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遠山芙蓉何凋零(上)
2024-05-04 10:18:02
作者: 邱處機
開陽山莊裡忽然死一般沉寂,眾人一時之見都目瞪口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杜文秀腦袋裡一陣空白,問向楊味軒:「掌谷令,教主剛才……剛才說什麼?」楊味軒怔怔回過頭來,木然道:「教主……教主說要辭去教主一職……我們……」
曾素懿登時臉色鐵青,秀眉顰蹙,淚水汪在眼眶裡,嗔道:「北殷!你說的什麼渾話!你……」楚征南看得出李北殷情緒低落,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站起來說話,忙將曾素懿攔住,低沉道:「聽教主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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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北殷眼神失落的看向眾人,暗暗嘆氣,旋即抿起嘴來說道:「諸位,左掌教和我娘剛才分析的很對。麒麟教一旦出事,各地義軍必然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如何能成事,所以本教四使五法、分壇壇主,一個都不可以去,教主更是如此;但如果本教答應北宗的事情沒做到,會被江湖人恥笑不說,我心裡也會倍感不安。所以……所以兩全之策就是,我辭去本教教主一職,畢竟是我個人答應尚方含丹去北海屠龍,與麒麟教其他密使護法、分壇壇主,並無關聯,尚方含丹也會再難向麒麟教下手。」
杜文秀登時驚怒,大罵道:「教主!你……你好端端的孩子,怎麼開始學老杜放屁了?!你不做教主,麒麟教誰來做教主!誰做老子都不服!」端木賜忙喝道:「老杜!不得對教主無禮!」杜文秀一個大男人急的眼淚汪汪,嗔道:「我不管!教主就是老杜腦袋劈了!我也不服別人!」楊味軒一陣皺眉,喝道:「老杜!冷靜些!」
水銀鯉在一側沉默許久,一直沒有發聲,幽幽離去,並不與眾人爭執。令狐小妹也是眼淚汪汪的走上前去,望著李北殷拉著他衣袖不住的搖晃。
李北殷聽著心煩意亂,強壓心中鬱悶,朗聲道:「諸位!」此言一出,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李北殷臉色鐵青,緩緩睜眼,嘆道:「諸位抬舉北殷,北殷都記在心裡,不知該如何報答。我這段日子奔走於各線之間雖然稍有成績,但始終略感力有不逮。這件事事關重大,哪噠精髓露、十二派安危、太尉宴席根本就是一件事,北海非去不可!但是教不可一日無主,一旦……一旦諸位都折在北海,麒麟教怎麼辦!我們麒麟教教義是驅逐吐蕃蕃僧,對抗朝廷暴政,這件才是我教第一大要義。可我已經決定親自前往北海。」
眾人一陣驚亂,紛紛齊聲道:「教主!你在好好想想!就算是去北海,我們大伙兒也一定和教主共進退!」
李北殷從懷裡掏出黑金龍首,高舉在手,臉色鐵青,冷聲道:「黑金盤龍首在此,見此令如見大穆明尊!」
眾人紛紛拜服半跪,低頭看地,齊聲高呼道:「恭迎大穆明尊、教主。」
李北殷見眾人終是不在鬧騰,心煩意亂的嘆氣道:「北殷何嘗不想和諸位兄弟共同進退。但是北殷越發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要以大局為重。我在此下令,天方麒麟教除本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踏入北海附近半步!」
眾人跪在地上一陣沉默,紛紛閉目幽嘆。李北殷繼續嘆道:「教不可一日無主,我既然離去,本教教主一職暫由光明左掌教楚征南負責。其餘人馬唯光明左掌教楚征南馬首是瞻,任何人違抗其命如同侮辱教主,處以叛教極刑。」
眾人看著李北殷臉色鐵青,無人再敢出言,紛紛對視一眼,唉聲嘆氣,但教主手中黑金盤龍首乃是教中絕對權力之所在,無人可以違抗。李北殷臉色緊繃的走下台去,將龍首交到曾素懿手中,緊緊攥著曾素懿一雙冰涼的小手,嘆道:「娘,孩兒也不想,但是孩兒該學著長大了,有些事學著自己做主自己面對,欠下的恩情和債要學著自己去還,不能再拖累大家跟著我東奔西跑。」曾素懿緊繃著臉忍著眼淚,卻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他身上,李北殷嘆氣笑道:「都做什麼,非要逼著我搞得像生離死別一樣,這麼嚴肅。快站起來。」
眾人聽著李北殷語氣緩和,這才緩緩站起,還是一臉的無奈。楚征南走來嘆道:「教主,你的心情楚某非常理解,但是教主一職無光是楚某,教中任何一個兄弟都無法接受旁人來做教主,何況換教主一事,事關本教社稷安危,還望教主三思。」
李北殷將黑金龍首收起,負手而立,淡淡道:「左掌教不必多說了,北殷去意已決,此事事關本教安危,任何人不得有違。」楚征南點點頭,撫須說道:「教主,本教歷來無臨陣換主習慣,此事事關重大……」
李北殷面露難色,轉過身來握著楚征南的手嘆道:「楚叔叔,你不用這般勸我,你見多識廣,學識淵博,也該知道北海那條龍的厲害。此行實在是……恕我直言,我真的怕此番沒命回來。一旦如此,教中可該如何?」
楚征南一陣沉默,面露憂色,一陣沉思,隨即說道:「教主,你看這樣如何。教主不在,楚某可以暫代教主處理教中事務,將大夥先安置在長安太尉府左右。等待教主安然歸來,再行教中職權,如何?」眾人聞言紛紛圍了過來,一陣期盼。李北殷思索再三,眉頭緊鎖,不肯吐露一字。
水銀鯉捧著一方纖長的黑玉木盒,款款走來,半跪在地,將盒子高舉,柔聲道:「教主,這盒子裡裝著的是本教三大至寶之一的『海中之皇』,還請教主將其帶到北海。」李北殷並不伸手接盒,而是輕柔將其扶起,柔聲道:「水姐姐實在靈慧,我還正想向水姐姐借來這件寶器。此番各派會武屠龍,確是需要一把神兵。」
水銀鯉眼眸含淚,將盒子緩緩放入李北殷懷裡,柔聲道:「教主,請你就以楚哥所言吧,我們都在長安等你平安歸來。如何?」眾人一齊拜服在地,齊聲道:「屬下恭候教主聖駕歸來。」
李北殷將盒子抱在懷裡,一陣惆悵,想來自己這一招卻是太狠,惹得眾人和生離死別一般悵然。可如果不這麼做,其他護法密使定要跟著他一同赴險,攔都攔不住。他長長出氣舒胸,旋即淡淡道:「好吧,就以各位所言。」
眾人這才紛紛站起,曾素懿淚眼婆娑的走到李北殷身側,抱著他一條胳膊不住啼哭,低聲道:「好好地偏要去什麼北海屠龍,那是人做的是嗎?你要是折在那裡,娘怎麼活啊。」李北殷替她擦了擦眼淚,嘆道:「娘,我現在開始理解你說的話了,有些債一旦欠給別人,就很難再還。」他把盒子緊緊夾在臂彎里,拉著曾素懿走出後殿,向後花園走去。
李北殷挽著曾素懿的胳膊在長廊長廊里穿梭,不斷的把尚方含丹那日說給他聽的話道來,說到他娘北殷弱的時候,時時語塞,幽嘆不止。曾素懿心裡一片溫軟,柔聲道:「這丫頭雖然心機頗深,但也是個感性之人,她所說的娘從不知道。」旋即她幽嘆道:「北殷,你娘和你爹說到底,也是因為黃龍神刀和九襄道典而死的,如果這兩樣東西落到你手上,你會怎麼做。」李北殷將黑玉長盒放在一側,扶著曾素懿座下,旋即負手而立,淡淡道:「我會把這兩件東西徹底毀了,渣都不剩。娘,我曾想過,神功也好,神兵也好,落在心懷坦蕩的正義之士手上,自然是造福萬民。但一旦落在心懷叵測,狼子野心的人手上,造成的危害更大。」
曾素懿柔柔一笑,嘆道:「孩子,如果人人都像你這般想,那這個社會也就沒法存在了。」李北殷微微一怔,問道:「娘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曾素懿點點頭,說道:「北殷,你在北宗多年,一定讀過老子的《道德經》,書中常常教導人們要除情去欲,教導統治者清靜無為,但一個社會如何能像書中所寫的一般安寧祥和。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端,有欲望的地方就有恩仇。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都是如此。」
她將李北殷緩緩拉在身邊座下,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娘與你說過,你親娘是蒙古人。」李北殷點點頭,嘆道:「娘說過的,我當然記得。」曾素懿嘆道:「你娘是蒙古人,她在中土備受歧視和欺壓,但也是歷史原因所造成的。本朝初立,蒙古鐵騎不斷入侵,朝廷幾度下令驅逐蒙人,保護自己的土地和家鄉,這沒有錯,一點都沒有。如果沒有中土人奮起反抗,哪裡有我們現在安寧祥和的日子。」
李北殷微聲道:「娘,你是想要我……」
曾素懿點點頭,摸了摸他頭頂的柔發,低語道:「黃龍刀的歷史,娘也不太了解,但娘知道黃龍神刀、北震神劍,本是用來保護中土不受外族侵犯打造的神兵,它們最終的歸宿應該是斷在戰場上,為國捐軀,才算是死得其所。現在中土遭吐蕃侵壓,百姓的日子水深火熱,我們麒麟教的教義是驅逐番邦。娘希望你若是得到龍刀,把它用在正途上,讓它為我們麒麟教,為這個國家,也為這個民族,貢獻它本該貢獻的力量。你說呢。」
李北殷一陣失神,旋即在曾素懿光滑如玉的臉頰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娘說的極是,北殷一定照辦。」曾素懿臉頰一紅,眼含清淚,低聲道:「多大的孩子,還偷偷親娘。娘……娘知道自己不該自私,把你留在身邊,可你離開一天,娘就會忍不住想你,娘一生孤苦,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要答應娘,不論宰不宰的掉海里那畜生,都要給娘安安全全的回來,一根頭髮都不許少,娘會心疼的。」
李北殷眼眶一熱,鼻子一酸,把頭靠在曾素懿肩上,母子二人一聲不吭的看向遠處,幽幽靜思。
夜裡,李北殷在水銀鯉的指導下不斷在院中揮舞海皇神弩。
神弩以南海千年神木為身,成楓紅色,弓弩上嵌入三尊六十四卦羅盤,包羅萬象,測定天下萬物,傳說是以龍筋為弦,堅韌無匹,又兼具強烈反彈神效。這神弩異常沉重,且沒有弩箭,只得以人體凝華的真氣化箭,極難駕馭。李北殷雖身負北海擒龍功,但一時間也難以和這把神弩合二為一。
李北殷握著神弩,感到身上一陣被其上金紅色的光芒所包裹,溫暖泰然,背脊一股熱流,如同浩然正氣,他將脊背挺的筆直,萬丈神芒包裹著他一身白袍。
水銀鯉在一旁款款而來,指著射弩柔聲笑道:「教主,神弩上的三大羅盤以卦象分金,一分方位,二分走勢,三分預判。這神弩自段教主交由我保管後,再沒出過世,想要駕馭它,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可求快。」
李北殷點點頭,頭上早已累出的汗珠,他將神弩緩緩放入盒中封好,與水銀鯉坐在院中一邊飲茶一邊談論。李北殷忽的問道:「龍鯉使,海皇神弩既然是本教至寶之一,為何當日十二派圍攻曲靖的時候,不拿出來禦敵呢。反而要將它無限期的封禁。」
水銀鯉微微幽嘆,撫摸著黑玉長盒,淡淡道:「教主,你可有聽過官扶瓴和楚哥的事?」李北殷點點頭,說道:「我曾聽不同的人講過,早年六冥師太與沈真人講起時,都是站在正道的角度上說麒麟教不好;但娘和嬸嬸對我講時,我又被楚叔叔和官扶瓴之間的感情所動容。但那都是很之前的事了,何況殺官扶瓴的是人,神弩不過是一把工具罷了。」
水銀鯉點點頭,一聲幽嘆,繼而說道:「教主,你說的對,殺她的是人,還有偏見,與神弩並無關聯。教主,你還年輕,不會懂得這種痛苦,當年官扶瓴死的時候,楚哥抱著無雙守雌劍在鳳儀宮房檐上坐了整整七天七夜,一聲不吭,一滴淚都不肯流。段教主雖然把神弩傳給我,但我當時沒有本事駕馭它,都是楚哥在用。自從官扶瓴死後,楚哥再也沒看過這神弩一眼,我知道他心裡在恨,他或許恨得不是神弩,也或許不是文卿真人,但終究會睹物思人。我能做的不多,無雙守雌劍是楚哥的命,我不能強迫他把劍放下,把一切都放下,我能做的只有把這把神弩封起來。」
李北殷黯然一嘆,說道:「原來這把神弩上,有這麼多故事。」旋即他笑道:「水姐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愛慕左掌教。」水銀鯉聞言一陣臉紅,一陣沉默,隨即點點頭,低頭道:「教主,我和楚哥二十年前相識,見到他那一刻,我就……但我知道,楚哥心裡愛著的人不是我,官扶瓴死了以後,楚哥也沒對我……我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向我說親的人很多,我都一一婉拒。我頂著所有人的眼光,一直默默陪在他身邊。我也有爹娘,他們一直盼著我出嫁,但他們走的時候,我還是心裡放不下楚哥,以致於他們帶著遺憾離世。許多親朋都對我不滿,我心裡愧疚,但我不後悔。我愛上楚哥的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做好了一切準備。只是,我想好了一切,卻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二十年……」
李北殷鼻子一酸,抬頭看天,嘆道:「你有和楚掌教說過這些事嗎?」水銀鯉月目含淚,笑道:「二十年了,楚哥是何等聰慧之人,即使我不說,他如何會不知道。這段思念也許早就該放下,但楚哥心裡放不下官扶瓴,我放不下對他的思念,就這般一直拖到,拖到現在。」
水銀鯉幽幽起身,接著說道:「教主,我是不是很蠢。我等了他二十年,也沒等來一句話,還願意繼續再等下去。現在,楚哥的生命里又走進了貝碧青,我知道,我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我對他們只有祝福,沒有其他,只要楚哥能高興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李北殷一陣失神,站起身來嘆道:「水姐姐,你這麼對自己,我們大家都很心疼你。」水銀鯉淡淡苦笑道:「其實何止是我,楚哥才華出眾,英俊有擔當,天山派的何天姿,未嘗不是為了楚哥一生未嫁。我們兩人都盼著對方能放下,得到幸福。但又偏偏都放不下。」李北殷負手而立,一陣幽嘆。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痛苦的咳嗽聲,定睛看去,楚征南已經不知何時站了許久,背上背著一方錦盒,手中提著兩壺酒。水銀鯉一陣心驚,臉上燒紅一片,忍著淚水,低聲道:「教主,楚哥一定找你有事要談,我把神弩抱走了,給它擦拭擦拭。」
李北殷有些尬然的點點頭,看著水銀鯉顫抖的抱起長盒,慢慢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