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市逐花(二)
2024-09-10 20:11:13
作者: 郁都
第9章 鬼市逐花(二)
那客棧老闆說的不錯,這房間推窗即可見月。
窗子又正對著一條僻靜街巷,遠處遊人觀燈的喧鬧聲音只能隨著夜風傳來似有若無的隻言片語,反倒襯托得此處更加寂靜。
謝蘇甫一進房間,就用餘光觀察房間內的擺設,見到牆邊橫著一張坐榻,這才覺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這張榻上,倚著一張矮几,慢慢喝茶。
茶葉雖不是陳茶,卻也不是上品。
謝蘇握著那杯子,大多還是因為他手冷得厲害,想靠這熱茶捂一捂。
明無應道:「你——」
「我睡在這張榻上就好。」
謝蘇語氣淡淡的,手指卻緊緊握著那隻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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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無應卻是莞爾一笑:「我是問你,可要吃些什麼東西?」
有那麼一時半刻,謝蘇覺得他這師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穀,長久不需進食,身體清潔無垢。
「如此夜色,枯坐著不是太無趣了麼?你不吃飯,那是想喝些酒?」
謝蘇知道他這師尊最厭煩無趣之事、無趣之人,訥訥道:「那還是吃飯吧。」
明無應又是笑了笑,出去讓小二送些飲食進來。
謝蘇給自己續了杯熱茶,忽然覺得自己又著了明無應的道。
等小二將飯菜送進來時,聞到食物香味,謝蘇才發覺自己真的有點餓了。
小二將木頭托盤裡的飯菜在桌上擺好,殷勤道:「客官還有什麼要求的話,隨時吩咐我就是。」
他退出房間,輕手輕腳地把門合上了。
桌上是幾樣小菜,一大海碗的雞湯細面熱氣氤氳,香氣撲鼻,還有一碗元宵,粒粒珠圓玉潤,咬開來是糖桂花餡的,軟糯清甜,齒頰留香。
謝蘇用勺子舀著元宵慢慢地吃,他本來就心虛,幼時又被教導過「食不言,寢不語」,是以微微低頭,一言不發。
明無就坐在他對面,謝蘇雖然低著頭,卻覺得他這師尊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時之間,只能聽到房間裡取暖用的炭盆里炭火嗶剝的聲音。
謝蘇餘光看到明無應拿出一個物件,放在桌上,朝他這邊推了過來。
他擡眼看去,正是那個鬼面具。
謝蘇在冰湖中抓住鬼面具時,只覺得這面具似乎是以生漆覆蓋木頭做成,但現在再看,發覺這面具失了挺括,發起皺來,像是一塊皮革。
明無應道:「你不是想要?給你一個。」
謝蘇思忖著,日後自己要查白家滅門的真兇,還是要從這個鬼面具上下手。
昨夜他昏過去之前,聽到了小神醫說的話,他身上的硃砂骨釘可保他三月不死,時間緊迫,有了這個鬼面具,自己好歹有了線索。
就算明無應不肯把鬼面具給他,逃跑之前,謝蘇也是要想辦法去把它偷來的。
此時他倒是沒有去多想小神醫後面那句「百日後神仙難救」,命數天定,他死而復生,已經是逆了天道,其餘的事多思無益。
所以此刻他便大大方方伸手過去,將那鬼面具拿了過來。
明無應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漫,笑道:「你是想找那個鬼面人背後的兇手?不如我陪你一起?」
謝蘇知道他這師尊慣常與人玩笑,他說的事情若是盡信,難免要被明無應玩弄在股掌之間。
少年時他就因此吃了不少虧。
那時明無應對他還沒有避嫌的意思,二指捏著他頰上軟肉,笑道:「怎麼我說什麼,你都信啊。」
此時明無應大約已經看穿自己的身份,這樣一問,其中的意涵就更多了。
謝蘇定了定神,想找個周密嚴謹的說法,先把當下的局面圓過去,反正今夜他就打算帶了鬼面具逃跑,日後……或許不會再見到他這師尊了。
想到這可能就是最後一面,謝蘇忽然擡起頭來,眼神清亮,望向明無應。
他吃飯時一直低頭不語,此刻卻忽然擡了頭,明無應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似乎在等著看他要說些什麼。
謝蘇張開口,還未來得及出聲言語,便聽到一點莫名聲響,像是初冬之時死水凝凍的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扶著的瓷碗之上。
自他身體裡散發出來的寒氣如有形一般,還沒吃完的半碗冒著熱氣的元宵霎時間便凍成了冰。
謝蘇的手指已經僵硬,他如墜冰窖,四肢胸腹釘著硃砂骨釘的地方皆劇痛難忍,極寒之中卻不是麻木,偏偏能清晰感知那極致痛苦。
禁術逆天而行,這便是逆天的代價。
謝蘇手一抖,那已經凍成冰塊的瓷碗便掉在了桌子上。
眼前一花,明無應便到了他身後。
他將謝蘇打橫抱起放在床上,輕聲道:「那小神醫說得不錯,十二個時辰發作一次。」
謝蘇冷得渾身打戰,牙關咯吱咯吱的,眼睫和眉毛上已經結了一層白霜,整張臉蒼白到了極點,嘴唇也完全失了血色。
偏偏四肢百害都像是有冰針刺入,劇痛之下神智卻是愈發清明。
他第一次發作是掉入冰湖之後,第二次發作是昨夜與人對戰動用了些靈氣,又被鬼面人所傷,這才牽引出來的。
第三次,就是今夜。
若他這寒毒真的每過十二個時辰發作一次,那可就太難熬了。
往後他去追尋鬼面人的下落,一到入夜寒毒便發作,不說自保之力,便是連行動都困難,實在是個極大的制約。
謝蘇眼前模糊,是他眼睫上的白霜遮擋之故。
他隱隱約約看見明無應擡了一下手指,似有一道游魚般的劍光倏然一閃而逝,明無應的左手拇指便出現了一個傷口。
鮮血從那傷口之中汨汨流出,似乎帶著一抹稍縱即逝的金光。
明無應坐在謝蘇身邊,將左手拇指放在他唇瓣之間。
淡淡的血腥氣漾在謝蘇唇齒間,他頗為抗拒,努力向後掙動。
可明無應手掌寬厚,手指修長,稍稍使力便好似將他一半臉頰攏在掌心,不容他掙扎。
鮮血自他指尖流出,明無應看向謝蘇的神情卻專注。
他鮮血的效用立竿見影。
像是將冰塊投入火焰一般,謝蘇周身的寒氣和劇痛霎時間煙消雲散,只不免還是有些脫力。
他唇上沾著一點血,嫣紅之態更甚,眉毛和睫毛上的白霜驀地消融,卻在眼眉之間留下些許水色,眉似更烏,睫似更濃,一張臉如水中洗過的冷玉。
明無應問道:「好些了?」
他指尖的傷口一瞬癒合,又在謝蘇唇上摩挲片刻,不帶狎呢意味,只是擦去了他唇上的血。
謝蘇似被他這個動作燙到一般,立刻扶著床榻坐了起來,欲蓋彌彰地用手指蹭了蹭嘴唇。
明無應若有所思道:「用我的血,好像比給你渡靈力有用多了。」
若是謝蘇學到了明無應的一成散漫不羈,此刻也不會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後,他以近乎耳語般的聲音道:「還是渡靈力好些……」
一句話還未說完,明無應便屈指在他額上一彈。
「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了。」
這個動作的親昵意味甚重,謝蘇愣了一下,想起少年時在蓬萊山上被哄著喝酒。
那酒叫做秋露白,入口有花蜜一般的清甜,他喝完之後被山風一吹,立即暈紅滿面,對著一棵合歡樹恭敬道:「師尊。」
明無應趕來時,便是屈指在他額上一彈,將他丟在榻上,睡了一天一夜,秋露白的勁力才退去。
謝蘇思及前塵往事,心頭一酸。
余光中明無應身影一動,卻是離開了床邊。
他將那張坐榻上的矮几推到一邊,枕著手臂和衣而臥,閉上眼睛,道:「今夜你在床上睡吧。」
謝蘇自小被明無應帶到蓬萊山,明無應是個散漫恣意的性子,不像旁人古板威嚴,日日指點徒弟要尊師重道。
明無應好像只是隨著自己的心意把他養大了。
可在謝蘇的心裡,他這師尊的分量極重,甚於天地造化之功,也甚於日月光華之德。
他睡在床上,師尊睡在一張窄窄的坐榻上,謝蘇覺得有些不妥。
他想自己換到榻上,又帶著些許自嘲想,自己身為徒弟,卻對明無應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已經是有悖倫常,大逆不道。
還在意這點子細枝末節的不尊敬不妥帖,未免太過好笑。
他翻身側臥,面朝床里紗幔,呼吸漸漸勻淨。
房間中只余炭火嗶剝之聲,一點似有若無的煙氣順著開了一線的窗子散在夜空之中。
謝蘇剛想放出靈識,探一探那邊的明無應是不是睡著了,就聽到衣料滑動的輕微聲響,明無應自榻上坐起,低聲道:「你睡著了麼?」
謝蘇閉著雙目,呼吸輕淺,做出睡熟了的樣子。
片刻之後,只聽得吱呀一聲,是明無應走出房間,自外合上了門。
他的腳步聲自廊上漸漸遠去,謝蘇在黑暗之中無聲地睜開了雙眼。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廊上再沒有響起任何人的腳步聲。
謝蘇翻身坐起,放出了靈識。
明無應大約早已看穿了他是誰,或許也知道他一心想要逃跑。
照謝蘇對他這師尊的了解,明無應多半會裝作不察,暗地裡給他下一個禁制,樂於看他作繭自縛,自己跳到陷阱里去。
可他的靈識散開,卻並未察覺到門窗之上有什麼禁制。
謝蘇不知道明無應半夜離開是有什麼事情要做,卻驚訝於他根本沒有留下任何術法和禁制。
這一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他下床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外面夜風寒涼。
謝蘇鬼使神差地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下一刻他輕巧躍過窗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話:
謝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明無應:我讓你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