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硃砂白玉(六)
2024-09-10 20:11:09
作者: 郁都
第6章 硃砂白玉(六)
謝蘇一時愣住。
從前他被明無應揀回蓬萊山的時候,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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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無應最是瀟灑自由,對他從不多加管束,還說人和樹是一樣的道理,若是一不小心長歪了,用劍修修就是了。
說這話時,照料謝蘇生活起居的花妖姚黃望著明無應那柄名震天下,可引九天風雷的牧神劍,瑟瑟發抖,跟謝蘇小心打著商量。
讓他千萬別長歪。
山中無日月,謝蘇長大之後,自覺倒確實沒有長歪。
只是乏善可陳。
明無應不似尋常仙門那些古板道人,教習弟子先從誦讀經典開始,感知天地靈氣,逐漸引氣入體,再打坐入定,感受體內氣韻。到學劍之時,步法身法心法,一點點循序漸進。
明無應只是伸手在謝蘇眉間一點,探了探他的氣海,就把他帶到蓬萊山那處垂落九天的飛瀑之上。
漫天水霧之中,水流的聲音震耳欲聾,謝蘇只覺得此刻便是有人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他也是聽不見的。
可明無應不知用了什麼術法,他的聲音竟然是在謝蘇腦海之中響起。
「能從這裡飛到瀑布下面,就算你學會了御劍。等你能一劍截斷這道瀑布,就可以下山了。」
然後明無應隨手丟給謝蘇一柄劍。
謝蘇的眉眼被水霧沾濕,映在雪亮的劍身之上。
他看向明無應,道:「師尊,致虛極,守靜篤,是什麼意思?」
明無應笑了一聲,道:「你從這裡跳下去,心裡不覺得害怕,就是致虛極,守靜篤了。」
下面百丈懸崖,連奔涌瀑布傾瀉到中途,都被狂風吹碎成霧。
謝蘇低頭默想,隨即躍了下去,一瞬間便被水流吞沒。
萬頃水霧之中,少年清癯的身影穩穩立於劍上,他衣衫盡濕,卻渾然不覺。
那一道由心而生的劍意攪動蓬萊山上千層暮雲,夕陽西照,落日熔金,水瀑碎落之處展開一道彩練般的虹影,一甲子才開一日的慕仙花絢爛盛放了整個山谷。
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謝蘇忽然懂得。
可他回首望去,明無應的身影已經沒入一方幽深竹林,衣擺如煙,沉於夕霧,仿佛對他學不學得會御劍,會不會掉下去摔死全不在意。
若是按花妖姚黃的說法,明無應其實是不知道該怎樣做人師尊的,也就因為他的徒弟是謝蘇,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歪打正著,折騰成了,謝蘇成了仙門公認的少年天才。
謝蘇少年時,覺得明無應這隨意的態度便很好,可後來明無應察覺他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似是要矯枉過正,很是拿他當晚輩看待了一段時間。
這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也是那段時間明無應慣常使用的。
只不過那時謝蘇知道是明無應故意要跟他拉開距離,對這哄孩子的手段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在琢磨出明無應的真正用意之後,起了惱意。
可此時謝蘇生生死死走過這麼一遭,再聽到明無應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只莫名其妙的,覺得很是受用。
「我……」
四周全是長劍相對,明無應放開了攬著謝蘇的手,卻是低頭在他耳邊道:「那個凶陣的陣眼被你破掉,城中東西南北四方還有壓陣之物,我去料理了一下,可不是故意不告而別。」
「嗯。」
謝蘇只覺明無應的手掌在自己眼睛上一拂,那刺目痛楚便消解大半,也能睜開眼睛視物了。
明無應道:「想做什麼,做就是了。」
謝蘇聽到這話,默了一下,道:「有些事情,不分辨清楚不行。」
殺了這些人,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殺人之前非要說出個道理,那是迂腐,謝蘇雖然覺得自己乏善可陳,可他被明無應養大,最不會的就是迂腐二字。
但若此刻將這些人全殺了,一是柳家弟子之中,也有不知情無辜者。二是白家滅門一案終究會變成一個陰私遮眼的謎團。
謝蘇承了白無瑕的情,不想這麼對待她。
他平靜道:「這幾具屍首胸前的傷口並不是女鬼所傷,那些爪痕是為了掩蓋下面的刀傷,他們都是被人一刀斃命的。這樣的痕跡,不說是我,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
說到這裡,謝蘇似是想起了什麼,眼中凝了一抹寒意:「或許小神醫不是被女鬼嚇死的,而是被你們殺死的。她若進了祠堂驗屍,立即就會看出這些傷痕的不妥。」
柳清言此人雖然陰沉,又有城府,但實在非常高傲,此刻他看向謝蘇,全無被人當面拆穿詭計的羞愧,仍是冷冷的。
謝蘇又道:「至於那女鬼,我猜就是你的妹妹柳清歌假扮的。你謊稱讓她回家報信,其實她是藏起來扮作白無瑕的樣子,伺機傷人。方才我跟她交手時,她用的正是短刀。她扮作白無瑕,從面容上看不出端倪,可我記得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
柳清言此刻不敢貿然向前,全是因為明無應的出現。以他的目力,看不穿這位「謝仙師」雲山霧罩的真正實力,只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周身靈力全被壓制住了。
他一面在袖中摸符紙,一面不動聲色道:「一點薰香氣味,算什麼鐵證?」
謝蘇正要開口,卻被明無應打斷了。
「零陵香的味道有什麼可記住的,」明無應道,「熏人得很。」
謝蘇不明白明無應為何此時要說這樣的話,解釋道:「昨夜我與那柳清歌有過接觸,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極重,所以我記得。」
明無應點頭,道:「行,明天我就讓你忘了。」
他這不知道哪裡忽然翻上來的脾氣讓謝蘇甚為不解,修道之人多用薰香寧神助眠,用慣一種香料便常年不改,從薰香味道上記住一個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好比明無應雖然不愛用薰香,但姚黃那時起了個收集香爐的古怪愛好,美其名曰物盡其用,用香爐點了白檀香放在屋內。明無應對這些小事很是無所謂,見謝蘇喜歡這個味道,就一直點著。
謝蘇攏了攏身上明無應的外袍,道:「就好像你的衣服上有白檀香,我也聞得出。」
他本是向明無應解釋從薰香上認出一個人很容易,才這麼說的,可不知為何,明無應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沒事了。
那柳清言忽然冷笑一聲:「你二人一唱一和,可是舊相識,一起來污衊我柳家的清白了?」
這「舊相識」三個字戳心,謝蘇本就心裡有鬼,既不明白明無應為何會忽然到了此處,又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認出了自己,聽到柳清言這麼說,一時沒有說話。
明無應卻漫不經心地說:「方才我離開時,留了個傀儡符在這裡,看見你的人在這祠堂四周翻箱倒櫃,不只是為了找蠟燭吧?」
謝蘇道:「他們找的是硃砂骨釘,一件白家的靈寶。」
明無應本來半步上前,是個微微擋在謝蘇身前的意思,聞言回頭看了謝蘇一眼。
謝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怎樣,總覺得明無應這一眼裡頗多意涵。
他定了定神,淡聲道:「你滅白家滿門,是為了奪寶。又將這殺人奪寶的罪名推到沈禕身上,你口口聲聲要為白家報仇,好一個偽君子。」
那柳清言到了此種境地,卻仍然是微微一笑,道:「你不就是沈禕?」
謝蘇道:「你妹妹能戴人皮面具扮成白無瑕,我就戴不得?」
其實謝蘇也不大篤定柳清歌是帶了人皮面具才偽裝成白無瑕的樣子,但他此刻是借屍還魂,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特別是此刻明無應還在他身邊。
只聽得那柳清歌陰冷一笑:「你真以為我等你說這麼多話是怕了你?謝仙師,這一招如何,你可還接得住?」
先前他在袖中摸到符紙,就將自己的靈力灌注進去,這道符威力強悍,所需要的靈力也極為可觀,幾乎將他吸乾了,這才到了能發揮作用的時候。
柳清歌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揮,一道明黃符紙飛出,無風自動,其上逆寫的墨字光芒大盛,倏然化作一個法陣,眾人只見血色光芒砰然湧現,想要退後一步,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定在原地,動也不能動。
這符紙化成的陣法,正是那個使白家滿門被滅的殺陣!
柳清言冷笑道:「你們就跟白家那些人一起去死吧。」
這陣法成型之時,不光謝蘇和明無應在其中,那些柳家外門弟子,甚至柳承都還在陣中。
只有柳清言縱身躍開,而那一直不出聲的柳啟也乖覺得很,似乎是一直注意著柳清言的動向,比他動作還快,兔起鶻落,閃身避過了法陣。
血色光芒愈盛,那陣法之威力,陣中人都曾親歷,那些柳家外門弟子已經嚇得面如金紙,怎奈一動不能動。
只聽得明無應漫不經心道:「破。」
言出法隨。
夜色中似有一道無形劍氣凝聚,其勢連綿似海上潮生,從那符紙中一穿而過,霎時間陣法破碎,除謝蘇以外,陣中的所有人皆被震開。
無形劍氣所過之處,一片兵器落地的聲音。
作話: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出自《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