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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玉女空嘆憶長思(上)

2024-05-04 10:15:05 作者: 邱處機

  李北殷雙目放光,道:「我爹?」

  法蒂徹疼愛的握握李北殷的手,道:「段教主和你爹均是漢人,卻在咱們教中聲望最高,且他二人情同兄弟,段教主年長你爹十歲,早早確立你爹在他之後接任教主一職。可後來你爹不知為何,忽然從麒麟教消失,下落不明,而段教主則被奸人所害,在這石牢里受盡折磨而死。」

  李北殷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爹本是北宗龍門派的弟子,怎麼會加入麒麟教呢?」

  法蒂徹笑道:「是為了你娘。」

  

  李北殷驚道:「我娘?我娘也是麒麟教人?」

  法蒂徹笑著搖頭道:「不是,你娘並非中土人氏,而是蒙元女子。蒙元國與中土朝廷過節頗多,常常交戰,咱們麒麟教教眾雖是憎恨朝廷不法之為,卻也知家國大義,戍邊衛國。麒麟教當時勢力不大,無以編軍報國。可教眾卻遍布天下,你娘是蒙古高官之女,地位尊崇,捉住了她則有大大的籌碼與蒙元人談判。於是教主派座下『金鳳密使』羅雲程遠赴北疆,在蒙漢邊境內將你娘捉了回來。」

  李北殷雙目蘊淚,提到他娘算是提到他心底最痛最柔軟的地方,顫聲道:「嬸嬸,我娘,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爹為何從來不提她。」

  法蒂徹摸了摸他的臉頰,哽咽道:「你娘……你娘可能是天底下最聰明,最機靈,也最痴情的女子了,你爹愛了她一生一世,她慘死之後,想必你爹是受的打擊太大,便從未提起。」

  李北殷擦了一把眼淚,忙問道:「那我娘,我娘和我爹是怎麼認識的。」

  法蒂徹笑道:「當時你娘古靈精怪的很,被金鳳密使捉回中原之後,趁他不注意便跑了出來,可她不會說漢話,又深知中土憎恨蒙古人,斥之為『北狄』,於是只能流落街頭,整的像小乞丐一樣。你爹卻不嫌棄她,你爹見她無家可歸,孤苦一人,便將她收留,不但給她飯吃,給她穿漢族姑娘的衣服,還手把手教她寫字說話。你娘是何等美妙動人的姑娘,一來二去的,你爹便被迷住了,再也離不開她。你娘也是極欽慕你爹心地善良,精武掉文的模樣,也不急著回到蒙古,便在雲州住了下來。」

  「後來麒麟教的人自然找上門來,要你爹交出你娘,你爹自然不肯,不少教徒便搬出家國大義,正派禮法,你爹卻對你娘寶貝的很,說什麼都不肯,許多教徒看不過去,出手和你爹動起手來,但你爹是北宗龍門沈真人的弟子,尋常教徒哪裡是他的對手,都被你爹傷的不輕。後來教眾兄弟們無奈,便通報給教主,教主親自帶著天眾使、龍鯉使、曾素懿還有嬸嬸我,四人一起去找你爹。可你爹見了麒麟教四大高手,卻巋然不動,將你娘護的嚴嚴實實,龍門武學何其精深,你爹與素懿妹子交手二十回合,就令其敗下陣來;和龍鯉使交手不到四十回合,便將『海中之皇』奪到手中,龍鯉使欽佩你爹武功高強,卻俠膽柔腸,自己認了輸;嬸嬸想著你爹喜歡上外族女子,兩人走到一起必然不容易,與你爹交手不甚用心,拆了五十回合便閃開了去;教主和楚征南與你爹卻是一見如故,楚密使和你爹強拆一百二十多招,卻都不出殺招,可此時你爹已占上風,若非段教主暗中相助,也不至於敗下陣來。」

  「教中有的兄弟對蒙古人卻是恨之入骨,你爹敗下陣來,都嚷嚷著要殺了你娘,你娘寧死不屈,你爹自然將她護著。其實我們四人已是對你爹和你娘暗中敬佩,只是尋不到法子平息眾怒。你爹卻站起身來說『她是蒙古女子不假,但她手上卻沒沾過一絲鮮血』,還將六把明晃晃的龍頭短刀拎了出來,要以江湖規矩『三刀六洞』替你娘受過,求麒麟教放過你娘一條生路。我們四人見了都是大驚,誰知你爹卻是說一不二,拿起六把龍頭短刀,生生在身上扎了六個血洞,當場把所有人全都鎮住了。段教主欣賞你爹的狠勁兒,楚征南欣賞你爹快意恩仇的性子,嬸嬸與龍鯉使都看著你爹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兒,當然都替你爹說話,也順勢將你爹和你娘帶回教眾養傷。」

  「後來你爹是被段教主以《啟天無相神功》救活的,段教主其實對你爹青睞有加,於是便以此為機,說『你身為正道弟子,受人救命之恩,當如何奉還』,你爹自然是說救命大恩無以為報,且讓教主說個法子,他赴湯蹈火也會辦到。段教主卻心中大喜,便要你爹入麒麟教。當時麒麟教尚未叫『麒麟教』,與中原武林也未如何交惡,你爹卻不願意,他覺著自己身為北宗弟子怎麼能加入麒麟教,可又身負他人恩惠,左右為難。於是他提出要回北宗龍門祖庭,向恩師沈山崇秉明,教主雖不捨得他離開,但也只能放行。你爹怕教眾弟兄找教主麻煩,還將你娘留在麒麟教,可這一去就是半年。這半年你娘茶飯不思,再也沒笑過。後來半年之後,你爹竟然真的離開了龍門,回到了麒麟教,嬸嬸忘不了,你爹和你娘在大雪中重逢,那是你娘在我們面前第一次笑,也是第一次哭。」

  李北殷聞言,腦海中將娘親的面容幻想了無數次,痴痴問道:「嬸嬸,你見我過娘,求求你告訴我,我娘長什麼樣子,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爹從不許我提起我娘!不准我問關於她的一切,我對她,一無所知……」

  令狐小妹聞言,心中一陣惻隱,靠在他肩頭不語。

  法蒂徹強忍著淚,笑道:「你娘是蒙古人,皮膚白皙,長著大眼睛,眼睛滴溜溜的轉,誰都猜不到她的心思;鼻子小巧玲瓏的,眉毛黑黑的平齊有序,她長得極美麗極動人,我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容貌……可她也是天底下最喜歡玩鬧的姑娘,有時候鬧脾氣就藏在樹底下,三天三夜,讓你爹急得要死卻找不到她。等你爹找到了自然要罵她一頓,她卻偏偏喜歡你爹這般緊張她,就跳進你爹懷裡,左親一下右親一下,說『乖相公,我親親你,我想你』,你爹便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兩人一說一聽,聞言皆是撲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都把眼淚笑了出來,李北殷算是再也繃不住心頭的酸楚,大哭大笑著把頭埋進懷裡長衣,姿態癲狂,雙手不住的在地上摩挲著,血痕無數,低聲哭道:「我連我娘長什麼樣子,什麼性子,都不清楚,都要別人來告訴我……我真真是這世上最不孝的孩兒,最不孝的……」

  法蒂徹將李北殷抱在懷裡,好生安慰道:「孩子,好孩子,你別這樣。你娘懷著你的時候,還在咱們麒麟教,她和你爹對你百般呵護,他們萬萬不想見到你這般痛苦。」

  李北殷卻哭道:「我好想我娘,我真的好想!我看到嬸嬸,看到曾婆婆,看到元秀,都覺著像我娘,可我卻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子。」

  令狐小妹萬般動容的摸了摸他的後背,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雖與他父親決裂,卻早年也曾享過父母和睦之樂,可眼前的李北殷,似乎要比她慘上十倍百倍,他這一生竟從未有過父母團聚,共享天倫的時候。

  過了半晌,李北殷才啜泣著從法蒂徹懷裡離開,淒聲問道:「那後來呢,那後來我爹他們怎麼了。」

  法蒂徹嘆了口氣,道:「再往後的事情,嬸嬸也不太清楚,嬸嬸離開時,你爹已是教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眾部』密使。直到後來我遠嫁京都長安,卻聽說你爹和你娘忽然從教中消失,任誰也找不到你爹的蹤跡,至於你娘如何離世的,嬸嬸卻並不知道……」

  李北殷閉目不語,幽幽嘆息,道:「我爹說,我娘是難產而死的,除此之外,我除了她叫什麼外,一無所知。」

  法蒂徹輕輕撫了撫李北殷的頭頂,柔聲道:「你爹太愛你娘了,所以才會一下都不願再提她,這種痛苦,你能理解嗎?」

  李北殷定定的點點頭,道:「我爹後來雖然脾氣不好,但我知道他其實很疼我的。他常常一個人在雲州的雪夜裡站在院中,一站就是一夜,一言不發。我想他一定是在思念我娘吧。」

  法蒂徹問道:「那之後呢,你爹怎麼會死。」

  李北殷嘆道:「我與父親久住雲州,當地有一名門望族,複姓上官,這一家祖上曾為多任武林盟主,地位尊崇。卻不知為何與蒙元人及吐蕃番僧勾結,在雲州大開殺戒,我和爹也不清不楚的被捲入其中,我爹被番人和蒙古鐵騎追殺致死,我則被一個身負『九襄道典』武學的武者打傷了。流落到陝秦龍門洞地界時,是沈爺爺和齊掌教救下了我,從那以後我便一直生活在北宗。」

  法蒂徹感嘆道:「沈真人真的是德高望重,胸懷寬廣之人,你爹成為麒麟教密使之後,自然與北宗形同水火,可沈真人卻不計前嫌,仍救下了你……那你又為何下了山來,到了大理來。」

  李北殷將自己被師兄弟趕下山的事說了出來,法蒂徹幽幽道:「可憐的孩子,這是怨不得你,也怨不得你師兄弟,怨不得你父母。這是人心作祟,千百年來,所有的正邪劃分,正魔衝突,都源於此,可卻無人能跳的出去。」

  李北殷幽嘆一聲,反倒握緊了法蒂徹纖長玉手,道:「嬸嬸,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聽說了我父母這麼多事,一時間有些無從消化,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別怪我。可在我心裡,已把你和小妹當做我的親人一般。」

  法蒂徹欣慰笑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爹娘有你這麼溫文懂事的孩子,也便泉下安息了。」

  李北殷彎了彎嘴角,見令狐小妹靠在自己懷裡,望著他發呆,她笑道:「李家哥哥也是,我和娘都沒有親人。」

  李北殷問道:「小妹,你爹爹呢。」

  誰知那令狐小妹一提到他爹爹,卻是登時身體僵硬,微微發顫,她臉上永遠帶著笑意,聲音卻忽然陰寒生澀,微笑著冷冷道:「我沒有爹爹,他是個『畜生』。」

  李北殷聞言大驚,卻見法蒂徹閉目搖頭,痛苦不語。李北殷怒道:「便是他將你和嬸嬸囚禁在此?!」

  法蒂徹搖頭道:「嬸嬸嫁人不淑,卻也不是他將我母女二人囚禁在此。」

  李北殷奇道:「那是為何?」

  法蒂徹幽幽道:「這便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要從我從大食國總壇回到中土總壇說起,那時我回到總壇,卻發現教中權力早已落入他人之手,這人便是段明發。自天方教成立以來,素來是『聖女教主制』,聖女掌實權,教主則掌教權,涇渭分明。可段明發卻在我離開之際,整合旗下眾支,政教合一,卻是令我極為不滿。我回到教中時他盛禮相迎,但其座下眾人卻已視我為心腹大患,不到三日教中便勢力交惡。我倆為避免教中自我消耗,給他人可趁之機,於是在這後山之處商談,那時我也是性情中人,見他雖是溫文有禮,卻是寸步不讓,氣極之下與他動起手來,可他功力深厚,我哪裡是他的對手,拆了近五十招我便被他『麒麟纏絲手』打傷。」

  李北殷驚道:「這武功我聽曾婆婆提起過,是麒麟教三大功法之一,端是極難修煉,可段教主竟在那時便修煉至如此境界。」

  法蒂徹點點頭,道:「不錯,段教主在武功上的造詣非比尋常,他自己潔身自好,嚴守教律,從不近女色,通體渾陽,自然一日千里。」

  李北殷點點頭道:「段教主治教有方,武功超群,也並非憑空而來,全然是守戒苦練修行得來。」

  法蒂徹接著道:「我被那『麒麟纏絲手』打成重傷,昏死過去。待我醒來,已是在一方村下小廬中,我見爐上烹藥,水汽蒸蒸,便知是那段明發救我了。可我上半身被他纏絲手劃出數道血痕,他只得將我上半身衣物全部褪去,敷藥運功。我自然害羞怒極,斥他是下流無恥之徒,他卻是一聲不吭,只顧著為我療傷運功。以他的功力與手段,大可將我就此除掉。但他沒有這麼做,一連三日他均替我療傷,赤裸相對,段明發卻定力極強,絲毫沒有輕薄之意,聽到我如此辱他,也是最多微微一笑,對我病情噓寒問暖。反倒是我越發覺著他並非奸邪之輩,心下也生了好意。」

  李北殷道:「嬸嬸生的仿若天人,冰肌玉骨,這世上與婆婆肌膚相親,尚能不動邪心之人,當真稱得上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法蒂徹俏臉微紅,繼續說道:「自那以後,我便對他存下了不少好感。我二人便在那村下小廬中相處了近半月,卻從未有過逾越之舉,相敬如賓。我也不知為何,或許是上天註定,等到要一同離開那小廬回到麒麟教時,卻已是對他傾心……」

  說著法蒂徹俏臉生霞,眼眸中是一汪溫柔春水,追思無限,痴痴地望著那面牆,情濃化冰,仿佛就在昨日。

  李北殷道:「那之後呢,嬸嬸怎的沒能與段教主相守。」

  法蒂徹幽幽道:「那日便要離開小廬,我卻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不肯離去,明發縱橫江湖,長袖善舞,可在對付女孩子一事上,毫無法子,只得順著我又在那小廬住了七日。」

  李北殷心道:「想必段教主也是極喜歡嬸嬸的,看著是他順著嬸嬸的性子來,實則他也不願就這般離去,見不到嬸嬸。」

  法蒂徹追思道:「那七日,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七天。明發不但武功高強,縱橫捭闔,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二人常常對弈,他棋技高超,我從未能贏他一次;下棋不過,我就耍起姑娘脾氣,不再理他。他見我如此,便彈起古琴,他的琴聲似有魔力,仿佛一隻溫柔的手撫摸我的臉龐;他的字寫得極為好看,最愛寫漢時的一幅《張遷碑》,我極喜歡他寫字時認真提筆的樣子,走過去一看,只覺得他隸書寫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但落款處卻寫得極為溫柔,柔情似水;他有時也繪畫一番,說是臨摹著村舍里的一幅仕女圖,可我拿起畫卷一看,那上面畫的人明明是我……」

  李北殷嘆道:「嬸嬸所言,北殷深感震驚,段教主人才武功幾乎世間無二,難怪嬸嬸會對他一往情深。」

  法蒂徹道:「我二人琴瑟相御,本是和睦度日,直到那一晚,我實在忍受不住愛慕之情,相思之苦,便在他面前表露真情。可他卻一如往常,溫文一笑,卻把我徹底拒絕。我心中既是憤怒又是不解,我不知他為何明明喜愛著我,卻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問了千百次,他都是不答。我……我便在他身前,將全身衣物褪去,光著身子,從後面抱住了他。」

  李北殷和令狐小妹聞言皆是一驚,雙雙紅臉,令狐小妹握著李北殷的手卻更重了幾分,李北殷手中一陣熾熱滑膩,心中卻是一陣異樣,忍不住吞了幾口唾沫,問道:「那……那段教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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