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故人子

  常斷風在妙春館門樓上擺了桌凳，當是臨時指揮處。

  門樓位置極好，往外能看清海寇肅清情況，往裡能看得著妙春館內動向。

  

  比如此刻，常斷風就看著秦不理從主屋走出，穿過習武場，往門樓這兒來。

  他那儀態，強壯又挺拔，雙手背在身後，行走間的步伐沉穩、大步。上門樓之前，還撩了一下衣袍。

  常斷風「嘖嘖」兩聲，同一旁的人道：「你瞧你們大將軍，要麼說他能做大將軍呢？」

  他身旁是五營左前鋒蕭啟，聽他這話酸不溜秋，揶揄笑出聲，「你是嫉妒還是怎麼的？」

  同著已經上得門樓來的秦不理的面，常斷風捏著姿態「哼」了一聲，「這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一個不好就要叫皇帝老兒砍頭的苦差事，我可不做。你說是吧？秦大將軍？」

  秦不理好笑看他一眼，沒應和他。

  阮家先前那個和他們一同出去抗擊海寇的護院要上門樓來，在底下就被人攔住。

  那護院著急，大嚷了兩聲：「秦江，秦江，你忘了咱們的黑土還堆在半山腰的岔道上了？我一個人搬不了這麼多，要不弄走，走火了山就炸了。」

  秦不理探出腦袋，要揮手叫人放行，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在阮家人那兒應當也許大概是沒有暴露的，便示意常斷風。

  常斷風招招手，准人上來。

  那人上來還沒說幾句話，便被秦江搶白道：

  「常將軍，這就是我先前同你說過的，昨夜同我們一塊兒走暗道抗倭寇的公仲元，這小孩兒英勇善戰，是個人才。」

  常斷風一聽那名字，一愣，「你姓公仲？」

  公仲元雙目一亮，「將軍可真了不得，尋常人只當我姓公，卻不知道我這是一個複姓。」

  常斷風一窒，看向秦不理。秦不理微微點頭，二人都捏緊了拳。

  「姓公仲，可是楚州……咳咳，可是楚州坊川縣人士？」

  常斷風喉間發澀，雙目也是熱的，看眼前長相平凡的青年，清了清嗓子，才能將話順利問出。

  公仲元笑著道：「確實是楚州坊川縣人士，將軍怎麼知道？」

  常斷風避開不答，又問他：「今年幾歲了？娶妻了沒有？家中還有什麼人？」

  公仲元神色便一黯，但又立即撐起笑臉，「今年二十，尚未娶妻，家中……十二年前海寇踏平坊川縣，阿爹和兄長死在海寇刀下，阿娘和阿姐被海寇擄走，下落不明。餘一哭瞎了眼的奶奶將我拉扯大，上個月奶奶壽終正寢，我便孤身一人，到隴南城討口飯吃。」

  「孤身一人……怎麼來了隴南城？不在楚州？楚州不是已經收復了麼？朝堂當年不是專程安置過公仲後人麼？」

  公仲元苦笑道：「公仲姓……沒留下多少人了，朝堂確實有實惠落下，但……層層被剝去後，分到我們手上的已經不多。房子被海寇燒了，州官老爺又將土地拿走，說是重新分配……但……唉，我們爺孫倆在楚州無房無地又無錢，難以活下去，我奶奶便帶著我在各處乞討為生，等我有了膀子力氣，在潢縣找了個扛米的活兒，也算是落腳了。後來我奶奶過世，我無錢安葬她，就在街上立了個賣身葬媼的牌子，正巧阮二爺路過，發善心將我收了，我便來了隴南城。」

  短短几句，就將公仲元十幾年人生都說盡了，但這言簡意賅的話里藏著的辛酸，恐怕只有公仲元自己才能知道。

  常斷風默然看他半晌，看得公仲元窘迫起來。

  「嗐，我同將軍說這些幹什麼？我來是想說，昨日咱們堆在暗道中的黑土，得趕快挪出來，那不少黑土還能接著用的呢。再者說，若是走了山火，燃了那黑土，炸毀了暗道可不好。」

  常斷風示意蕭啟領人去辦，拽住了說著「我帶你們去」的公仲元，又問道：「你阿爹叫什麼？當年楚州坊川縣姓公仲的青壯年全都進我海衛軍，我親自收的編，說不得還認得你阿爹。」

  公仲元恭敬道：「家父公仲永年，家兄公仲伯。」

  常斷風的手便微微一抖，再看向秦不理。

  秦不理嘆著氣，低聲道：「我昨日已經都問過了，確實是虎衛隊的伍長公仲永年。」

  公仲元吃驚，「秦大哥，你認得我阿爹？」

  秦不理搖搖頭，示意他去看常斷風。

  就見得常斷風神色激憤，眼圈發紅，又隱隱含著怒氣，抓著公仲元臂膀的手緊著發抖，看著公仲元，嘴唇顫顫。

  「虎衛隊當年是我收的編，三百二十八人，全是楚州坊川縣的公仲家好兒郎，守著的便是楚州坊川縣的出海口。十二年前，我遭海寇圍困謙穗島，臨近州縣守衛軍不敢出兵相助，是你爹領著公仲家好兒郎百里奔赴，用整個虎衛隊的犧牲，換我三千兵的突出重圍。」

  常斷風說著，深吸一口氣，忍住了眼中熱淚，將公仲元放開，恭敬後退一步，抱拳，作揖。

  公仲元吃驚，「將軍！這大禮哪兒敢當？！」

  急忙避開常斷風那禮，要將人扶起來。

  常斷風腰背如鐵，他分毫掰不得，正是著急要看向旁人尋求幫助的時候，左右看去，這門樓上個個都在鄭重沖他行禮吶！

  「這……這可如何使得？！」公仲元心中發麻，惶恐難當。

  有山風吹拂，穿過門樓，公仲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拉這個，又抬那個手。

  常斷風又是哭又是笑，攬著公仲元的肩，道：「我聽說公仲老哥還有一子，當時兵荒馬亂，派去尋你的人尋不得，沒想到今日卻在這兒相見。你有你父風範，今後在海衛軍里必定能施展拳腳，前途無量！」

  公仲元怔愣，「海衛軍？將軍是要我進海衛軍？」

  常斷風得逢故人之子，既激動又感慨，正要說不進海衛軍能去哪兒？秦不理淡淡一句：「都說好男不當兵，常將軍何不讓公仲老弟自己想清楚？」

  常斷風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也是，公仲家剩一個獨苗苗，合該好好呵護才是，他急著將他送到海衛軍裡頭，那跟送他上絕路有什麼兩樣？！

  便急忙要點頭稱是。

  秦不理卻看向門樓轉角處，揚聲問了一句：

  「你說是吧？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