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笛起幽念雙消殞
2024-05-04 10:15:09
作者: 邱處機
兩人攙扶著走到那第二尊石門前,那令狐小妹卻是極為畏懼,無數個夜晚聽到那石室里傳出幽幽鬼叫,魔音哭嚎,如同幽冥地府一般可怖,一絲都不敢再往前。李北殷看出了她異樣,溫溫拍了拍她肩膀,道:「我來吧。」
隨即李北殷一把將那石門甩向一邊,卻見其中早已是灰塵滿布,纖維激揚,一座玄鐵大籠里端坐著一幅骨架,披著一身金黑相間的古樸長袍,華貴至極,那骷髏頭上還頂著一尊金光璀璨的發冠,雖是一幅枯骨架,但卻仍舊散發著無上神威,氣焰滔天,仿佛魔神一般,令人忍不住雙腿酥軟,直欲跪拜。
李北殷嘆道:「段教主雖然故去,但他生前乃是世間繼沈爺爺一輩後的第一人,此等蓋世豪情,縱使死後也渾然不散,令人好生敬佩!」
他牽著令狐小妹的手一起走進去,見那玄鐵牢籠之中,竟有四條鐵鏈,牢牢拴在那牢籠之上,原是段明發生怕自己功力太高,狂性大發之時掙脫牢籠,衝出去傷害法蒂徹母女倆人,便又鑄造了四根鐵鏈,將自己徹底鎖死在其中。
李北殷問道:「小妹,段教主將自己鎖死在牢籠里,那每日飲食起居當如何是好?」
令狐小妹仍是不敢直視段明發骸骨,倒在李北殷懷裡用長袖捂著臉,低聲道:「段教主神功大成,每日僅以水源和野果充飢,濁氣被化功蒸騰而去。他本就是持齋守戒,所以早已習慣,我雖然不忍讓段叔叔餓肚子,但又極害怕段叔叔發魔障的樣子,每天就悄悄推開門縫,丟些果子進來。可惜不到一年,段叔叔就……唉。」
李北殷心嘆段教主神功如斯,已與沈爺爺十年前達同一境界,當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可嘆他壯年早逝,不然十幾年後,或真可接替沈真人成為武林第一人。
李北殷向鐵牢右側看去,那石牢四周鐵劃銀勾,深可入骨,竟都是段教主狂性大發之際掙扎時所刻,那石壁原本微微前傾,長年累月,竟都被段明發無上爪功扣去稜角,平整無比。又看另一側,卻是一片俊秀非凡的書法,所刻有些是大食國古文,有些是顏筋柳骨之漢字。
令狐小妹先前走去,忍不住輕聲朗誦到:「請君莫問何處來,請君莫問向何去。浮此浸傷千萬鍾,消沉無常似水流。」
李北殷嘆道:「好詩,好詩,嬸嬸一分都沒說錯,這段教主不但武學高強,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深。」
令狐小妹回首溫柔一笑,仿佛令這處原本森然的鐵牢如陽春三月,溫柔道:「李家哥哥,這詩並非段教主首創,而是咱們教內的一本詩集中所載。我娘也會這首詩,而且喜歡得很。」
李北殷微笑道:「所愛之人,他心中所想,他心中所愛,那另一人無論遠隔千山萬水,也會心有靈犀,你說是嗎。」
令狐小妹聞言卻是面生紅霞,艷若桃李,美妙的不可方物,眼中柔情似水,隨即看向另一側,接著頌道:「香花沙中仰望,承夜露以備朝殤;舉杯痛飲醉,玉山傾塌,如像空杯。」
李北殷奇道:「這便奇了,教主生前持齋守戒,禁少飲酒,怎麼會對這首流觴酒歌喜愛至極。」他旋即想到,段教主的一生都在與法蒂徹的愛恨糾纏中度過,他苛待自己不去飲酒不去破戒,卻無法管住自己愛著嬸嬸心,這詩似酒,酒似情,自他為嬸嬸破戒飲酒的那一刻起,便知道再也管不住自己,不去愛嬸嬸。既然如此,破情戒與破酒戒又有何差別,哪一個程度更深呢?
卻聽令狐小妹櫻唇輕啟,再頌一首:「莫須有來世因果報,斷靈漿有如斷腸。」
李北殷聽著更覺著奇怪,心道:「這一首則程度更重了。段教主一生苦修,斷不可能不知天方教中『來世因果報』之說。(『因果報』之說,倡導教眾今生苦修,來生升天堂享樂,反者則入地獄。)可這詩中卻充滿了對這種教義的諷刺,偏要及時行樂,到底是何意呢?」
他又聽令狐小妹吟誦道:「莫為神鬼事煩弄,明朝憂慮付東風;今日猶如昨日,明日亦是如今。」
李北殷嘆道:「這一首詩說的亦是及時行樂,享受今生。莫非真的是段教主一生到頭,卻因愛毀了修為道行,重入紅塵不成……可這詩中所言之豁達,卻是極高深的人生境界,又不像是那般。」
令狐小妹見李北殷頗有感受,收穫甚多,念出最後一首,道:「真君冥冥兮週遊入垠,速如流汞兮消汝苦辛;白月至魚兮萬匯賦形,萬匯毀變兮真君永存。一瞬顯現兮一瞬深藏,演台周遭兮黑暗無光;彼自登場兮彼自欣賞,自作消遣兮為樂無疆。」
李北殷聞言一驚,道:「這最後一首,當是段教主一生之感悟了,隱隱含有對事事萬物的感慨萬千,卻是與道家超脫逍遙之感暗自吻合,大有李太白『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之感!」
回味半晌,李北殷才從那高深莫測,玄妙無絕的意味中醒轉過來。轉頭看去,卻見那一雙明媚如水,溫柔無比的雙眸正靠近瞧著自己,兩人間溫熱的呵氣似能傳到對方唇上,那是一種極為美妙動人的意境,任誰都不想去打破。
令狐小妹秀目含春,微微低著眼睛瞧著李北殷微微顫動的嘴唇,回目看向他失魂落魄的雙眼,嬌聲叫了聲「李大哥」,輕輕在他唇上一吻,芳香四溢,沁人心脾。這一方黑暗沉鬱的牢房竟登時明媚如三春,溫柔動人。這一吻卻是吻得李北殷心中天崩地裂,似滔滔江水赫然決堤。
若非周遭是段教主的遺骸,他恐怕還要沉浸不知多久,但想到這小妹天性縱然,似是孩童之心,他又不忍苛責。他眼瞅著段教主骸骨上湛湛神光,莊嚴無比,心中一震,忙低下頭,拉著小妹跪在骸骨前,連聲懺悔。
李北殷沉聲道:「段教主,北殷代父親太冥,母親北殷若,特來看望。如今我父母也已一同西去歸天,望你們在天之靈,庇佑小妹和嬸嬸,婆婆,一生安於無憂。庇佑天下太平,四海安寧。也望教主之靈早登極樂。」
令狐小妹似是覺著方才芳心大動,亦覺著有些害羞愧疚,跪著忙道:「段叔叔,我和娘親一直伴在你身邊,從未離去。我娘雙腿殘疾,不能親來相見,但她的人,她的心,一直都在你身上。娘親知你一生壯志未酬,可如今我們找到了太冥叔叔的遺子,他必定能代你完成未竟之事,您且安息。」
李北殷聞言卻是心頭大震,心道:「我是沈爺爺坐下弟子,怎麼能替麒麟教完成大業……可是英靈在上,此番只為祭拜亡魂,還是莫要說些不敬之語。」隨即他一聲不吭的磕了三個響頭,心中唯有崇敬。
誰知那骨架早已酥鬆,李北殷悶聲不響的三個響頭,卻敲得地板微動,那骨架順勢塌了下來,嚇了兩人一跳,令狐小妹登時跳入李北殷懷中,臉色慘白,道:「段叔叔,小妹方才不敬,請您老不要動怒,我不敢偷親李家哥哥了。」
李北殷聞言卻是出聲一笑,道:「叫你調皮!」
他抱著小妹,向那骸骨看去,卻見那散落在地骸骨將塵土盪起,露出一行行微笑字體,竟也是段明發生前所刻,李北殷伸手一指,令狐小妹也覺著奇怪,一齊將那骸骨恭敬堆在一旁,端詳一段段小字,卻見上面寫道:「造物時爛鐵於人,還債時償以成金。」
兩人均不解這是何意,卻見另一側上寫的「劣土成人,也做惡蛇,請容赦人,也受容赦。」
兩人更覺著奇怪,看向骸骨坐前兩處小字,第一行寫著「聖火燦群星,燦金箭,射大日之高瓴!」
李北殷看完,暗嘆一聲,喃喃道:「竟是如此?錯了,全錯了。」
令狐小妹,見他神情恍惚,忙問道:「李家哥哥,什麼錯了。」
李北殷指著那一行小字道:「這是段教主生前最後的感言,這『大日』,指的是藏傳佛教密宗所信奉的『大日如來佛』。『燦金箭,射大日之高瓴』,原來段教主生平之願,竟是將吐蕃入侵者趕出中原,趕出我們的土地。可全天下的人,都會錯了意,沒人能領會到段教主高尚情操與家國情懷。現在的朝廷與麒麟教內耗,反倒讓十年前就進侵中原的吐蕃得寸進尺,趁虛而入,完完全全與段教主本意背道而馳。難道不是全錯了嗎?」
令狐小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即笑道:「李家哥哥心繫家國,如果做官,定是個好官,做將軍,也定是個好將軍。」
李北殷卻並未聽進去,看向第二行小字,寫道:「我生將謝,請備酒漿,功滅死後,洗滌皮囊,葬於花下,人來人往。」
李北殷點點頭,知這是教主生前的個人遺言,嘆道:「段教主請放心,只要北殷尚有命離開這尊天方古牢,必定尊您遺願,將您好生安葬。」
令狐小妹看完這行字,喃喃道:「這或是段教主生前最後的遺願,可怎麼,沒一句提到我娘呢。」
李北殷笑道:「哪裡沒有,這每一句詩,每一句話里,都包含著對你娘深深地愛。這是段教主對嬸嬸的愛,似是已經與世間萬物融為一體了,仿佛無處不在,這種博愛的境界,或許我們一生都達不到了。」
令狐小妹凝眸看去,柔聲道:「我沒有那麼偉大,我不要一生一世的博愛,我只要此時此刻。」
李北殷點了點她小腦袋,道:「你年紀這般小,懂得什麼,待你和你娘一樣,尋到一個至情至性,值得你去用一生愛的人,別不這麼想了。」
說著李北殷恭敬的磕了頭,道:「段教主,咱們這就按您遺言,將您帶離這石牢,藏於大理花海之中,若有得罪,煩請見諒。」
兩人一起將段明發的長袍褪去,李北殷脫下長袍,準備將骸骨團在衣衫中,帶出門去,卻見那長袍內忽然掉出一本破舊書籍,令狐小妹將它輕輕捧起,擦去上面灰塵,卻是震驚失色,李北殷過來一看,亦是驚得魂飛魄散,一齊喝道:「《啟天無相神功》?!」
令狐小妹驚嘆道:「這便是麒麟教眾生心心念念,都欲奪為己有的麒麟教至寶。可是他們奪了一生,鬥了一生,到了白頭,都想不到,這本神功竟然一直隨著教主,在這裡藏了十年。」
李北殷問道:「這本神功,真有那般厲害?是貴教第一神功?」
令狐小妹點點頭道:「這個毋庸置疑,我娘說過,這本神功之所以神奇,是因為它探究的『人』,能將人的內力迅速提升到一個難以想像的境地,且融合世間萬般諸法,觸類旁通,可將天下所有武學內功,外功招式化為己用,端是厲害。」
李北殷嘆道:「世人競逐九襄道典之鏡花月,麟教夢寐啟天無相之霧裡花,可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場空。戲腔里唱著『到頭來,受用這一生,難逃那一日』,人人都在苦海茫茫中度過,看不清眼前的迷惘,所以他們到死都尋不到這本神功,就算尋到了,也只會用這武功去爭名奪利,難逃走火入魔的劫數。」
令狐小妹卻沒聽進去,她喜道:「李家哥哥!這神功在此,那便由你來修煉好了!你體內九襄真氣折磨了十餘年,何不試著練就這啟天無相神功,或許能救你的命。」
李北殷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小妹,你與嬸嬸這般關心我的身體,我很是欣慰,可我終究煉不得這門神功。」令狐小妹驚問道:「為何?莫非李家哥哥看不上咱們麟教的武功,覺著是害人的魔功不成?」
李北殷忙道:「絕非如此!我父親母親受麒麟教如此恩典,我對麒麟教只有崇敬尊重,哪裡來的正魔偏見,只是我已是龍門弟子,一生不事二師,我不能對不起我沈爺爺,對不起北宗。」
令狐小妹微微一笑,道:「原來,你還執著於那些虛無的表象。」
說罷,令狐小妹手中紫青大作,一把便將李北殷身上的龍門道袍撕得粉碎,又一把將他頭上束髮的桃木簪拍的粉碎。
李北殷微微怒道:「小妹,你這是做什麼!」
令狐小妹笑道:「李家哥哥執著的只是表象,我替你除了這惑人的表象,你便可以修煉了不是?」
李北殷卻是氣不起來了,只覺得這令狐小妹不但溫柔似水,還時常有驚人之思,驚人之舉,旋即笑道:「那照這麼說,將來我要堪破酒戒,欲戒,還不都要你幫我?」
令狐小妹笑臉盈盈,此時忽然面滿通紅,紅到了耳根,一雙淡藍的眼眸中柔情似水,輕輕敲他胸口道:「你壞!不理你!」
李北殷一把將她雙手捧著,正色道:「不要鬧了……小妹,其實你對武學的理解比我要理解的高得多,可即便如此,我尚不能修煉。這乃是天方麒麟教教主之物,教眾聖寶,我是外人,怎麼能私自盜取他人寶物呢?你娘是教中聖女,也是掌門之外唯一有資格擁有這門神功的人,無論如何,都要先將它交給你娘,再做打算,不是?」
令狐小妹輕輕依偎在他胸口,道:「我以前聽娘說過,太冥叔叔就是這般斯斯文文,一身正氣,北殷若嬸嬸才稱他是『世間第一大書呆』,動不動就欺負他,可也深深愛著他。」
李北殷聞言微微幽嘆,他聽不同的人,講述了他爹娘不同的事,以前總覺得爹娘死的太冤,甚至動過為爹娘報仇的願望,但現在想來,或許他死去的爹娘並不這麼想,他們生前深愛對方,死後亦能長相廝守,或許這才是他們想要的。
他輕輕將令狐小妹在懷裡擁抱著,只覺著這個小妹是他親人一般,短短一日,卻能肝膽相照,真情相待,仿佛融於骨血。
兩人將段明發的骨骸安放在李北殷破衣爛衫中,李北殷四下看去,卻沒有別的衣物可穿,也無束髮之物,埋怨道:「你呀!胡搞毛搞,搞得我現在無衣可穿,披頭散髮的,如何去見你娘。」
令狐小妹微微一笑,看向段明發身上的黑金古衣,束髮金冠,卻一言不發。李北殷順著她柔情目光看去,驚道:「小妹!你可不要動歪念頭!這是段教主生前遺物,何況……何況段教主已經死了九年了……」
令狐小妹笑道:「那你莫非要這般衣衫不整,儀容落魄去見我娘?」
李北殷微微啐了一句:「都拜小妹所賜。」
他瞧了瞧自己身周,除了裡衣已被小妹一掌碎得再無長物,雙腿都在外面露著,披頭散髮毫無儀容,臉上一紅。又見令狐小妹滿懷憧憬的拎著黑金古袍走來,也便沒了方才抵抗,嘆道:「好吧好吧!」
李北殷在令狐小妹服侍下穿起黑金古袍,頓時覺著身上一震,不知是心裡作祟,還是那段明發英靈尚在,只覺得一股蓋世豪情湧上心頭,心清淨明。
他坐在地上,令狐小妹溫柔的替他將長發梳理著,道:「李家哥哥,有人替你梳過頭沒有啊。」李北殷笑道:「自然是沒有的,這等事只有自己來做,哪裡能麻煩到別人。」
令狐小妹笑道:「我不覺著麻煩,反而有趣的很。」李北殷心中一暖,柔聲道:「小妹,這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般心底純良,待人這般溫柔的女子了。」
令狐小妹將下頜輕輕放在李北殷肩膀上,道:「那是不是,誰都會寶貝我,喜歡我。」李北殷朗笑一聲,道:「那是自然!誰捨得傷你半分!」
令狐小妹定定道:「若是真有,那當如何。」
李北殷也不知心中何處來的豪邁,朗聲道:「三刀六洞!讓他流血!」
令狐小妹在他耳後輕輕道:「希望那人記著,不要欺負我。」李北殷聞言卻是一陣失神,小妹忽然說起大人話來,竟不知是何意。
她將段明發的金冠束在李北殷頭上,扶著他站起身來,眼前一陣黑金交織,光芒璀璨,笑道:「李家哥哥,你穿這衣服雖然略顯寬大,卻也顯得精神十足,英氣勃發。」
李北殷慚愧道:「我哪裡有半分美男子般的氣概,倒是我聽過很多,見過很多,將來有機會,我都一一帶你去拜訪。」
令狐小妹低聲道:「不用了,我看看李家哥哥,已覺得足夠。」
說著李北殷將那段明發的骸骨拎在手中,令狐小妹拎著一根被段明發掙斷的混鐵鎖鏈走來,李北殷奇道:「小妹,你拿這鐵鏈作甚?」令狐小妹笑道:「這混鐵鎖鏈材質無比堅硬,是煉鋼鑄武的天材地寶。李家哥哥身無長物,用它來防身也不錯。」
李北殷聞言一陣臉燙,也便接了過去,嘆道:「是啊,如今已是二十餘歲,仍是一無所成。」令狐小妹聞言微微一驚,歉聲道:「李家哥哥,我不是那意思。」
李北殷溫溫笑著,搖頭道:「我自然知道的,可也是事實,我如今只剩了半條命,在這天地間飄來盪去,不知何處可歸……」他微微失神,停住不再言說,向外走去。
兩人走到臥室門前,卻見法蒂徹臉色微微發白,一雙玉腿已從地上滑落,雙手捧心,望著上空無限追思,令狐小妹忙跑過去,半憐惜半埋怨道:「娘親,你怎的這般不小心,在李家哥哥面前『春光乍泄』。」
法蒂徹微微慘笑道:「你們祭拜過明發了?」
李北殷笑著從室外走來,笑道:「不光祭拜了,還找到了一本秘笈,正要給嬸嬸過目。」
法蒂徹聞言看去,卻是心頭一驚,他看著李北殷文文雅雅從室外走來,那身上穿著的,正是段明發身前穿著的黑金古袍,頭束金冠。她淚眼望去,秀口微張,仿佛看著那一日重演,她剛從大食國回到中土,心中有氣,卻見段明髮帶著麟教眾人,敲鑼打鼓,高禮相迎,他就是這般溫溫和和,向她走來。
她忽然伸出一隻染血的玉手,無力的探過去,玉面失色,嘴裡喃喃道:「明發,明發……」
令狐小妹和李北殷登時魂飛魄散,這才看到方才法蒂徹仿佛西施捧心,美到了極致,卻不成想一隻冰冷尖銳的匕首,已經刺入她的胸膛,她身著紫袍,暗紅色的血液浸染衣衫,也不甚明顯,唯有這伸出的一隻玉手,慘白無血,卻又血跡斑斑。
令狐小妹大哭出聲,湊到她身前,哭喊道:「娘親!你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李北殷幾近決眥,跪倒在她身前,怒而捶地,震得一方地板瞬間裂成碎塊,搖頭喝道:「怎麼!嬸嬸!你這是何苦呢。」
法蒂徹慘笑著搖了搖頭,一直血手在他臉上輕輕摩挲著,說道:「北殷,你穿著他的衣服,真是像極了他,一樣的英武,一樣的至情至性,你向我走來,我真真以為,夢想成了真,讓我回到了那一日,他就是這樣走向我,我便這樣愛上了他……可你偏偏有些文弱書卷氣,又有些像令狐,他娶我的時候,就是這般溫柔,這般斯斯文文,我便下了決心,一直陪著他……」
令狐小妹看著她母親心口處那把鋒利的匕首,不斷的湧出血來,每湧出一股血來,她便驚叫一聲,她想幫她止血,卻無能為力,雙手沾滿了母親的鮮血,叫她哭天喊地,卻無能為力,幾欲瘋狂。
李北殷顫抖道:「嬸嬸!我不會叫你死的!我娘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你們任何一個人死。」
說著他不顧體內九襄真氣四下流竄,將滾滾龍門真氣灌入她體內,幫她震動著心脈,支撐著脈搏,卻已是無力回天。
令狐小妹忽然想到那本《啟天無相神功》,她滿手染血,已把秘笈浸染了大半,忙遞到李北殷手中,道:「李家哥哥!你功力比我深厚,修煉也比我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練練這神功,或許能救救我娘。」
李北殷接過秘笈,連忙翻看,臉上卻也漏出難色,法蒂徹似是看出李北殷的憂慮,微聲笑道:「北殷,你練吧,這武功殺了無數的人,卻沒能救幾個人,或許……你是正派弟子,或許能把它引入正道。」
李北殷含著淚點點頭,手裡極快的翻動著秘笈,翻了許久,見其上第一重天記載著【日御光明】、第二重天記載著【明月在抱】、第三重天記載著【景星麟鳳】、第四重天記載著【動機回春】、第五重天記載著【明參陰陽】之章,第六重天載著【除昏啟明】,第七重天載著【曙後光孤】之章,當下大喜過望,喊道:「我找到了,找到了!第四章!就是第四章!」
令狐小妹跪倒在李北殷面前,哭道:「李家哥哥,我把什麼都給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娘!」
李北殷也顧不上將她扶起,立馬翻到第一頁,從第一章開始默念心訣,運氣真氣抵著胸腔內九襄真氣亂竄,默煉神功。卻見法蒂徹一隻綿柔無力的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搖頭道:「北殷,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不允,嬸嬸就是死,都不要你救我。」
李北殷忙道:「嬸嬸!你說,我什麼都依你!」
法蒂徹掙扎著坐起身來,將【黑金盤龍杖】斷裂的龍首舉在手中,虛弱道:「李北殷,本教第四任聖女,代本教第二十一任教主,將天方麒麟教教主一職傳於你手。自此,李北殷為天方麒麟教第二十二任教主,望你恪守教規,兢兢業業,帶領天方麒麟教重創輝煌。燃聖火,奏九歌,射陽之高瓴。」
李北殷聞言卻是肝膽欲裂,他忙抬起頭搖頭道:「嬸嬸!嬸嬸!這萬萬使不得!我……我是龍門弟子,非本教教徒,怎麼能受此大任?!」
法蒂徹幽幽道:「北殷,你是想讓嬸嬸立刻死在你面前,你才肯接受嗎?你所謂的正魔之別,門派之見,真的比得上一條人命可貴嗎?」
令狐小妹在一旁抱著母親斷腿,已是泣不成聲,哭道:「李家哥哥,你方才答應我什麼!你都忘了嗎?」
李北殷心想:「我是答應了小妹,三刀六洞,血流成河。我雖不是本教弟子,但卻不能守著狹隘陳舊的觀念,見死不救不是?」
縱使有萬般的無奈,李北殷也不得不再度跪下,伸出雙手,將那染血的黑金龍首接下,正色道:「多謝聖女。」
隨即他站起身來,連忙點了法蒂徹心脈處三道穴位,忙道:「小妹!照顧好你娘親,我這便去練功,我身負龍門、峨眉兩派絕學,或許修煉的速度極快!可以救嬸嬸!」
他盤膝而坐,默念秘笈上口訣,看到總綱上段明發所著批註所言:「啟天無相,艱深之功,第一層常人十年有成,功底深厚者需七年。」
看到這句,李北殷心中忽的涼了一半,不成想這門神功竟然如此難以修煉,嬸嬸危在旦夕,縱使是沈爺爺那般功參造化之人,也難以即刻練就。可他如何能讓嬸嬸在失落中死去?
定了心神,啟天無相神功第一重天【日御光明】已在他體內運起,李北殷體內原本互相交擊的【九襄真氣】、【龍門真氣】、【煉陽真氣】被一片溫熱柔和的內力所包容,那三道真氣竟然在緩慢的融化著,交織著。李北殷心中大驚,卻也是隱隱欣喜,他吃驚的發現體內的九襄真氣在一點點被其他真氣煉化!這啟天無相神功或許是九襄真氣的克星不是?
短暫的欣喜過後,李北殷再無其他念頭,他將全身真氣提升至急速,一股股藏若神光的柔和光明從無到有,在他周身流轉,道道神光氤氳入他奇門八脈之中,全身散發出璀璨金光。
法蒂徹心口的血液似是已經流淌殆盡,她靠在令狐小妹的懷裡,臉色再無一絲生色,白皙而發青,仿佛玉像,她撐著身子微微道:「女兒,讓他停下來吧,他救不了你娘了……」
令狐小妹不住地搖頭,哭道:「娘!你別這麼說,李家哥哥還在為了救你拼命練功,你不能自己放棄,我們不可以前功盡棄啊。」
法蒂徹慘笑道:「孩子,神功怎能速成,娘……娘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脈在一點點變慢,好像……好像不行了……」
令狐小妹的淚水一滴滴掉在法蒂徹的臉上,痴痴道:「娘,我求你,別留下我一個人,我不想。」
法蒂徹牽著令狐小妹的手,柔柔道:「其實……其實娘早就想去尋你段叔叔,可生前我離開了他,我覺著對不起他。他生前不肯要我,不想見我,不願見我,我怕我死後在黃泉路上會遇到他,他還是不肯見我,不肯要我……娘不求能在陰間永遠陪著他,我遠遠地看著他就好,娘就在那裡站個幾百年,遠遠看著他……」
法蒂徹望著那斑斑灑在地上的陽光,微微道:「在我死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才發現我遠沒有那麼偉大,我想的不是別人,全是我自己。我問自己,這一生到底為了什麼,做了什麼。令狐尚在朝中做官,造福百姓;明發生前成就了非凡事業,雖死猶榮,可我呢?我被他們二人夾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卻一事無成,什麼都帶不走,什麼都留下……」
令狐小妹抱著法蒂徹哭道:「娘,你還有我,還有我……」
法蒂徹微微道:「娘一生只自私過兩次,一次是追求你段叔叔,二次是能親手結束自己的一生……小妹,娘把你託付給李家哥哥,好不好。」
令狐小妹哭道:「我不要,我只要娘親。」
李北殷在前將真氣煉化,他仗著三氣交融,融入血脈,強催體內,不到半晌硬生生將第一層【日御光明】練就一半,驚喜不已,但他在強催真氣急速修煉,卻覺著體內內功進展極為緩慢,再無方才初煉時進展之境。
他嘆了口氣,回頭看去,卻見令狐小妹已是眼神渙散,萬念俱灰,她懷裡的法蒂徹已是緊閉雙眼,停住了呼吸。
李北殷顫巍巍走到法蒂徹身前,怯生生摸了摸她脈搏,全無反應,如古井無波。
令狐小妹雙目無神,淡淡道:「李家哥哥,為什麼我娘一定要死,為什麼段叔叔也一定要死,除了這個方法,他們真的沒法子解脫了嗎?」
李北殷仰天閉目,他想不出該如何回答令狐小妹,只能陪著她坐在一側,皺眉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