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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硃砂白玉(四)

2024-09-10 20:11:07 作者: 郁都

  第4章 硃砂白玉(四)

  謝蘇此人頗受天地間各種靈物的眷顧。

  從前在蓬萊山上的時候,那些靈植仙花剛能化形,就跑到謝蘇的窗戶下面偷偷看他。

  有些膽子大的靈物精怪,追在謝蘇的手邊腿邊,彼此之間還要爭風吃醋,為今日謝蘇多親近了誰而鬧個不休。

  他學會御劍那一日,蓬萊山上雲蒸霞蔚,一甲子才開一日花的慕仙花為他亂了時序,盛開了一整個山谷,映著天際紫霞輝光,紅雲繚亂。

  此時這一隻小小雪白貂兒鑽進他的袖子裡,謝蘇不動聲色地伸手至袖中。

  他死過一遭,又換了個軀殼,沒想到還是被這剛失去了主人的雪貂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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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靈植靈草給它吃,便用指尖蹭過去給雪貂聞了聞,輕輕點了點雪貂的額頭。

  雪貂皮毛柔滑,觸感如一匹涼涼的緞子。

  柳清言沒有注意到明無應已經不在房間之中,下令將那兩名慘死的弟子和小神醫的屍首一併搬至祠堂,再以柳家內門弟子為首,尋找那個白衣女鬼。

  趁往來走動之間稍有擠碰,謝蘇走到小神醫身邊,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腕脈確實已經沒了。

  難道真有一個白衣女鬼作惡,連殺四人,又將小神醫給嚇死了?

  謝蘇收斂神色,跟在幾個柳家外門弟子後面。

  一連五人死亡,柳清言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讓柳承和柳啟各帶兩個人,他們的修為在柳家弟子之中也是一等的,不比幾個糟了毒手的外門弟子,修為尚淺,機變也不足。

  由他們二人帶隊,便是真遇上了那個女鬼,也有一拼之力。

  柳清言自己則帶領其他的外門弟子,坐鎮祠堂,隨時接應。

  重回祠堂之時,天色近晚,祠堂之內一片昏暗。

  四具被女鬼殺死的屍首擺在一起,衣襟全被解開,將那猙獰傷口露了出來,四人傷口相似,確然是一種死法。

  小神醫的屍體則被放在一邊,無人在意。

  只有那呂微跪坐在屍體身邊,臉上淚痕宛然,卻伸手將小神醫臉上覆著的頭髮輕輕撥開歸攏。

  柳承看不過呂微這哭哭啼啼的樣子,喝道:「你哭什麼哭!外面天快黑了,這裡面什麼都看不清楚了,等會兒女鬼來了,我們都發現不了,你還哭,哭有什麼用!還不出去找些蠟燭來點上?」

  他聲音極大,語氣又粗,呂微坐在地上,愣怔一下,垂著手站起來,道了一聲「是」。

  柳清言看她一眼,道:「柳承,你也該收斂一下你的脾氣,這白衣女鬼有些棘手,怎可讓她一個人去找蠟燭,不如我們一起,先在這祠堂裡面找一找,想來應該有蠟燭的。」

  冬日裡天黑得太快,這白家的祠堂院落幽深,四周都是高牆,天光透不進來,又似起了一層薄霧一般,朦朦朧朧的。

  謝蘇心道,就算此時祠堂里少一個人,或是多一人,也看不出來。

  這個念頭在他心裡一轉,謝蘇立即警惕起來。

  雖然不知道明無應為何突然消失,但他不在這裡,謝蘇就仿佛少了一個巨大的包袱,不必事事小心,處處躲藏。

  他眼睛不便,就用靈識記下了此刻祠堂內有多少個人,連地上的五具屍體也沒漏掉。

  祠堂內那兩排木架子從上到下全是燭台,想來平日裡香火燭光不斷,這院子裡一定放著很多蠟燭,以供每日更替。

  柳清言的這個想法倒是不錯的。

  眾人慢慢摸索過幾個高架矮櫃,找到了一大匣蠟燭。

  此時天色全暗,冬日風寒,不知道是死了人的緣故還是什麼,像是有一股陰風慢慢盤繞,幾個弟子的火折就是吹不亮。

  性子急如柳承者,已經將那怎樣也燃不起來的火摺子丟到了一邊。

  柳清言出言安撫道:「許是雪夜裡受潮了,吹不亮也是自然,我用引火符。」

  世間以符籙出名的仙門不少,但符籙怎麼製作卻是每個仙門的不傳之秘,大家各擅勝場。而能修煉符籙之術的人,即使在修仙者中也不多見。

  修士們交易靈寶秘術大多是以物易物,不涉金銀,對於尋常仙門而言,各種符都是非常珍貴的,就成為交易中的硬通貨。

  如柳家這樣地方上實力不小的仙門,也不一定有許多。

  此時柳清言拿出引火符,是看火摺子莫名燃不起來,怕眾人心裡不安,有意拿出來安撫大家的。他既然有引火符,說不定就還有些其他的強力符咒。

  只見柳清言右手食中二指夾著一張符紙,以靈力催動,那符紙霎時間燃燒成一團火焰,柳啟站在一盤,用蠟燭引著火苗。

  不多時,幾十隻蠟燭都被點燃插在燭台上,照得祠堂內亮如白晝。

  謝蘇身在一方簾幕後面,他趁人不注意,將柳承丟在地上的那個火摺子撿了起來,掖入袖中。

  雪貂抱著火摺子,在他袖間滾成一團。

  謝蘇心道,還好他披著明無應的外袍。這袍子寬大得很,雪貂在裡面左右翻騰,從外面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眼睛有舊傷,簾幕之外燭光一盛,謝蘇便伸手擋在眼前,想隔一隔外面的光。

  只是他的手剛擡到眼前,就發覺是自己多慮了。

  明無應給他系的這條白綾輕薄無物,軟似鮫綃,卻能把外面的燭光全數擋下。

  謝蘇的手不自覺落在白綾之上摸了摸,似流水又似絲緞。

  他背身在柱後,將火摺子從袖中取出,輕輕一吹。

  火摺子亮了。

  有人從後面拉了拉他的衣袖,謝蘇手快,立即將火摺子蓋上了,手指一送,便將火摺子塞入袖中,瞭然無痕。

  拉他的人是呂微,她手上捧著一支蠟燭,是覺得簾幕後面昏昏暗暗,想放在這裡照明。

  謝蘇轉身,看到呂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臉上,而後又越過他的肩頭,望向他身後的牆壁,手抖得帶著那燭光都搖晃。

  「這是……這是什麼?」

  她聲音中的顫抖驚懼之意太過明顯,柳承本就覺得她哭哭啼啼的惹人厭,聞言兩步跨過來,伸手就要揪住呂微。

  撩開簾幕的一瞬間,柳承的神色一變,道:「清言,你快來看。」

  柳清言一手扶著腰間寶劍,一手持著燭台,走上前來。

  簾幕之後的白牆上,十二個血字似滲入牆壁,詭譎陰森。

  惡人沈禕,毀我清白,滅我滿門,不得好死。

  謝蘇的左手搭在右手上,緩緩摩挲自己的指節。

  這可就有意思了。

  他此刻寄居的這具軀殼就是沈禕的,死後不得入土,卻被他這十年前就死了的魂魄占據,四肢胸腹皆被硃砂骨釘貫穿,確實可以說是不得好死。

  忽而一道劍鳴,是柳承揮劍指向呂微,怒道:「這字是你寫的?」

  呂微結巴道:「不……不是我,我剛走、走過來。」

  她的手仍然在發抖,燭心燒燙的燭淚落在了手上,燙得她手一縮。

  柳承的劍鋒繼而指向謝蘇:「你一直在這簾幕後面,那就是你寫的了?」

  謝蘇神色不變,在燭光下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你可見到我手上有血?若是我用筆在牆上寫字,那筆呢?用完的血又在哪裡?你可還要搜身?」

  謝蘇的雙手修長如玉,上面一絲血跡都沒有。

  柳啟看向謝蘇身後的角落,也是空無一物。

  他又上前,以劍柄蹭了些牆灰血沫下來仔細檢視,道:「應該早就有人把這些字寫上去了,血都幹了,不可能是他。或許我們進祠堂的時候就有了,只是方才沒有點蠟燭,我們都沒有看見。」

  那幾個柳家外門弟子見到牆上血字,本就覺得頭皮發麻,只是因為內門弟子還在,算是個依仗,此時想到方才他們到處找蠟燭的時候,這血字就一直在牆上,更是嚇得面如土色。

  柳清言看了謝蘇一眼,按下了柳承的劍,道:「應該不是他寫的。」

  「那位謝仙師怎麼不見了?」柳啟忽然道。

  柳承憤憤收劍,環顧一圈,冷笑了一聲:「什麼仙師,會幾個障眼法罷了,真遇到厲害邪物,早就跑了吧!」

  柳家弟子皆以柳清言為尊,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白家先祖歷代牌位之下,一撩衣擺,倏然跪地,橫劍在手舉過頭頂,注視著白氏牌位,深深一拜。

  「這本不是該說與你們外門弟子聽的,但這一遭大家共經生死,雖是我一生隱痛恥辱,我便將此來為何,說與大家聽吧。」

  「我柳家先祖於白氏有大恩,兩家數代交好,白家每一代都會出一個靈力過人的女子,她自身無法修煉,卻可以孕育具有先天靈力的子嗣。白氏感念微末之時我柳家的傾力相助,每一代都將這樣的女子嫁入我柳家。」

  「這一代白家要嫁入我柳家的女子,叫做白無瑕,她也……她本該成為我的妻子。」

  謝蘇眉心一動,忽然明白了白無瑕為什麼要用禁術召來他的魂魄。

  這等禁術召來的,不是已經隕落的先代大能修士,就是極惡的邪魔。

  謝蘇自棺材之中甦醒時,已經察覺白無瑕身上雖自有一團氣韻流轉,卻並無半點靈力。她想報這滅門之仇,憑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柳清言又道:「婚約早定,但我跟無瑕卻是……卻是真心喜歡,家父已經和白氏家主議定,挑選吉日,將無瑕嫁給我。」

  「但白家外門弟子之中,有一個心懷不軌之徒,始終覬覦無瑕,後來……便引誘她……」

  柳清歌說到此處,目光陰鷙,顯然十分怨恨痛苦。

  「我本可以退婚,但無瑕哭著求我,我寧願忍下這奇恥大辱,將她迎娶回柳家。白氏家主無顏面對我父親,將靈寶硃砂骨釘作為嫁妝,但那硃砂骨釘卻被人盜走了!」

  那幾個柳家的外門弟子原本都是附近的散修,依附柳家不過為了能夠更好地修煉,年歲到了,一部分為柳家所用,另一部分都是要放出去的。

  平日在柳家,也不過被當成雜役一般呼來喝去,哪裡聽到過這樣的仙門秘辛,相望之下,都沒有出聲說話。

  只聽柳清言恨聲說道:「玷污無瑕清白,盜取靈寶硃砂骨釘的人,便是白家外門弟子,沈禕!」

  再看那柳承與柳啟,神色不動,他們是柳清言的心腹,似乎對這件事早已知曉。

  柳啟上前一步,將柳清言扶了起來,溫聲道:「方才大家都看見了,我們去東側院之時,牆上還沒有這些血字,那白衣女鬼,想來便是白無瑕死後不甘,化為厲鬼,這血書就是指證,那沈禕就是滅白家滿門的兇手。」

  柳清言眼神陰狠,厲聲道:「此生我必殺沈禕報仇!」

  祠堂之外陰風怒號,仿佛真是白無瑕冤魂相應,如萬鬼同哭。

  窗外白影一閃,只聽得呂微一聲驚呼,指向外面:「她,她來了!」

  眾人急急齊向外看,只聽得祠堂之外,似乎有一女子大笑,笑聲尖利可怖,分外嚇人。

  又見一抹白色衣角飄飄蕩蕩自漆黑檐角瓦片處掠過,尋常人根本無法做出那樣的姿勢,不是女鬼,還能是誰?

  那幾個柳家的外門弟子似乎已經被嚇破了膽,哆哆嗦嗦擠在一起,顫聲道:「我們是柳家弟子,不是害你的人!你不要來找我們!」

  謝蘇凝神一望,攏住外袍衣襟,他腳下步法似穿雲流水,眾人只看到他衣袂翻飛,下一刻謝蘇便輕盈掠上房檐。

  他心頭只有四個字:裝神弄鬼。

  白家被人以凶陣滅門,卻唯獨留下白無瑕一個人安然無恙。

  在鏡花水月境中,謝蘇分明見到白無瑕在迴廊之下遙望沈禕,目光中似有無限柔情,那絕不是受了強迫的女子臉上會有的神情。

  何況沈禕已經死在那鬼面人所設的凶陣之中,柳家弟子不知道,謝蘇可是清楚得很。

  白家內外門弟子的屍首皆停在校場之上,族中長輩屍身還可以放在棺材之中,一些低等的弟子只能草蓆裹身,日後草草下葬。

  白無瑕必是想辦法將沈禕的屍身帶到了城外義莊,這才發動了禁術。

  至於硃砂骨釘被盜更是無稽之談。

  那七枚骨釘之中有六枚還釘在謝蘇的身體裡。

  餘下一枚,被他捏在指間。

  謝蘇立在屋脊之上,沉靜如雪下青柏。縛眼白綾輕軟,被寒風一吹,在他身後上下翻卷。

  捉住那個白衣女鬼,再看看柳清言會怎麼說。

  謝蘇屏息凝神,他的靈識是在蓬萊山上大小秘境之中千錘百鍊出來的,千萬劍光之中也辨得出朝自己斬過來的那一柄。

  不會在這裡錯過一個裝神弄鬼的影子。

  祠堂之內眾人早已跑了出來,那柳承揮劍指向謝蘇,怒道:「你想幹什麼?」

  就在柳承話音將落未落的一瞬間,謝蘇頭也不回,仿佛只是隨意一擡手,「錚」的一聲,他以手指夾著骨釘截住了身側一擊。

  硃砂骨釘質地極堅,一撞之下聲音清越,似是碰上了什麼鐵器。

  謝蘇神色不改,心道,哪來的女鬼,竟是用短刀的?

  眼前白影閃過,只聽得下面連連驚呼。

  謝蘇並不戀戰,與那白影一觸極分。

  倒是那白影衣袖飄飄,身法詭異,似乎不敢再輕易接近謝蘇,狂風掀起她紛亂長發,露出下面慘白的一張臉來。

  正是白無瑕。

  擦肩而過時,謝蘇聞到了她身上一線零陵香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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