都有暖意,連那幾處釘著硃砂骨釘的地方也不再隱隱作痛。
謝蘇試著淺淺動用了一些靈力,並不像之前一樣感到滯澀,反而輕快暢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為他理順了經脈,調伏了他體內的靈氣。
為他做這件事的,只會是明無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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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圍紗幔無風自動,朦朧水聲似在耳側。
謝蘇掀開被子下床,卻聽到叮鈴脆響。
他順著聲音的來處望去,看到了一條細細的金鍊子,一頭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則鎖住了自己的左腳腳踝。
會用鎖鏈鎖住他的,也只會是明無應。
那金鍊子極細,鎖在腳踝上,活動起來並無過分重量,金鍊自身又長得很,迤邐拖在地下的琉璃磚上,無端有了幾分靡麗味道。
謝蘇伸手去摸金鍊子,摸索之間,金鍊叮鈴響個不停。
下一瞬,他就聽到有人在房間外面說話。
明無應的聲音里有一點淡淡的笑意,還有一點別的,謝蘇分辨不出來的意味。
「別費勁想打開它了,以你現在的靈力,就是拿著承影劍也斬不斷這條鏈子。」
他逃跑一次,明無應就鎖他一次。
謝蘇踩在琉璃磚上,身後金鍊拖曳,隨著他走動一步一響,極是清脆好聽,卻也羞恥難堪。
木門只是虛掩著,謝蘇擡手推開門,看到外面一方天井,清淡日光流入院內。
院外該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花朵橫溢斜出,玉白花朵在那一方淺碧天空中如一幅清麗織錦。
花影照壁,隨微風徐徐晃動。
明無應就坐在那一叢花影之下,手裡捏著一個小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與明無應之間隔著一道小小的泉眼,泉眼四周芳草鮮美,汨汨清水積成小潭,只有井口大小,裡面沉著各色美玉似的石頭,更顯得泉水清冽。
正月還沒有過完,玉蘭花就絢爛開了滿枝。而泉眼時刻不停湧水,那一方水潭卻不增不減。
眼前的花影泉眼都不是真的,甚至連這一處四方合圍的小院落也不是真的。
這都是明無應用術法造就出來的綺景。
明無應道:「過來。」
謝蘇晃了晃腳踝,那金鍊子頓時如碎玉委地一般響起來。
他反問道:「我被鎖著,怎麼過去?」
「嘖,」明無應放下酒杯,又道,「過來。你要是不過來,我就把這鏈子縮成這麼短,」他隨手比劃了一個長度,「讓你這輩子下不了床。」
他的聲音漫不經心,鬆弛隨意之中又帶著點蠱惑。
謝蘇知道此刻跟明無應對著幹無非是自討苦吃,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希望明無應鎖他是一時興起。
那金鍊子一路延至床柱,本已經沒有多餘的長度,但謝蘇向前走一步,金鍊子就延長兩尺,並不真正限制他行走。
此刻離得明無應近了,謝蘇也就聞到一點淡薄的酒氣,混著明無應身上的白檀香。
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覺得今天的明無應有點形容不出來的地方。
明無應身上有一點薄薄的醉意,不多,但是讓他看上去更加散漫了。
謝蘇漫無邊際地想,要是他此刻叫明無應一聲師尊會怎麼樣。
一路上辛苦維持的假面,他不要了,明無應總不能真的把他帶回蓬萊山,用鎖鏈關他一輩子。
謝蘇心知是自己從客棧中逃跑的行為惹到了明無應,他這師尊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但此刻他既然喝了酒,來軟的就比來硬的更有效一點。
「我……我不逃跑了。」
明無應聞言,卻是要笑不笑地看著謝蘇,他隨手捏住那隻酒杯把玩了一會兒,又將它擲了出去。
那白玉酒杯落在水中,卻沒有沉下去,化成一朵玉蘭花浮在水上。
「你以為我是為了這個,才把你鎖起來?」
謝蘇沒有答話,但是臉上的神情卻明擺著在說,難道不是因為這個?
明無應含笑道:「用鏈子鎖你,是因為你睡覺不老實。」
那夜在客棧中,謝蘇說自己睡覺不老實,固然是為了不跟明無應住一間房,可也不是純然說假話。
他少年時有一段時間經常做噩夢,每每驚醒時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時而全身脫力,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有時候還會夢遊。
有天晚上姚黃起夜,見到他穿一身月白的中衣,長發披散,坐在水邊,嚇得連滾帶爬,嚎得半座蓬萊山的飛禽走獸都不安穩。
謝蘇底氣不足地問:「我是夢遊了嗎?」
明無應否定道:「沒有。」
謝蘇稍稍安心下來。
明無應看著謝蘇,似笑非笑地開口,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你沒有夢遊,你只是……摸了我一下。」
這句話聽在謝蘇耳中,不啻往滾油之中潑了熱水,燒得他耳根通紅。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
明無應作勢要拉開衣襟,給謝蘇看看他摸了什麼地方。
謝蘇掉頭就走,步履飛快,金鍊子拖在他身後叮鈴噹啷響個不停,明無應放聲大笑。
謝蘇幾乎一腳踩進水裡,他也顧不得管,進了房間回手就把門關上了。
可那一段金鍊子拖曳得長,還卡在門框上,謝蘇一半是被明無應的話激得,一半是知道自己又著了明無應的道氣得,關門時手勁奇大,金鍊子在門框與門之間錯了一下,卡死了。
謝蘇擡腿掙了掙,金鍊子一動不動。
明無應仍坐在花影之下,看著那扇門吱呀開了一條小縫,那一段金鍊子倏然收了回去,隨後門又被關上了。
這薄薄一扇木門,擋得住人影,擋不住金鍊子拖在地上的聲音。
謝蘇走一步,它便叮鈴響一下,清脆如碎玉。
承影劍橫在案上,謝蘇將它抽出,在金鍊子上比劃了半天,最後還是回手歸劍入鞘。
明無應說以他現在的修為斬不斷這鏈子,那就是斬不斷。
他再怎麼嘗試,也一定是徒勞無功。
可是這鏈子隨他一步一響,全被坐在外面的明無應聽在耳朵里,失去自由受制於人的感覺倒還在其次。
謝蘇覺得莫名羞憤。
他負氣坐下,看到案上不起眼的地方,放著小小一隻白玉酒杯,跟明無應用來飲酒的那只是一對。
杯底有淡淡的一點紅痕。
謝蘇拿起酒杯,湊到鼻端輕嗅。
只有一點極淡的血腥氣。
在他睡著的時候,明無應又給他餵血了。
謝蘇不由自主握緊了酒杯。
他心志堅定。即使重生之後必須寄居他人軀殼,靈力十不存一,硃砂骨釘鎖住他四肢胸腹,寒毒發作時如墜冰窟,渾身劇痛,謝蘇都沒有覺得自己有多狼狽。
哪怕是知道了自己活不過百日,魂魄又將魂飛魄散,謝蘇也沒覺得是一件多麼要緊的大事。
浮生若夢,不必強求。
是他要闖天門陣,是他一意孤行,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沒什麼可後悔的。
可是現在,他靠著明無應的血才能壓制身上的寒毒,跟隨他多年的承影劍,也是以明無應的一個承諾才換回來的。
他可以在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裡安之若素,可他不能厚著臉皮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跟明無應還如同在蓬萊山上那樣。
在他這樣不管不顧一意孤行之後,師尊為什麼還要對他這麼好?
若此時此刻真是人間一場幻夢,他是該沉溺其中不要醒來,還是強迫自己冷靜,應該遠遠地逃開?
謝蘇坐在桌邊,良久未動。
金鍊子拖在地上,半分聲響也沒有。
謝蘇緊緊攥著杯子,忽然覺得手裡一松。
那隻白玉酒杯已不見了蹤影,唯餘一盞玉蘭花落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