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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桓不壽的兩年

2024-08-31 07:23:21 作者: 噗爪

  清晨。

  鳥雀啾啾,柳枝颯颯。

  謝垂珠醒來,一時不記得桓宴,也不記得桓不壽。

  她晨起往往有些發懵的痴病,只憑習慣迷迷糊糊給自己披了衣裳,一頭青絲隨意挽在肩頭,去外間打水洗漱。

  春日清晨,尚且有些冷。

  謝垂珠去灶台舀熱水,不料遇見了桓不壽。

  

  他大概也是來打水的,一手拎著個鐵桶,肩膀還搭著白布汗巾。見謝垂珠進來,愣了一愣,急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謝垂珠倒是欣喜:「你如今凡事都能自己做啦?」

  這話問的。

  桓不壽目光落在地面,不意看見她踩著木屐的赤足,連忙別開臉。

  「嗯。」

  他只答了一個字。

  謝垂珠並不在意桓不壽的態度,只當他嗓子沒徹底好,笑一笑抓起鐵鍋邊的銅瓢。嘩啦啦的水聲落在盆底,大鍋里的熱氣裊裊升騰,熏熱了桓不壽的眉眼。

  他沉默站著,手指無措地捏緊鐵桶把手。

  腦子清醒了,可感情還不清醒。

  前段時間的記憶,也都沒有消失。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在元宵燈會找到謝垂珠,如何扛著她飛奔去郊外捉松鼠。她帶他回家,給他看病,極具耐心地哄著他,照顧他,甚至親自脫去他髒污的破衣裳……

  那段日子的經歷,想想都有些心驚肉跳。

  不,不該用這個詞形容。

  是無知的美好,綿長的悸動。

  可惜他如今已經醒了。萬事皆如大夢一場,他是回到塵世的爛柯人。

  謝垂珠舀好了熱水,有些吃力地端起銅盆想往回走。

  她這睡了一覺,卻是把身上的傷給忘了,如今乍一使勁,方覺腹部刺痛。桓不壽驀地回過神來,急忙搶走銅盆,甚至因為動作太快,灑出了一點水花。

  「我來。」

  他悶聲道。

  謝垂珠:「好,多謝你呀。」

  這有什麼謝不謝的。

  桓不壽輕鬆地端著銅盆往她的臥房走。

  謝垂珠跟在後面,只能仰望他高大的背影。

  待桓不壽把銅盆放在門內,要離開的時候,停頓數息提醒道:「你……都這般年紀了,好歹對自己上心些。」

  謝垂珠一時沒領會他的意思,只抓住了前半句的重點。

  什麼叫做「都這般年紀了」啊?

  「你是比我年輕嗎?」她頂了一句,又忍不住笑,「你這人,嗓子能發聲了,就又不會好好說話了。」

  桓不壽悶悶的,瞪了謝垂珠一眼,擰身就走。

  世上恐怕再無第二個女人,似謝垂珠這般不拘小節,還沒成婚呢,大早上穿得這般隨意,還光腳踩木屐。明明這般閨房姿態,只能讓最親近的夫君看……

  桓不壽氣得不想說話。

  緊接著又想到,謝垂珠前些日子受了傷,傷都沒好全,就自個兒瞎動彈,真真不把自己當回事。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知道麼!

  桓不壽氣壞了。

  這股子氣,一直持續到用早飯的時候。

  住在問柳巷的這家人,向來是聚在一起吃早飯的。幾人圍坐,閒話家常,是平靜又熱鬧的煙火氣。

  今日也是如此,唯一的變化,就是桓不壽也坐下來一起用餐。

  他坐在謝垂珠左側,看著滿桌包子米粥小鹹菜,一時有些恍惚。

  之前意識不清醒,即便常和謝輕舟等人相處,也感覺不到什麼。那時候他眼裡只有謝垂珠。

  現在坐在這裡,一切都不一樣了。

  桓不壽自小沒有和家人圍坐用飯的經歷。不如說,他的幼年永遠受著飢餓和孤獨的煎熬。

  後來進了國子學,性格難免帶著戾氣,也不願和其他學子湊堆吃飯。

  這還是……頭一回和這麼多人一起喝粥吃菜。

  發怔間,從旁伸來雙筷子,給他碗裡夾了個白胖包子。

  「今早做了糖包。」謝垂珠對上他的視線,微笑道,「你應該口味沒變吧?是輕舟的手藝,他做面點很厲害的。」

  桓不壽在這樣的注視下,不由自主挑起筷子,不甚熟練地將熱乎乎的包子送進嘴中。一口咬下,滾燙的糖水流淌開來,幾乎要燙出血泡。

  謝垂珠驚了:「怎麼不吹一吹?哪能吃這麼一大口?快喝點涼水……」

  她趕緊翻杯子倒水,看得邢望歌連連嘆氣。

  「阿珠這樣可如何是好啊。」邢望歌跟謝輕舟竊竊私語,「她這性子,就是個招惹桃花的……」

  謝輕舟搖頭不語。

  人的性格並非一朝一夕便可養成。謝垂珠幼年便習慣照顧胞弟,及笄時離家闖蕩,吃盡了苦,卻也變得更加堅韌。

  她若是把誰當成自己人,便全心全意地付出,就算念叨著要保持距離,也根本改不了善意的本能。

  有些人不懂得珍惜這樣的謝垂珠。

  但有些人,會甘之如飴,念念不忘。

  ***

  用過早飯,撤了桌子,總算開始談正事。

  桓不壽沒有要求任何人迴避。他整理了一夜思緒,如今便想把所有事說出來。

  只是囿於嗓子有疾,許多細節難以詳敘。

  「垂珠遇襲那個雨夜,我殺了珞郎。」

  一開口,就是重磅秘密。

  桓不壽窺見謝垂珠眼中的詫意,努力搜尋著措辭,儘量簡短地解釋。

  他殺了桓珞,奔出城外尋找謝垂珠。傷重昏迷,被一個路過的老道士拖回草廬,餵了些古古怪怪的藥。

  老道士姓盧,真名盧付,人稱盧瘋子。

  盧瘋子鑽研煉骨之術多年,把桓不壽當成了煉骨的好苗子,時常在他身上做試驗。今天逼著他喝藥,明天哄著他泡藥池,割開他手腳的筋脈,捉著小黑蟲子往裡送。

  桓不壽仿佛跌進煉獄,每日都生不如死。

  時間久了,便被折磨得精神恍惚,不記得自己是誰,也想不起親人故友。他甚至不能算是個人,因為煉骨之術是將人煉成殺器。而殺器,是不需要自我意識和思維的。

  到最後,他只記得謝垂珠。

  說記得也不確切。謝垂珠成了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始終藏在心底,每次想起來,都會感到一種溺水般的悲哀。

  他知道自己要回去,要找到謝垂珠,給她捉一隻松鼠。

  他只記得這個。

  盧瘋子年紀大了,患有風厥之症。有一天,在山谷里採藥的時候,突然發作起來,口吐白沫手腳抽搐,模樣可怖。

  手腳套著鐵鏈的桓不壽那時就在不遠處發呆。

  他常常發呆,大抵是藥用得太狠,腦子不清醒。

  待發現盧瘋子犯病,桓不壽突然生出了一股衝動,扯斷了鐵鏈狂奔而去。他已不是兩年前的他,跑起來仿佛踩著風。

  跑啊,跑啊,也不知進了哪個村莊,因為飢餓闖到雞窩裡,試圖啃食下蛋的母雞。

  主人家聽見奇怪的動靜,匆匆出來查看,便見個衣衫襤褸的怪人把母雞的翅膀撕掉半邊,昂頭接滴滴答答的血。因為戴著口枷,不便進食,粘稠的紅血幾乎染了他整張臉。

  就很驚悚。

  這主人家,是個半盲的老嫗。眼睛不大好使,看不清桓不壽的模樣,只以為是自家混帳孫兒回來了。

  老嫗還有些耳聾的毛病,絮絮叨叨地把桓不壽拉出來,教訓幾句,又催著他套車去建康城賣雞蛋。

  桓不壽莫名其妙戴上了斗笠,披上了棉衣,一張臉遮得只剩小半部分。

  他混混沌沌推著車往前走,板車上坐著個老婦人。越靠近建康城,越有一種衝動,去尋心底那個模糊的影子。

  也不知城門吏怎麼查的,總之桓不壽順利進城,又遇上老嫗正兒八經的孫兒。那孫兒大白天便喝得醉醺醺的,見有個陌生人把自家老太運進城來,便粗著嗓子怪罪她胡亂認人。

  爭執間,桓不壽早已糊裡糊塗離開。

  他在城裡走了幾個時辰,始終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

  入夜,處處掛起花燈,人來人往笑鬧不斷。沒人注意這獨行的怪物。

  桓不壽的斗笠被擠掉了,棉衣覺著熱,便也胡亂扯掉。他呼吸著燥熱的空氣,在紅艷艷的燈火里,撞見了謝垂珠。

  記憶中的身影,霎時清晰無比。

  後來的事,不必再贅述。

  講到這裡,桓不壽嗓子生疼,仰脖灌了好大一口茶水。

  邢望歌聽得眼角濕潤,親自給他倒滿熱茶。謝垂珠問:「昨天傍晚,又是何故?」

  「盧瘋子施行煉骨之術時,會用鈴聲輔助,控制心神。」

  桓不壽啞聲解釋,「昨日他搖鈴過街,是為了尋我。」

  那鈴鐺一響,他就會變得渾渾噩噩,全無意識。

  所以,當時他從窗口躍下,追隨盧付而去。盧瘋子得了人,惱怒大過歡喜,引著他進破廟,便要灌藥割骨,以示懲罰。

  好在桓不壽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總還存了幾分神智。危急之際,聽得這老道冷笑「你一條無人在意的爛命」,竭力掙紮起來,撞翻了藥湯,反將割骨的刀刃插進老道胸膛。

  然後,憑著本能踉蹌回到問柳巷。

  謝垂珠握著溫熱的杯子,開口:「桓宴派了人去追你,他們沒有遇見你麼?」

  桓不壽搖頭。

  「盧瘋子察覺有人跟蹤,便撒了能讓人昏迷的藥粉。」

  那是個瘋子,卻也精通醫藥之術,調配的藥粉灑在路上,樹枝上,隨風而動,就能使人昏昏然不知所以。

  謝垂珠又問:「你之前戴的口枷……」

  「盧瘋子弄的。」桓不壽道,「煉骨很痛,而且會激發戾氣和殺性。所以他常常給我戴上,避免將他的脖子咬爛。」

  需要進食的時候,盧付會把口枷打開。

  這般手段,是將桓不壽完全當成了個畜生。

  「我想,他說得不對。」桓不壽扯著破鑼嗓子說道,「我的命不是爛命,也有人在乎。」

  與此同時,他望向謝垂珠。眼中蘊藏的濃烈情緒,沉甸甸的教人喘不過氣。

  謝垂珠對視了一會兒,安靜移開目光。

  「那種混帳畜生說的話,當然作不得數。」

  她說。

  破廟裡的屍首,總有人處置的。既然盧付敢給桓宴的人用藥,想必後續事宜也不需要擔心了。

  謝垂珠想起件事來:「你娘親……桓宴安置在他那裡。你若是要去探望,直接與他講。」

  未及桓不壽回應,正門被人叩響。

  勾奴跑出去,隔著門縫瞅了一會兒,才推開來。桓宴拎著一串油紙包,對她點點頭,道:「我帶了甜水坊的點心。」

  一聽是甜水坊,勾奴眼睛睜得更大了。

  她孩子心性,和桓不壽一樣,喜歡這些甜食。

  桓宴順利進門,非常順手地給勾奴塞了一包零嘴兒,面不改色去見謝垂珠。

  他來得多了,已經非常有應對經驗。

  至於謝垂珠,大清早的,是誰敲門拜訪,想都不用想。她起身去迎,走到門檻前,和對方打了個照面。

  桓宴見到她,耳根子不由又開始發熱。嘴唇張合好幾次,憋出乾巴巴的話語。

  「吃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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