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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府下別地藏玉狐(下)

2024-05-04 10:15:03 作者: 邱處機

  那婦人微微側首,見令狐小妹蹦蹦跳跳的回到石室內,溫柔道:「丫頭難得的快活,娘瞧著也開心。」

  令狐小妹蹲在娘親身邊,在她耳邊輕語道:「嘻嘻,娘,你猜我找到了誰。」

  那面容俏麗的婦人輕輕側首,眼帘跳過令狐小妹,見李北殷一派清沐,身著道袍,不禁一驚,柔聲問道:「這位少年……你是……你是北宗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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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小妹笑道:「娘親!這是太冥叔叔的兒子,是李家哥哥!」

  那婦人微微動容,驚道:「你是李哥哥的孩子!」

  李北殷點點頭,走上前去,與令狐小妹一齊蹲在窗前。那婦人眸凝水珠,望著李北殷的臉龐喃喃道:「你和你爹,卻有四五分的相似……」

  她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李北殷臉側,悽然道:「孩子,你爹呢?你娘呢。」

  李北殷微微一嘆,將父母十餘年前雙雙亡故的事告之,那婦人聽後暗暗嘆了幾聲,幽幽冥冥,低聲道:「終究是都去了,都去了……」

  李北殷轉頭問向令狐小妹,道:「不知如何稱呼嬸嬸。」

  令狐小妹笑道:「太冥叔叔竟全然沒有與你提起嗎?我娘是咱們麒麟教聖女,名叫法蒂徹。」

  李北殷聞言一驚,不成想眼前的女子竟是麒麟教地位最高之人,當即凝神看去,卻見這聖女與令狐小妹容顏極為相似,齊眉秀眼,淡藍若海,秀鼻高挺,五官比之中土人深邃些,立體些,卻別有一番風情絕美。

  法蒂徹柔聲問道:「孩子,你怎麼會尋到這裡來,是你爹和素懿的意思?」

  李北殷搖搖頭,將自己如何遇到曾素懿,以及被赫連赤捉到後投入天方古牢中全數講給,法蒂徹淡淡一嘆,道:「果然如此,從段教主離開教中,麒麟教便四分五裂,聖火部終究是外來的教派和咱們不是一條心……」

  李北殷聞言一怔,從袖中拿出那半截被斬斷的【黑金盤龍杖】,將龍首交給法蒂徹。法蒂徹無限柔情的將龍首握在手中,恍惚間悵然若失,淚如雨下,卻一聲不吭,直將那龍首捧心,痛哭不已。

  令狐小妹笑著幫娘親擦去眼淚,溫柔道:「娘,這聖杖本就是你與段叔叔的舊物,你將它交給素懿婆婆,已是十年前了,如今又回到你手中,焉知不是天意。」

  法蒂徹點點頭,旋即對著李北殷燦然一笑,道:「北殷,這聖杖對我教為我教至寶,至關重要,能重回我手,都要多謝你與素懿妹子了。」

  旋即,她摸了摸自己冰冷如玉的雙腿,幽幽道:「可惜我雙腿已廢,再也走不出這片黑暗之地,也無能再匡扶我教,可惜可惜。」

  李北殷聞言一驚,瞧著那一雙修長無比,惑人心神的玉腿毫無血色,怒道:「嬸嬸這般溫柔,是何人如此狠心,將你雙腿打斷了!」

  法蒂徹見李北殷瞧著自己的雙腿,臉色微微發紅,忙招呼著令狐小妹將被子為她蓋上,隨即柔聲嘆道:「沒有誰,是嬸嬸自己動的手。」

  李北殷聞言大驚,忙問道:「嬸嬸……你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法蒂徹搖搖頭,苦笑道:「這故事太遠了,太長了,我不知該如何說起。」

  令狐小妹悽然道:「我娘把自己的雙腿打斷,是為了留在這裡,陪著段叔叔。」

  李北殷一驚,想起曾素懿與赫連赤常常提到的魔教教主【段明發】,忙問道:「那段叔叔便是麒麟教教主?」

  令狐小妹點點頭「嗯」了一聲,旋即嘆起氣來,道:「段叔叔……就在隔壁石房當中。」

  李北殷頓時呆若木雞,心道:「麒麟教人找了十載的教主,竟然就藏在這天方古牢之中。」

  他顫顫問道:「他如何了?」

  令狐小妹嘆氣道:「段叔叔十年前身受重傷,因此煉功走火入魔,狂性大發,殺了許多人,他清醒後懊悔不已,便來到這古牢之中,將自己囚在玄鐵牢籠之中,以防舊病復發,再難克制……段叔叔,九年前就死了……」

  她言語淒悽慘慘,又包含絲絲畏懼,似是對段明發之死極為難過,又似是對其深深畏懼,身子都在顫抖。

  法蒂徹輕哼一聲,被令狐小妹攙扶著艱難坐起身來,幽幽道:「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之事了。明發當時是麒麟教教主,他武功蓋世,善於統帥權謀,在江湖上名望極高,這世上除了北宗龍門派的沈山崇真人等宗師人物,再難逢敵手。我當時剛從大食國總壇回到中土總壇,明發率領教眾在鳳儀宮前迎接我,滿場不知有多少人,我眼裡卻只有他一個,鑼鼓聲喧鬧聲參天,我卻只聽得到一人說話。」

  法蒂徹說著,臉上露出少女般柔嫩嬌羞的紅色,她無限追思的望向隔室牆壁,仿佛能透過那牆壁,看到段明發年輕時的英姿勃發,湛湛有神,溫情款款的向她走來,遙寄情思。

  李北殷覺著奇怪,心想教內縱然四分五裂,可尚有大食國總壇管著不是,何以亂到現在這般田地,問道:「段叔叔與嬸嬸困在這裡,又為何不向大食天方總壇求助?」

  法蒂徹苦嘆一聲,道:「中土朝廷,天方大食總壇,算是都被咱們麒麟教得罪遍了……」

  李北殷驚道:「怎會如此?!」

  法蒂徹接著說道:「這是一段很久之前的往事,且聽嬸嬸與你慢慢說來……大食國天方教的教義極為嚴苛,不但持齋受戒,更要苦修苛待自己。天方教的聖女,自然是不能結婚的,但自從第一代中土教主來到之後,不但嫁給的皇帝為妃,兩人還育有一女,而那個女嬰,便是我的祖上……」

  李北殷驚道:「嬸嬸和妹妹,原來都是前朝皇親?」

  法蒂徹溫柔一笑,道:「孩子,什麼皇親權貴,都是虛幻,嬸嬸始終不覺著自己與前朝皇親有何關聯……何況,大食國總壇對第一代聖女嫁與皇帝為妃之事,震怒非常,幾番向中土皇帝問罪要人,但皇帝卻絲毫不為所動,置若罔聞,對那位聖女卻是呵護疼愛有加。當時聖女雖是極愛慕皇帝,卻想著兩國之政豈能因兒女私情所亂,幾度欲離開皇宮,回到大食國請罪。而那皇帝卻對她深情之至,為了挽留下她不惜遣散了自己後宮十二妃,更下令中土天方教在中土以律傳教,將《大食古經》編入朝廷典籍當中,以正其名。」

  李北殷嘆道:「這位皇帝也真是痴心一片,待聖女這般好,何況他是一國之君,這等舉動不知頂著多大的壓力。若我是女子,也為他所舉感動非凡,一片傾心。」

  令狐小妹俏臉飛紅,摟著他的胳膊道:「李家哥哥,如果你是那皇帝,也會這麼做嗎?」

  李北殷一怔,心想:「那皇帝也只是遣散了後宮,給予天方教依法傳教權,也皆屬情理之中,也並無不妥。」隨即點點頭:「當然!」

  法蒂徹見令狐小妹沒由來的對李北殷親昵信任,也不阻攔,卻也不接著李北殷的話往後說,接著說道:「可那之後,大食國國教並不罷休,在《大食古經》當中,聖女歸『天』所有,絕不容凡人覬覦褻瀆。聖女嫁給中土皇帝,惹起了全體大食教眾民憤,大食國興兵百萬,在中土邊境囤積,伺機以此為藉口侵攻。」

  李北殷怒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大食皇帝也是借著國教教徒憤怒,藉口向中土開戰,滿足自己的政治需要!卻不管一旦開戰,無論勝負雙方是誰,最可憐的始終是兩國百姓!」

  法蒂徹點點頭,似是極為肯定李北殷的說法,隨即道:「得對,但換到中土皇帝身上,他是否有做的不妥呢?他見大食國屯兵百萬,思慮許久後不顧眾多大臣進諫,在國內鼓動民眾參軍,與大食國東西對峙,一時間兩國邊境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千鈞之勢只待一觸即發。而最終導致兩國交戰的,是大食國國教的四大密使,這四人修為境界非常之高,不遜於中原武林任何一位絕代高手,他們四人潛入皇宮,將那聖女綁走,前往大食國受罰。中土皇帝聽聞之後勃然大怒,悍然傾兵兩百萬向大食國開戰。兩國國戰慘烈無比,短短數日便死傷近五十萬人。那聖女心地善良,她不忍看著兩國因此交惡,死傷無數,血流成河,便獨自一人走到兩軍對壘之間,第一代聖女的美貌仿若天人,那對壘的兩軍看到這般美麗柔弱的女子,一時間都停下來廝殺,靜靜的看著她。聖女哀求兩國皇帝求他們停戰,自己願意以身就義,承擔罪責,隨即舉起『海中之皇』,自盡了……」

  李北殷聽聞聖女自盡,卻是慘叫一聲,心下對這聖女卻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說道:「聖女這般貞烈,這般悲憫世人,卻是令人敬佩!那中土皇帝『衝冠一怒為紅顏』,也是條真漢子」

  那法蒂徹卻柔聲笑著責備道:「傻孩子,凡事無極,月盈則虧,哪有什麼絕對的聖人。你看著聖女一往情深,與中土皇帝廝守,在浪漫的詩句話本中自然是動人肺腑,感人至深,可在冷冰冰的現實面前,她們做的真的對嗎?」

  李北殷聞言不解,問道:「嬸嬸是什麼意思。」

  法蒂徹道:「聖女與中土皇帝情深義重,於平凡之人則無妨,可他們偏偏都是位高權重,責任重大之人。聖女貴為大食國中土第一任教主,卻將家國大義,宗教戒律拋諸腦後,不顧一切的與皇帝長相廝守,而大食國興兵正是因這位聖女而起,你說,她真的一點錯都沒有嗎?」

  李北殷聞言啞口無言,呆呆的盯著法蒂徹,聽她輕輕說道:「那中土皇帝情深義重,如此地位尊崇之人,愛江山卻更愛美人,衝冠一怒為紅顏,任何女子都怕是會傾倒在他深情之下。可你想想,他貴為一國之君,卻行事如此武斷,絲毫不考慮戰爭給朝廷政權和國家百姓帶來的災難,他自己被思念之苦所困,卻令更多的百姓因他一己之私,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你說,他做的真的對嗎?」

  令狐小妹見李北殷沉思不語,有些緊張的靠在他懷裡,低聲道:「李家哥哥?李家哥哥……」聽到她聲聲溫柔的呼喚,轉過頭溫柔道:「我沒事。嬸嬸思事,偏僻入理,思維廣闊,卻是我從未考慮過的。我只有慚愧。」

  法蒂徹柔聲道:「北殷,這便是咱們天方麒麟教為何與大食總壇決裂的原因,自那以後兩國休戰,天方教便與那大食國教就此分裂,幾乎獨立,也只有教內『禮樂令』會與大食總壇有所來往,送教內教徒前往大食聖地朝拜。除此之外,再無瓜葛。麒麟教與朝廷交惡初端,嬸嬸代表中土總壇前往大食,總壇之人不但索要甚多,且又提起這樁前塵往事,鬧得不歡而散。嬸嬸一怒之下回到了中土,又如何能得其相助。」

  李北殷所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既然天方總壇與中土早有嫌隙,那便極不方便向它求助。可近年來朝廷與麒麟教交惡,又是為何事?」

  法蒂徹道:「這也與第一代聖女這一事有關,自場曠世國戰之後,朝中根基大動,政權搖搖欲墜,全數落入了幾位大臣手中,皇帝憂憤成疾,不久便死去了。自他死後,群雄割據,王朝不久便覆滅了。自那以後,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對麒麟教忌憚不已,斥麒麟教聖女為『妖女』,亦稱麒麟教為魔教,深深劃開界限。」

  李北殷道:「莫非是為了向大食國教示好?才與中土教如此分裂。」法蒂徹點點頭道:「這其中當然有此考慮,歷朝歷代興興亡亡,新朝初立,自然是要與外域大國交好,以求邊境寧和,攘外安內。可那些身受戰爭之苦的百姓們並不這麼想,不了解中土教的百姓對聖女恨之入骨,認為聖女是這場戰爭的根源,是禍根,便對天方教一併怨恨,以致於天方教名聲一落千丈,許久才恢復過來,廣收教眾。」

  李北殷問道:「那如今的朝廷,再度與麒麟教交惡,是為何?」

  法蒂徹道:「這件事要追溯到第一代聖女對皇帝曾經說過的一段話,她說大食國天方總壇有一塊『黑神石』,是大食國第一聖物,位於大食聖城,據《大食古經》記載,這塊神石乃是『天賜』,聖華無比,究出其上真理,便可永生不死。而這位皇帝無心長生,也便沒有聽進去,可卻被旁邊一個宦官聽得清清楚楚,那聖女講的極為詳細,均被宦官記著,離宮後那宦官將這條黑神石的一切記載在一本書上,其後藏入一本《玉鈐經》當中。皇帝死後,王朝覆滅,這本《玉鈐經》亦下落不明。直到前朝時期,一位陝秦古地的道士尋到這本《玉鈐經》,與弟子研讀,無意中得知此書中所藏秘密,並以此為經寫就一本曠世武學,這套武學叫什麼喚作什麼,都無人得知,只知與荊楚神風谷古玉林中一支『古玉派』息息相關。而經上關於『黑神石』的內容不知為何,竟傳至當朝太宗耳中,他命朝中『吳天觀主』尹文操編入《玉緯道藏》。於是自當朝初立,直到現在,歷任皇帝都有信奉道教,而後編的《玄元皇帝聖紀》、《瓊綱經目》以及《開元道藏》中均有記載,可見皇帝崇信長生,歷來有之。」

  「而自當朝武宗繼位,對長生之求更是痴迷狂熱,他不但信用衡山『趙歸真』這等妖道,還聽任其妖言,對天方教、佛教、景教、祆教極力打壓,道家一家獨大。趙歸真研讀道藏,想逼麒麟教幫其盜竊黑神石,獻媚於皇帝。麒麟教教徒不堪受辱,奮起反抗,便盡數遷徙到未受波及的雲南總壇。段教主便帶領當地眾多教徒,以雲南為家,對抗朝廷暴權。」

  李北殷暗嘆三聲,搖頭道:「所以誰也沒想到,到了後來,這一切竟演變的一發不可收拾,甚至上升到了『回漢相爭』的民族恩怨上來,本來親如一家的兄弟姐妹,家中鬩牆,以至於刀兵相見,兩敗俱傷。」

  法蒂徹也長嘆一聲,悽然道:「中土千百年來雖有民族分別,但大家一視同仁,和睦相處,誰知竟逐漸演變到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直到現在,教內大多教眾依然僅仇視朝廷縱容道教胡所非為,心中卻並無回漢之分。明發便是其中之一,你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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