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高台論道(二)
2024-09-07 13:28:39
作者: 有棲
現場一片寂靜。
不僅僅是羞愧難堪,更多的,是因為傅浩提到的江南貪污賑災案。
他們一直不聽不說不看,就可以當自己不知道,但現在,卻被這樣一個愣頭青當眾點醒。
他們惱怒,他們辯駁,他們群情憤慨。
「小子之言,過於理想!
你於功於國毫無一絲建樹卻可在此誇誇其談,就是因為有諸多你不知道的人在為家國浴血奮戰!
他們也是我大雍的大好兒郎!
若非公主和親,延緩時機,如今積貧積弱的大雍,何來糧草?何來輜重?又何來兵卒將帥?」
「是極!是極!雖都是傅家兒郎,卻到底是過繼之子,如今看來,遠不及當年傅家十二如玉郎之名!」
「誒?兄台此言差矣!如玉郎何等天資,又是何等功績,又怎是這等庸才能與其相提並論的?」
「哎!傅兄,你、你……糊塗!糊塗啊!!」
「……」
傅浩沉默不言。
不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在寂靜過後,不約而同地對著底下那青衣男子口誅筆伐。
有同是疏遠的學子,也有相識的至交好友,甚至是一些年輕的夫子,都對他表現出了極致的失望之情,甚至有的人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曾與他相識。
雖然面對這些文人墨客的攻擊,傅浩面色並未有多少動容,可在他緊握的雙拳下,是逐漸空出來的一大片空地。
周圍的人都在遠離他。
顏水兒看得難受,她環伺四周,竟無一會幫他說話之人。
小築上剛才還飲茶闊論的夫子們沉默不語,周圍聽取高台論道的觀眾們競相無言。
哪怕有的人慾言又止,想為他辯護兩句,可當顏水兒期盼地看過去時,那些人又低落的將嘴閉上了。
他們不敢說,也不能說。
說了,就是在妄議朝政,是在質疑君主的權威,甚至……是在挑動在場某些江南世家大族的神經。
涼平公主和親一事如今才傳入洛陽不久,可在此之前,除夕後的第一場大朝會上的事,卻很快就傳遍了大雍國內。
人們既害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傅如玉,也害怕會成為余怒未消的天子的刀下魂。
是,傅如玉的罪名是得到了清洗,諸多罪魁禍首也都一一伏法,甚至是太子殿下親自執起的屠刀,何等殊榮。
但人死如燈滅。
傅家的聲望到底有了污點,不再白玉微瑕,傅如玉的屍身也再拼湊不回來,他的慘死成了無法挽回的遺憾。
更何況……如今的賑災銀依舊沒有找回,從那些被殺官員的家中搜出來的金銀財物甚至不足那筆災銀的百分之一。
陛下親自下旨,命令太子南下調查。
這種情況,誰膽對此敢多說一句,便是在明晃晃地告訴眾人——我曾與江南賑災案有關。
不論這種指控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那些想要在太子殿下來到江南前努力將一切粉刷太平的江南官員和世家大族們,都會讓這荒謬的指控成真。
就像當年的傅家如玉郎。
那樣的天之驕子、世家麒麟兒都會被污衊成此,他們這等還未有官身的學子又如何敢明晃晃地踏上這前車之鑑。
所有人的都在思慮,所有的人都有顧忌。
哪怕他們自己什麼都不怕,可為了他們身後的家人,他們也不得不怕。
他們沒有傅家那樣的權勢與聲望,能在自己被誅殺後,還能護住家人和族中後輩。
他們賭不起。
但顏水兒卻看得胸膛燃起了一股澆不滅的火氣。
寂靜而壓抑的氣氛甚至成了燎原的星火,那些脫口而出的指責話語更是讓她的面容冷漠異常。
而傅浩的沉默和不辯解,則成了點燃怒氣的最後一根導火索。
她怒而揚聲道:「你們這些被生活和世故磨平了稜角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嘲笑志向遠大的少年!」
周圍的議論頓時一靜。
所有人都看向了出聲的源頭——那是一個紅衣烈火的女子。
鮮紅的裙擺飛揚,在空中獵獵飛舞,如墨般的髮絲隨風飄蕩,划過更因怒意而變得紅潤異常白皙瓷滑的小臉,萬分鮮活。
可她此時卻大步流星的走上高台,氣勢凌然地環顧四周,明明在眾多男子的襯托下顯得嬌小異常,卻絲毫不畏懼周圍千百雙目光的凝視。
她傲然挺立,身姿不怯,語氣更是豪情萬丈。
「生如螻蟻才更當有不屈之心!
就因為你們曾經向權勢和貪慾低了頭,就想讓所有人都如你們一般,以知世故而世故為榮,視謀私利全己身為卿卿性命!
但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就是因為在明辨是非善惡後,依舊能滿腔熱血,保有初心!
會當水擊三千里,豈因風雨謀避趨?
如果因為害怕,因為困難,因為許多的不得已不得不,就自欺欺人、心甘情願地躺在井底,做那隻被人欺辱的井底之蛙,那才真是被人徹底踩斷了脊梁骨!
若讓上天再給傅如玉一個機會,你且問問他,問問他即便知道了結果如何,還會不會做出當年那個選擇?
他的答案是會!
因為他的心中有家,有民,有國,乃至有信仰!
他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行無愧於人,止無愧於心!*
而不是如爾等般,不敢說,不敢做,不敢議,甚至不敢向敢說敢做敢議之人伸出片刻的援手!
若當真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真心希望那些口口聲聲為民請命卻視人命為螻蟻草芥之人,不入六道,永墮輪迴!」
傅浩緩緩瞪大眼睛,瞠目結舌地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顏水兒,眼裡似是有光在閃爍。
然而顏水兒沒看到,她只氣勢洶洶地看向周圍啞口無言卻滿目光芒的學生們,語氣鏗鏘有力。
「不會永遠有人熱血,但永遠會有十年飲冰卻難涼熱血之人!
向生活低頭太容易了,向權勢和苦難低頭也太容易了,我們永遠都有藉口,永遠都有理由。
我們高高在上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卻忘了被我們踩在腳下之人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看看大雍國土上那些瘦骨嶙峋的百姓吧,看看他們暗黃的臉和麻木的眼!
他們不是不努力,不是不辛勤勞作,他們從清晨干到日落,從日出做到黃昏,在田野里躬身勞作的身影從未停歇。
可日子年復一年的過去了,他們抬起卑賤的身軀,回頭茫然四望,發現自己得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兩手空茫茫,唯余餓殍屍浮遍地,哭嚎昏厥者千里。
爾等可敢捫心自問,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為什麼就有這麼難?!為什麼就有這麼難?!」
到底是還未在官場中浸透的年輕學子,眾人不由聽得滿目通紅,一個個都忍不住低下頭去,羞愧不已。
為自己的不作為,也為自己的逃避,更因自己也不知何時何地亦成為了那執刀的劊子手。
顏水兒環視眾人,輕聲嘆息。
「莫要以劊子手和施暴者為榮,這樣的人,委實可恥而輕賤!」
說完,紅裙墨發飛揚,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