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的關係就像蜘蛛網
2024-08-31 07:20:27
作者: 噗爪
兩年前那個雨夜,謝予臻親自趕到城外梅林。
他只見到幾具男屍,謝輕舟卻不在其中。枯枝掛著破碎的淺色布料,土裡的鮮血尚未沖刷乾淨。
屍體喉間的箭矢,屬於官造。當天行經官道的隊伍總共沒有幾支,查個聞溪又有何困難。
況且聞溪根本沒有掩飾的意圖。謝予臻一問,他便和盤托出了。
關於「謝輕舟」並非謝輕舟,而是臨安謝未明之女;關於聞溪找謝垂珠假扮斷袖毀婚;關於後來一件件連環鎖扣般的事件。
——關於謝垂珠身負重傷,死裡逃生得見聞溪,聞溪卻對其棄若敝履。
謝予臻終於知曉自己受騙太久。
可他根本生不起氣來。不僅不生氣,心底只有漫無邊際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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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喪父喪母的姑娘,得付出多大的勇氣,才能在及笄前棄家而逃?帶著病弱的胞弟,來建康城討生活,想盡辦法往上爬,尋找殺害父親的兇手。一個偽造身份投靠桓烽,一個假扮男子夾縫求生。偏偏她還被聞溪盯上,掙扎到最後得了個備受欺辱的結局。
「你把她丟在城外,任由她去死。」謝予臻手指收緊,扣住窗欞,指甲隱隱泛白,「你明知道她很難活下來,既然救了一次,為何不能把她帶回來?」
哪怕不喜愛她了,厭倦她了。
也不該把人推進更深的地獄。
聞溪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哈了一聲。他不高興的時候,眼眸尤其冰冷:「謝石,你指責我不夠心善?這世間每天要死多少人,我是不是都得管?我且問你,如果謝垂珠沒接近過你,如果你根本不認識她,那我對她做這些事,你也要與我生分麼?」
長久的沉默。
聞溪起身拂袖:「自己心偏了,反倒來埋怨我。」
他朝外走,臨出門又咬咬牙補充道,「我今日過來,本想告訴你,經我幾番試探,桓宴對我聞氏敵意甚重。此次他回建康,恐怕要有些動作。你我兩家若不齊心協力,如何壓制擁兵自重的桓氏?兗州,徐州,豫州……他桓榮父子手握多少兵權?你就不怕出事?竟然還為這點兒女私情,心下怪罪我。予臻,你我是多少年的摯友?你分不清孰輕孰重?」
謝予臻沒有回答。
直至周圍寂靜一片,才收回扶在窗欞上的手。庭院起了風,細碎的雪屑飄舞著飛進來,落在竹榻上。
恍惚間,似乎又見安靜乖順的少年,抱著竹簡書冊朝自己走來,眉眼彎彎喚一聲阿兄。
***
次日,謝予臻下朝之後,去了趟不眠巷。
這個地方沒有他的回憶,他之所以偶爾過來,只是為了安撫心底那點兒輕飄飄的荒蕪感。
推開落灰的宅門,正好撞上司懷。
兩人沉默著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江州回來的人,沒有打聽到令姊的蹤跡。」謝予臻看著這病弱單薄的年輕人,「若我探知她的下落,便會告知於你。」
謝予臻不清楚天家當年那些秘密,只按著聞溪的話,以及自己查到的舊事,把司懷當作垂珠的胞弟謝青槐。但論起這謝青槐,真真弔詭神秘,難以揣測。
兩年多以前,謝青槐曾經拿著營州之事投誠謝氏。司芩駕崩後,此人卻又沒了消息,一直住在桓烽府上。據聞……桓府中人對他奉若主公。
謝予臻有心探尋底細,但謝青槐長年累月不外出,見面都很困難。
「多謝大人為阿珠操心。」司懷俯身行禮,絕艷眉眼堆積著冷淡的冰雪,「不過,這畢竟是我的家事,與大人無關。今後大人不必多方打聽了。」
有個可怕的事實橫亘在兩人心間。但他們都善於欺騙自己。
謝垂珠幾乎不可能活下來。
「此處是我家舊宅,雖然形同廢棄……大人以後若是想來,還請事先通報一聲。」司懷語氣恭敬,措辭卻很不客氣。說完這些話,便離了不眠巷,乘車回桓府。
在車上,司懷忍不住連連咳嗽,用帕子捂住嘴唇。
好不容易平復呼吸,他捏住濕潤的絹帕,把唇角溢出的血擦拭乾淨。然後倚著車廂,輕輕笑了一聲。
「阿珠,你可真能招惹人啊。」
風掀車窗棉簾,艷麗頹靡的容顏一閃即逝。
邢望歌買了倆熱氣騰騰的肉包子,轉身回來,便見謝垂珠站在街邊發愣。
「看見什麼了?瞧你這丟魂的模樣。」
她遞過去一隻包子。
謝垂珠伸手接住,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低頭啃著包子皮。她在外面都作男子打扮,和邢望歌站在一處,倒像是對普通夫妻。
只這妻子白紗覆面,瞧不出容貌。
「快吃,吃飽了隨我去綢緞鋪子定衣裳。」邢望歌笑盈盈挽著她的胳膊,「你今日下午無事,咱們把開春的新衣做了,順便還能在城裡逛逛,給家裡那個聖僧買幾本書,再給小丫頭稱些好吃的零嘴兒。」
謝垂珠把嘴裡的肉餡咽下去,慢吞吞道:「你在綢緞鋪子就能耗一個多時辰……」
「哎呀,又不是只給我做新衣!是你們幾個活得太糙,這些過日子的事情都得我操心。」邢望歌恨鐵不成鋼地掐垂珠的腮,「你說說你,過冬的衣裳全都長得差不多,是也不是?同僚恐怕都以為你窮得沒法換著穿……」
謝垂珠嗚嗚嗯嗯的,繼續吃手裡的包子。
她們正在青雀街。兩邊都是商鋪。晚歸樓就立在不遠處,裡面喧鬧聲聲,顯然生意很好。如果謝垂珠肯走進去看一看,就會發現,今日晚歸樓的賓客全是卸了鎧甲的將領士卒。
桓宴坐在樓上,手裡捏著杯盞,垂眸俯瞰街面嬉笑打鬧的年輕男女。
他的副將拎著酒罈走過來,嬉笑問道:「將軍看什麼呢?」
再順著視線往下一瞅,嘖嘖幾聲,「這對夫妻倒是恩愛。」
正好店夥計端菜上桌,聞言笑道:「大人怕是誤會了,底下這男子是敝店常客,還未成親的。旁邊姑娘說不準是他家中姊妹……」
「你知道?」
「跑堂久了,當然略知一些瑣事……」
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倒熱鬧。
桓宴並不關心街上那對男女的關係。他之所以多看幾眼,是因為認出了謝輕舟。畢竟昨天他們剛見過面,因為自己無意間砸傷車夫,事後還托人把診金藥費送至秘書監。
謝輕舟,謝予臻堂弟,供職佐著作郎。喜靜,愛書,性內斂。
這是桓宴一天之內了解到的情況。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了解一個陌生人。大概是因為,這名字寄託著淺淡的悵惘與懷念,牽連著一段早已蒙塵的少年時光。
「將軍怎麼還在看?」副將湊過來,憋不住撩撥的臭毛病,「莫不是羨慕人家成雙成對?哎,不管是夫妻還是兄妹,瞧著關係都挺好,可惜咱將軍身邊沒個可心人兒,只能在這裡喝悶酒。將軍,桓大將軍,桓哥哥……我們點幾個唱曲兒的姑娘好不好?聽說這附近多的是樂伎,模樣和嗓子都頂好。」
桓宴轉動眼珠,默不作聲地盯視副將。
副將漸漸收了笑容,乖乖坐下來喝酒,小聲嘟囔:「不點就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