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蹀躞夢

  李星儀坐在山坡上，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些變化——卻忘記自己怎麼變的了。

  她有些坐立不安——萬一是自己睡過了頭明早的衣物無人浣洗豈不是要被罰？

  她剛一站起來，忽然又想起自己已經冒了那位李二小姐的身份，如今是暫住在顯陽殿的貴人，再也無人讓她晨起灑掃浣衣了。

  李星儀看著身下這處山坡，莫名覺得熟悉而安逸，正要躺下休憩時，猛然瞥見了山坡腳下的宅子。

  這裡綠植並不如南方多，那所宅子背靠山坡，前有一片清湖，建得十分精巧。宅院進門便是一片連著門前湖水的通渠，兩座橋連接其上，緊接著便是一座主樓。主樓後有一座罩樓，兩側迴廊延伸至左右兩座別院。

  這所宅院並不十分寬綽，卻十分别致。李星儀怔怔地看著它，過了好一會兒後感覺面上涼涼的，伸手一抹全是淚。

  那是她的家！

  爹在主樓里，大娘和娘的牌位在臨近湖邊的別院裡放著。「討人嫌」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去別院將她倆的牌位擦個乾乾淨淨，最後來山坡上尋自己回家用晚膳。

  她從山坡上往下跑。

  

  跑起來時卻覺得吃力，好像永遠也到不了那座院子似的。

  李星儀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與腳不知什麼時候變短了不少，跑起來亦十分吃力。

  一道火光在宅中燃起，李星儀向院內看去。

  那院內不知何時來了許多軍士，不由分說將宅中人拖出來並綁走。餘下的人將火把投進主樓——那座父親建造的樓上的青磚碧瓦隨著火勢慢慢剝落，直至整個沒入火光之中。

  「爹——」李星儀驚叫哭喊，發瘋一樣地跑過去。

  討人嫌自一旁的別院中跑出來，走到身後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到陰影處好不被那些人發現。

  「星儀，你得活著…」討人嫌哽咽道，「哪怕為奴為婢，哪怕去要飯…你以後也得好好活著…」

  李星儀咬了他的手指頭，討人嫌並沒有防備，倏然吃痛，便被李星儀掙脫開來。

  李星儀不顧討人嫌在她身後喊，拼命地朝前跑，好像只要自己跑得夠快，就能阻止這一切發生似的。

  -

  聽到動靜，皇后坐起來，而溫女史也掌了燈來看。

  李星儀整個人蜷成了一團兒，正背著她們咬著被角嗚嗚地哭。

  「這孩子魘著了。」皇后道，「你小聲些，別再驚著她。」

  溫女史點了點頭，出去倒了杯熱茶回來。

  此時的李星儀已經醒了，雙目含淚，正放空地望著鎏金穹頂。

  這個時候的人還未醒透，皇后是生養過的自然知道。

  皇后慢慢地將李星儀抱進懷裡，輕拍著她的背道：「好孩子…嚇著了吧？沒事兒了…」

  溫女史倒吸了一口涼氣，擔心李星儀無意中會傷到皇后，便想讓她們分開。

  哪知李星儀一入皇后懷中又開始哭。

  「還跟個小孩兒似的。」溫女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她比老三、澄練他們還小，在我眼裡可不就跟小孩兒似的？」皇后拍著李星儀的脊背對溫女史道，「看來是想家了，不然怎麼一直喊她爹呢。」

  「那李老婆子說她不曾離開過家裡，定然是想家了。」溫女史十分贊同，又遞了巾帕來替李星儀擦淚。

  「這麼多年不開口，心裡一定憋著不少事兒。」皇后又道，「上面那張嘴能說話，心裡的那張嘴倒沒開。這麼下去萬一憋出病來可怎麼辦？這孩子瞧著文靜，可自打她救了玉鏡後我便越瞧越喜歡了——高門內哪怕親姐妹都不一定是真心為著對方好的，像她倆這樣的如今倒是少見了。」

  溫女史正想說燕國公家那二位，可又想到自裴橫波強硬地下嫁慕容梟後那對姐妹的關係也大不如前，倒覺得皇后說得也十分有道理。

  「親姐妹之間有處不好的，可有的沒有血緣，關係倒勝過姐妹。」溫女史又道，「您和成璧小姐可不就是？」

  說起成璧，皇后的心情明顯好了不少。

  「我總覺得這姑娘身世有蹊蹺。」皇后看著在懷中漸漸安定下來的李星儀問，「漁陽離京中並不算遠，安羨生怎麼還未來？」

  溫女史悄聲道：「說是近來漁陽也多雨，安大人是繞山路趕來，恐怕來不了這樣快。」

  皇后點頭：「嗯，你派些人手去接應。他畢竟是成璧的夫君，這些年未再續弦，一個人十分不容易，也不要再催了。」

  溫女史記在心中。

  倆人又說了會兒話，同時李星儀也慢慢自夢魘中醒來。

  她先看了會兒穹頂上的水波紋，覺得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意味——剛剛不知怎麼的便夢見了從前，明明是十年前的事兒，可在夢裡的一切卻是歷歷在目。

  家沒了，爹也不見了，討人嫌自打那之後就走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討人嫌一語成讖，這些年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如今老天爺總算給了回報——雖說是冒來的身份，可她本就不是該死之人不是嗎？

  文姝已經被處置，她卻有更重的心結在。

  「好孩子，魘著了吧？」頭頂一個溫柔的聲音道。

  李星儀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躺在皇后懷裡。

  她的身軀瞬間變得僵硬。

  出世即喪母，李星儀從未被女人抱過。皇后的年紀同她母親差不多，想來若母親在世，懷抱應當也是這樣溫香？

  可畢竟皇后不是她的母親，皇后的兒女是王子公主，她的母親也只是個婢女而已。

  李星儀大汗淋漓地逃開了皇后的懷抱，伏在榻間跪而請罪。

  「不過做個噩夢罷了，跪什麼跪，怎麼就是你的不是了？」皇后奇怪地望著李星儀的脊背道，「你先起來。」

  李星儀戰戰兢兢地起身，卻已然不敢看皇后。

  「叫你來是作陪，不是讓你伺候的。」皇后攏起衣服道，「星儀，我不知道你從前在家中過的是什麼日子，自你進宮以來我只看到你處處謹小慎微。不管這其中是否是李老夫人授意，可往後的日子你總得先緊著自己——明日馮公主要來顯陽殿，她不是個好打發的主，我不好再推拒…你早些為自己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