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市逐花(三)
2024-09-10 20:11:14
作者: 郁都
第10章 鬼市逐花(三)
雖然已經夜深,臨江城內卻依然摩肩接踵,遊人興致不減。
謝蘇施了個術法收斂了周身氣息,順著客棧背面那條僻靜巷子走到了正街上。
入夜後城門雖然已經關閉,但想要出城,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只是謝蘇進城之時,看到城門上那二十四支以術法燃起來的通臂巨燭,料定城樓之上有修道之人坐鎮,或許修為不淺。
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城,難保不跟城樓上的修道之人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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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渾水摸魚能出城還好說,若是弄出的動靜太大,再把明無應給招來了,就十分的不划算。
不如在這城中暫時躲一躲,找個氣息雜亂的地方,隱藏自身最好。
街道兩側的商鋪門前都點著燈,映得遊人們臉膛發亮。
一朵朵蓮花燈、兔子燈被施了術法,在夜空之中悠悠漂浮,無風自動。
長長的彩練相互勾連,彩練之間拖曳著細密的流蘇,在燈火映照之下流光溢彩。
這些彩練上寫的都是恭賀金榜題名的吉祥話,顯眼處都帶著文家的字樣。
再看整條街連成片的鋪子都掛著文家的招牌,可見這商賈家資之巨。
最大的一間鋪子前面人最多,文家的掌柜站在搭好的高台上,他身後兩個小廝各抱著一個匣子。
匣中是用紅紙包著的銅錢,取個吉祥意思,由掌柜站在高台之上,一把一把地撒出去,以祝賀文家公子文天冬金榜題名,被聖上御筆點了當朝探花。
那文家掌柜又高聲道有些紅紙包內包的是金錠銀錠,更引得高台四面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連謝蘇從外側走過,都被文家的小廝往手裡塞了幾個紅紙包。
他混在觀燈的遊人之間,一路只往最熱鬧的地方走。
過得片刻,謝蘇自一道晶瑩輝煌的門樓下面走過,覺得夜風之間透出些酒氣,還有一股甜膩膩的脂粉味。
人語喧囂之間夾雜著一些絲竹之聲。
謝蘇駐足環顧,這才發覺自己無意中走到了一片勾欄樂坊之地。
他待要原路退出去,忽然想到此處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倒是一個不錯的藏身地點。
他動用了些靈力,在自己身上施了一個術法,讓周圍的人對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便信步走進左近一家樂坊。
寒冬時節,那樂坊內的炭火卻燒得極其暖熱,穿行其間送酒送菜的小廝們都身著單衣,到處都是絲竹和笑語的聲音。
這樂坊內部亭台樓閣頗有巧思,竟分外雅致,以奇石盆栽相隔,一步一景。
偶有房間打開門,由小廝進去送酒,看得見身著輕紗的舞姬赤足在席間跳舞,腳腕上綴著數層銀鈴,嫵媚艷麗。
庭中似乎依靠地熱引了一方溫泉,兩道木橋飛架在上,中間一個小亭子,欄杆之間水霧裊裊,又附庸風雅做出了個曲水流觴的景致。
謝蘇擡腳點了一下欄杆,便飛身坐在亭子頂部一道木樑上。
他給自己身上施了術法,尋常人看到他也好似沒看見一般,其實藏在何處都是一樣的。
但這一處遠離宴飲絲竹之聲,月光溶溶地落在水上,還算是清淨。
謝蘇坐在樑上,運轉靈力在周身氣脈之間走了一圈。
靈力到他四肢胸腹釘著硃砂骨釘的位置時,仍然是遲滯刺痛,但胸臆之間那股寒意幾乎完全找不到蹤跡了,大概是明無應的血的效用。
謝蘇正默默出神,聽到下面木橋上走來一個人。
那人長相頗為俊朗,但不知為何,眉宇之間一片壓抑,仿佛心裡壓了什麼令他煩躁至極的事情,手扶欄杆,凝眉長嘆。
水霧之間又走來一個男子,見到這人,便嬉笑著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道:「冬哥兒點了探花郎,怎麼還愁眉不展?金榜題名時可是人生最大得意事,你若還是這麼喪個臉,我可就要找些人來給你安排一個洞房花燭夜了!」
那一臉心事重重的人就是文天冬,剛中了探花,這臨江城裡一半的熱鬧,全是為了他。
那人又道:「過完新年,開朝複印,旨意也就該下了吧?必定點你去做翰林院編修了!二十年後可不是要稱你一聲『文相』了?」
他臉上醉意頗深,說著話,又衝著文天冬拱了拱手。
明知四下無人,那文天冬卻仍是左右看看,語氣頗重:「這樣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議的?」
那人便放浪大笑,指著文天冬的臉道:「假正經!」
文天冬臉上似乎有些怒意,終究不好發作,揮袖從另一道木橋上離開。
他那友人半是醉酒,半是無趣,也追著文天冬離開了。
水霧彌散的庭院之中,忽然有一道漣漪似的輕絲擴散開來,是仙門尋常的索敵術法,能探知四周有多少敵人隱在暗處。
謝蘇穩穩坐在樑上,不大拿這術法當回事。
那道輕絲漂浮擴散,連他的衣角也沒有碰到,就悄悄地收回去了。
謝蘇目力受限,以靈識看到庭院裡兩塊觀賞用的奇石之後閃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她邊走便看,極是小心謹慎。
走到亭中時,她卻像是不知怎麼發現了樑上有人,指間夾了一枚柳葉形的飛鏢,試探似的朝謝蘇發過來。
謝蘇在袖間一抹,繼而手指輕揚,一枚銅錢便帶著靈力與飛鏢撞在一起。
只聽叮鐺一聲,那飛鏢被銅錢一分兩半,落在水裡沉了下去。
那女子立刻矮身抱頭,蹲在地上,道:「高人別殺我!」
謝蘇聽這聲音耳熟,伸手在木樑上一撐,縱身躍了下來。
那女子擡頭見到他,呆呆楞楞地睜圓了眼睛,驚奇道:「是你!」
她衣裙之上儘是灰塵,手腕上也有兩道極深的淤痕,似是被繩索勒出來的,此時一身狼狽,望見謝蘇,卻是又驚又喜,一雙眼睛熠熠發亮。
正是那個頗有情義的柳家外門弟子,呂微。
謝蘇輕聲道:「噓,小聲些。」
呂微放下了抱著頭的雙手,站起來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道:「宋道友。」
前一日在白家祠堂之中,柳清言的詭計敗露,柳清歌偽裝成白無瑕的冤魂,樁樁件件,那些柳家外門弟子都看得清楚。
柳啟化成鬼面人殺柳清言的時候,這些外門弟子便四散而逃。但柳啟斬斷謝蘇蒙眼的白綾,說他就是沈禕,呂微卻一定看見了。
謝蘇道:「為何不將我認作沈禕?」
呂微坦誠道:「在明光祠中你說你姓宋,那就是宋道友了。」
謝蘇莞爾一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昨夜之後……我們幾個誰都不敢再回柳家了。」
這也是尋常,幾個柳家內門弟子全數喪命,這些外門弟子出身微末,修為也不夠,更不知道柳清言設計奪寶,殺人滅門是不是有柳家的直接授意,自然再也不敢返回柳家,各自逃了。
呂微甫一出城,便遇到一個奇怪道人,打量了她幾眼之後,出手將她打暈。
她醒來時,便和另一個女子綁在一起,被賣到了這間樂坊。
那時她尚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瞧見幾個人湧進來將她們二人分開。
與她一道被綁來的女子不是修道之人,手無縛雞之力,卻十分烈性,一頭撞在牆上斷了氣。
那幾個人互相埋怨對方沒有拉住她,白白損失了一筆。
呂微則被關在了另一個房間裡,那幾個人中有一個會不少術法,修為似乎還在呂微之上,她不敢輕舉妄動,裝作昏沉沒有神智,尋了個機會逃了出來。
只是這園子裡面道路複雜,她一時迷了方向,生怕被人再抓回去。
那幾個普通人她是不怕的,卻有些擔心其中那個修為在她之上的人。
謝蘇道:「你是怎麼發現我在樑上的?」
他方才看得清楚,呂微用那術法並不純熟,自己的修為遠高於她,照理來說絕不可能被發現。
可呂微放出飛鏢時,卻是看準了他的位置才出手的。
呂微的眼珠轉了轉,顧左右而言他,只不答謝蘇的話。
這裡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謝蘇便帶著呂微沿著小逕往西南方走,他進這園子時已經注意到西南角上有個隱秘小門臨著街市。
呂微忙不疊地向他道謝,謝蘇神色淡淡的,道:「不要出聲。」
昨夜呂微誤以為小神醫死了,柳承幾次遷怒於她,她卻還是整理了小神醫的頭髮和衣衫,坐在她身邊無聲垂淚,並不是壞人。
他帶著呂微走到那西南角上的小門時,輕聲道:「小神醫並沒有死,你不必為她傷心了。」
呂微神色一動,驚喜道:「真的?那她現在在哪裡?」
謝蘇道:「我也不知道。」
呂微道:「她一定是去浥陽城投親了,怪不得昨夜我返回白家的時候,沒看到她的屍體。」
她一個只有些微末道行的外門弟子,看她昨夜一臉驚懼,不似作偽,卻又在之後潛回白家,實在奇怪。
她說話不盡不實,謝蘇低下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呂微好像也發覺自己失言,低著頭偷看謝蘇的臉色。
出了那扇小門,外面便是街市,那道晶瑩門樓就在近前。
呂微訥訥道:「多謝宋道友救我。」
兩人離開那樂坊外牆,呂微面露糾結之色,似乎也知道謝蘇發覺她話里有諸多漏洞,一時好像要出聲解釋,一時又垂首無言。
只聽得另一邊廝鬧吵嚷之聲漸響,一人衣衫不整,從那香風酒氣縈繞的勾欄院中跑出,丟了魂兒一般撲倒在地,又連忙爬起,連方向也不辨一辨就奪路而逃,險些驚了旁人的馬。
那勾欄院中嘩聲大起,一個女子尖聲叫道:「他殺人了!」
二樓的人紛紛倚欄往下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只道這紅粉銷金之地,又出了爭風吃醋,毆殺人命的風流官司。
這一片騷亂中,謝蘇只是低頭對呂微道:「就送你到這裡吧。」
呂微卻望著長街盡處,臉色煞白,一閃身躲在了謝蘇的背後,聲音都僵了,道:「你……你借我躲躲。」
謝蘇向那長街盡頭望去,先聽到一陣極緩慢的梆子響。
兩個身著白衣的男子自夜色煙塵中走來,他們的衣袍極長,幾乎垂到地面。
尋常人走路時肩膀腰肢皆會輕輕擺動,可這二人卻四平八穩,竟然像是腳不沾地,飄過來的。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矮個子走在前面,手裡拿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在敲,梆子聲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高個子則走在他的後面,手裡拿著長長的白紙編成的鎖鏈。
這兩個人嘰嘰咕咕的,像是在爭吵。
只聽那高個子道:「怎麼一個月了,你連此人的魂魄也沒有拘回來?」
矮個子答道:「這可怨不得我,前次我來時,明明已經用鎮魂鎖鎮住了她,可不知怎麼,我突然又看不到她的魂魄啦,要不是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出現在冊上,我還以為自己弄錯了。」
高個子道:「一個月知情不報,你未免也太過大膽。她的魂魄若是在現世停留太久,沾了怨氣,化成惡鬼傷人,你趁早洗了脖子,去鬼王大人那裡請罪。」
矮個子譏笑一聲,道:「這半年裡,從你手中丟的魂魄少了?今日這個魂魄若是再丟了,我看你怎麼辦。」
忽然之間,高個子停下了腳步,伸手按在矮個子的肩膀上,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著什麼。
兩人神情木然,一起朝謝蘇看了過來。
謝蘇的靈識在呂微身上一觸即收,確信她是活人,而非那兩個鬼差口中已經丟失一月的魂魄。
但兩個鬼差一瞬不瞬地望向這裡,若不是呂微分明害怕,躲到了他的背後,謝蘇幾乎要以為,是這兩個鬼差發現了他以禁術逆天重生。
兩個鬼差似乎有些猶豫,對視了一眼,朝著謝蘇慢慢走來。
謝蘇自是氣定神閒,但呂微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拽著他慌不擇路向另一邊跑。
從那座晶瑩輝煌的門樓下穿過時,呂微腳下一絆,慌亂間扶住門樓下一處凸起雕成魚形的石刻,霎時間平地起風。
謝蘇和呂微的身影一晃,便原地消失了。
而那門樓忽然微微一亮,仿佛洗去了從舊日風煙里染上的塵霜,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