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袖挽淚兮何澹澹(上)
2024-05-04 10:15:52
作者: 邱處機
石毓英伸了個懶腰,從山洞裡緩緩走出,見李北殷趴在溪邊地上不知道做些什麼怪事,不動聲色的坐在他不遠處溪邊,捧水清面。
李北殷在山洞小溪邊挖了一處小坑,將周朗月的殘軀葬在其中,他死時已經筋骨盡斷,所需的地方並不大,李北殷沒有立墓碑,也是怕被麒麟教人尋到。
他跪在小丘旁連連嘆氣,說道:「朗月師兄,小時候你說過,你爹給你取名叫朗月,是希望你做個如『清風朗月,白水鑒心』的人。我回不去龍門了,也沒法把你的屍身帶回去,就把你葬在溪邊,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我們雖然有過爭執,你也欺負過我,但都過去了,我只希望你在陰間為燕師叔和齊掌教他們祈福,讓他們別在這場大戰中受到傷害。」
石毓英聞聲,忍不住皺眉喊道:「喂!我真是不明白!他撅了你爹娘的墓碑,這麼兇惡的對你,你幹嘛還對他這麼好啊,你就一點都不生氣嗎?」
李北殷扭過頭,爬坐到石毓英身側坐下,嘆道:「哎呀,你不知道,我爹娘都被人罵做是『狗賊』,『魔人』,我在龍門的時候瞞著其他人私自祭拜了爹娘,後來被發現,才被撅了墓碑。」
石毓英怒道:「這分明就不是你的錯,是他們不對的嘛!你真沒血性!都不想著為你爹娘報仇!」
李北殷嘆道:「我當然生氣,也不是沒想過為我爹娘報仇,可是後來沈爺爺告訴我,殺死我爹娘的,是人言可畏,是正魔不兩立這種偏見,是每個人心底的欲望,而不是某個人。如果我帶著這種情緒和仇恨去生活,不但報不了仇,反而還會死在這種觀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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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毓英微微一怔,瞧著李北殷的眼神也微微變化,隨後說道:「沈真人教你的東西,確實是有道理的,要高深的多。」隨即她又微微皺眉,說道:「可就算如此,也還是有居心叵測的人害死了你的爹娘,你應該將他們得到應有的報應啊!」
李北殷又嘆了口氣,道:「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就死了,我爹說我娘雖是死於難產,但卻是被人折磨,逼著早產而死,目的就是要我爹的那把黃龍神刀。可我問我爹,我娘是被什麼人殺死的,我爹又從來不肯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爹被蒙古人和番僧追殺致死,我當年年紀小,也是差點死去,哪裡記得住仇人長得什麼樣子。」
女兒家總是心腸柔軟,石毓英聽著眼眶濕紅,感同身受,低聲道:「原來你身世這麼可憐,難怪你會說我有娘,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事情。」
李北殷抬頭看看天,說道:「我沒見過我娘,但我一直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我遇到婆婆覺得長得像她,遇到嬸嬸也覺得長得像她,遇到許多其他女子,也都覺著長得像她,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娘長什麼樣子。她是貌美如花,或者是面貌醜陋,她是伶牙俐齒,或者是笨嘴拙舌,我都沒有緣分見到她。」
石毓英擦了一把眼角的淚珠,道:「想不到你人長得醜,心底卻這麼善良,經歷了那麼多事,面對仇人也能以德報怨啊。」
李北殷聽著奇怪,說道:「人的樣貌都是表象,怎麼能做數,許多人樣貌比我長得好太多,可他們都心腸狠毒,整天想著怎麼去害人。」
石毓英笑道:「我還從沒聽過有人拿長得醜和愚笨當資本呢。」
李北殷摸了一把鼻樑,皺眉心道:「我是把自己化的有多醜。」
石毓英想起昨天李北殷打她的一掌,長眉倒立,怒道:「我昨天救了你,你不但不感謝,還打我一巴掌。」李北殷怔了征,訕訕道:「你那也是自救好吧。對了,我打的時候用的是化極真氣,你化解了沒有啊。會疼的,我幫你運功化去好不好。」石毓英嬌嗔道:「不是那一掌啊!是這一下!」她掀起右臂,上面的劍痕原本已經止血癒合,卻被李北殷一掌打的再度出血,血染衣袖。李北殷點頭道:「我……我以為你不喜歡朗月師兄,要欺負他屍體的嘛。」石毓英氣的身體發抖,說道:「你!你簡直!」她氣憤極了,委屈的哼了一聲,轉向一側,委屈道:「我與他素不相識,我欺負他屍體作甚!我是想著他說他身上有魔教布防圖的嘛,萬一落在其他人手裡,魔教就會覆滅,你人這麼笨,又不會騙人,肯定會死……」
李北殷微微一怔,說道:「原來……原來你是為了我啊。」石毓英點點頭,隨即秀目微瞠,臉上一片燒紅,罵道:「什麼為了你!你敢占我便宜!」說著往他胸口錘了兩拳,見他笨笨傻傻的樣子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一抹笑意。李北殷撓了撓頭,道:「嘿!咱們江湖規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也打我一巴掌。」
說著他捲起外衣,將一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漏出來,笑道:「也砍在胳膊上,好不好。」石毓英定定看著他手臂上的傷疤,低聲道:「你手臂上怎麼這麼多傷疤。」李北殷本來從沒在意過,聞言也是一陣失神,淡淡道:「都是……都是以前在龍門洞時候……唉,那時候還小嘛,免不了磕磕碰碰的。」
石毓英看著那胳膊上分明是刀傷劍痕,哪裡是磕碰,就知道他小時候肯定遭受了不少苦,挨了許多欺負才弄成這樣,眼眶裡又是一紅。李北殷見她低頭不語,問道:「你怎麼了。」
石毓英搖搖頭,見他情緒也隨她一齊低落,於是轉了轉眼睛,笑著說道:「我在想,手上沒有何時的器物,怎麼才能劃得讓你一生一世都好不了。」
李北殷怯生生把手臂收回去些,問道:「你……你想怎麼樣。」石毓英道:「把你鐵骨令拿出來,我用它刺!」李北殷慘叫一聲,「不是吧!這麼狠!」石毓英眼波流轉,笑道:「我是正道妖女的嘛!」李北殷看著她可愛親熱的面容,心道:「這個姑娘和元秀,有的時候還真是像。」
石毓英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臉上一紅,笑罵道:「你敢偷看我!我打死你。」
李北殷心裡一暖,正欲起身躲開,與她玩耍,卻覺得眼前忽然一黑,雙手雙腳酥麻無比,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噗的一聲從口中吐出一口黑血。
石毓英被嚇的驚叫連連,忙跑到他身邊,一看他雙眼眼窩黑陷,左臂漆黑,顯然是中了劇毒,又驚又罵:「噫!!大笨駱駝!我都說了你那人身上有劇毒的嘛!你還往他身上靠!找死啊你!」
李北殷倒在地上,只感覺全身酥軟無力,五臟六腑如有千萬隻蟲子爬,又痛又癢,忙道:「你……你別碰我!小心你也中了毒!」
石毓英一陣失神,隨即罵道:「瘦死的駱駝還嘴硬!」說罷她沖回洞裡,拿起李北殷扮駝子用的鐵杖回來,小心翼翼避開他漆黑有毒的一側身子,從左側將他扶起,攙扶他回到洞裡,邊走便罵道:「我真是倒霉啊,剛逃離虎穴,就又遇到一個活冤家!」
石毓英想到自己本是性子極溫涼的人,怎麼會三番五次被這個死駝子惹得這般動怒,惱怒之下又捶了一拳,又砸出一口黑血來。
她微微驚慌,李北殷看她那麼緊張,忙道:「沒事……沒事,我這就運功祛毒,希望可以快點。」
李北殷坐在地上架起神功,一套【動機回春】神功在體內運作,過了半晌,他體內雖然不再有千蟲萬蟻噬咬亂爬般痛苦,但四肢已然酸楚無力,空有一身內力無處釋放。
他見再如何練功都是無法根除毒素,便收起內勁,說道:「奇怪。」石毓英本坐在一側石壁前,望著臂上傷痕發呆,聽他開口說話,忙過去問道:「祛毒成了嗎?」
李北殷搖搖頭,道:「真是奇了,我教啟天無相神功中的動機回春功本是療傷聖經,但也只能將體內毒素鎮住痛苦,無法短時間祛除。可能是我修煉時日太短了,沒有前人般身後內力,無以化解。」
石毓英瞧著他全身四肢依然漆黑,腦中閃過一絲奇念,說道:「別動。」說罷她雙手解開李北殷胸前衣服,將他胸膛露出,李北殷一陣面紅耳赤,石毓英見他胸膛除心房外,其他部位一片漆黑,說道:「是『一品紅毒』。」李北殷從未聽過這種毒,忙問道:「怎麼樣,還有的救嘛?」石毓英被他傻頭傻腦的話逗笑了,笑罵道:「沒事!一品紅毒是以一品紅花上毒汁煉製而成,本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你只是外觸毒素,尚未毒氣攻心。運功壓著就好,這種毒只有靠自身體質慢慢消散,沒有解藥的。」
李北殷嘆道:「既然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周師兄被下了毒,並沒有死去,這已是奇了。」石毓英道:「這還用問,他們對待你師兄肯定不會讓他死,只是把毒素塗在他體表,逼迫他說出黃龍刀和啟天無相神功的下落咯。你師兄昨天一命嗚呼是因為這一品紅毒順著皮肉滲進了血脈里,你就是有天大的本領都救不活他的。」旋即她心裡一動,心道:「一品紅花那麼美麗嬌艷,可也毒性極強。這駝子說的倒是不錯,皮貌骨相都是外相,越美的東西往往越有毒。」
李北殷怒道:「這兩派的狗賊,我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石毓英驚道:「嘿!笨駱駝開竅了?那你捉住他們一定會殺了他們?替你師兄報仇是不是。」李北殷一怔,說道:「我沒想過殺人,教訓他們一番,再廢了他們武功就好咯。」石毓英沒好氣的「噫」了一聲,托著腦袋道:「蜀中派的人沒了武功還是可以下毒害人,巨闕幫的人沒了武功還是可以仗著刀劍鋒利殺人,世間只要有花草就有毒素,只要有鋼鐵就可以鑄兵器,你收拾得完嗎?」李北殷一怔,道:「所以我才不殺他們,要他們棄惡從善,從源頭扼住,我沈爺爺教的……」
石毓英嘆了口氣道:「沈真人說的一點都不錯,可是這世上恩怨哪裡是一方以德報怨就可以解決的,只要有人就會有紛爭,就算你一個人跑到天涯海角,還是有江湖。」
李北殷看著她發了呆,隨後笑道:「你看事情真透徹,真厲害!還有……你柔柔和和的樣子,也挺好看。」
石毓英驟起長眉,罵道:「色駝子!不理你了!」
李北殷怕她生自己氣,於是伸手一拉,將她衣袖拉住,石毓英竟沒有用力拉回去,半怒半嗔的坐在他一側,涼聲道:「做什麼。」
李北殷道:「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石毓英抬起頭,冷冷道:「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大家一命換一命,大家各不相欠也就沒了恩怨,還問名字做什麼。」李北殷點點頭,「哦」了一聲,石毓英瞧著他笨笨拙拙的樣子實在好笑,笑道:「看你笨樣兒,我叫作石毓英。」
李北殷點點頭,道:「石毓英,石中有玉,毓秀成英,好名字啊!」石毓英皺起眉頭,道:「臭駝子學人家掉什麼文。」
李北殷雙眼放光,忽然想起昨天之事,忙問道:「唉!對了!你昨天透露你是峨眉弟子,那為什麼六冥師太還要殺你啊。」
石毓英嘆了口氣,托著腦袋道:「與你說說也無妨,我偷看了峨眉至寶,太羲神功。」李北殷驚呼一聲,忙道:「峨眉門下律法很嚴厲的,你怎麼敢。」石毓英搖搖頭,苦笑道:「只要我表哥開心,我做什麼都願意。」李北殷問道:「你表哥?」石毓英道:「我表哥是雲州上官家的少莊主,叫上官神斌,我們兩家在北方被稱為北方武林世家。」
李北殷心中一驚,想到他與父親就是因為上官家才被趕出雲州,慘遭追殺,忙問道:「雲州上官家的少主,是你的表哥?」
石毓英點點頭,說道:「我本以為我們兩家已經再江湖上名望不再,沒想到你生活在南方也聽過我表哥的名字啊。」
李北殷心裡千迴百轉,心道:「上官家,這個名字卻是難以在江湖上打聽到下落了,沒想到石毓英的表哥是這一家的少主,我父親的死貌似和這一家有關係,以後或許可以從石毓英這裡尋到線索。」心中雖是這麼想,但李北殷嘴上還是「久仰大名」,這般搪塞過去了。
石毓英瞅了瞅他,沒好氣道:「虛與委蛇。」隨後她接著道:「我和表哥青馬竹馬,從小他就喜歡到我家來看書,一看就是幾天,他本來還是會陪我玩的,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就愈發醉心武學,天天說要復興他的家國大業,就不陪我玩了。」
李北殷問道:「家國大業?什麼大業?」石毓英道:「我們石家與雲州上官家,以前出過多位武林盟主,享譽武林,可是後來落寞了,都想復興大業,沖回武林盟主的寶座。表哥不陪我玩了,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身上擔子很重很重,壓力也很大……」
李北殷笑道:「你肯定很喜歡你表哥,不然……」還沒等他說哇,石毓英已是一拳砸在他眼窩上,李北殷慘叫一聲,說道:「哇!好疼啊!我一定成熊貓眼了不是?」石毓英看著他青黑的眼窩,說道:「叫你瞎說!就當我在報復咯,你昨天把我臉上塗得一片黑灰,我都沒找你算帳!」
李北殷揉了揉眼眶,心道:「真的和岑元秀一樣,喜歡動手打人。」隨後問道:「那是你表哥要你去偷……去翻看太羲神功的咯?」
石毓英搖搖頭,嘆氣道:「沒有,我表哥後來認識了我五師姐趙凝魄,就對我不理不睬的。他後來越來越忙,我見到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他常常被一些事搞得心煩意亂,眉頭緊鎖。我聽古三哥說他家少爺一直很拜閱峨眉太羲神功,我就想著表哥生辰快到了,那一份副本給他作賀禮,他會不會因此開心一點,不一直皺著眉頭。」
李北殷驚道:「所以你就去……」石毓英點點頭,道:「我只是翻看了太羲神功總綱的內容,但是發現這神功太過深奧,就算我拿給表哥,他未必能參詳其中的真意,所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誰知道……誰知道那天被我大師姐發現了,報告給了掌門,我怕留在峨眉怕是連命都沒了,就跑下山來。我聽說正道十二派圍攻曲靖分壇,上官家也被掌門說動,一齊來到,就等著在這裡尋到表哥,誰知道先被掌教捉到了。」
李北殷點點頭,道:「所以你跑出來,就是想把默背的太羲神功送給你表哥。」石毓英點點頭,道:「我大逆不道,有辱門楣,掌門一定非殺我不可,我怕的是我死了,表哥就沒機會看到這本神功了。等我遇到表哥,把太羲神功作為禮物送給他,就自己回峨眉受罰……」
李北殷看著她失神的樣子,心底一軟,安慰道:「你表哥一定會很感動你這麼做的,他知道一定會很疼愛你的。」石毓英搖搖頭,嘆道:「我很清楚,我表哥喜歡的是我五師姐,我五師姐是遼東人士,能力武功,樣貌才華樣樣都比我好,還能幫表哥分憂,表哥喜歡她我沒有怨言……我不敢奢求表哥會喜歡我,只要他待五師姐好就行了。我以後,再也不會去煩表哥了。」
說罷她忍著眼淚往出走,李北殷看著她傷心的樣子一陣失神,心道:「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越聰明的女子在感情上好像越傻,元秀也是這樣痴情於她的仲青大哥,可以為了她不顧正魔之間,可對待我就……我也搞不懂了,有時候覺著越聰明的女子越靈怪,越會騙人,可有時候恰恰相反,真是複雜。」
他正準備運功療傷,繼續壓制體內的一品紅毒,誰知石毓英忽然萬分慌張的跑進來,喊道:「駝子!我們快走!我師父他們尋來了?!」李北殷驚道:「糟了!在這裡耽擱太久了!六冥師太肯定追上來了。」
可他四肢酸然無力,運功起身胸腔內一片劇痛,石毓英忙道:「你體內五臟均有毒素,不能強行催功,不然會毒氣攻心,會死的!」李北殷勉強站起癱軟在地,忽的雙足無力趴倒在地,忙道:「我走不了了!你快走吧!別管我了。要把太羲神功送給你表哥當禮物啊,你走吧!」
李北殷的話在石毓英腦海中不斷迴響,她竟覺著眼眶一熱,腳下卻如生根一樣一步都不動。
卻聽洞外一聲冷笑,喝道:「走?!我看你們今天誰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