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灰雀

2024-08-31 07:20:00 作者: 噗爪

  謝垂珠很難形容當時是什麼感覺。

  她看不清楚聞溪的表情,但他立在官道上,通身耀眼,像一束落進灰暗世界的光。

  於是她拖著骨折的腳,踉踉蹌蹌的跑向他。忍耐著身體的痛,丟棄沉重的陰霾,只想儘快趕到他面前。嘴裡的汗巾早就吐掉了,但她還能嘗到噁心的臭味。像血湧上喉嚨,熱油燒灼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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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西斜,雲海漫天。

  霞光鋪灑萬里,地底轟鳴長吟。

  鳥雀鳴叫著盤旋飛翔,空氣中全是潮濕悶重的土腥氣。

  滿身是血的謝垂珠,咬牙前進的謝垂珠,就像一隻受傷歸巢的野雀。聞溪向前踏了十幾步,張開雙臂,剛好迎她入懷。

  「這是怎麼弄的?」

  他驚訝問話,脫下潔淨的外袍,裹住她的身軀。

  謝垂珠緊緊抱著聞溪,嘴唇張合幾次,沙啞出聲:「救我的桓不壽……在那片林子裡……生死不知,你快派人去找……」

  聞溪卻沒動。

  他撩開她汗濕的鬢髮,擦掉糊住眼的鮮血,低聲問:「你怎麼了?」

  「顧銘之……」謝垂珠仰著臉,聲音止不住抖,「顧銘之指使人害我……今天讓他們尋見了空隙……聞溪,你快救桓不壽……」

  聞溪親昵地擦拭著她的臉:「好,你放心。」

  謝垂珠這才放鬆身體,輕輕嗅著他懷裡熟悉的蘭草香。「好累啊,聞溪……」

  她只說了這一句,雙手緊攥著他後腰的衣料。些微的顫抖隔著衣服傳送過來,仿佛被雨淋濕又受重傷的可憐雀兒,奄奄一息倚靠在主人手心。

  聞溪垂眸望著謝垂珠。

  時光倒退,重回六歲那年。幼時的他坐在家中讀書,記誦一首《黃鳥》。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誦讀聲中,有灰雀撲棱著翅膀落在案頭。一隻腳不自然地瘸著,像是被彈弓打傷。

  因為很可憐,他放下書本,猶豫著想要碰碰它。可是剛摸到溫熱的鳥羽,灰雀便驚嚇得振翼而起,撞翻了筆架和硯台,歪斜著逃了出去。

  窗外日光明媚,天空湛藍,端的是春日好天氣。

  他起身去追,離開書房,跑出院子,跟著可憐的灰雀進了花園,然後失足掉進湖中。所幸湖水不深,將將淹沒胸膛。遠近的奴僕驚慌失措,圍攏而來,一聲聲喚他捉住木桿上岸。也有人跳進湖裡,打算直接把小公子抱上去。

  聞晟過來,喝止了所有人。

  ——你既然這般喜水,為父允你再泡兩個時辰。哪裡也別去,就呆在這兒背書,背不完不准上岸。

  這是個嚴厲又冷漠的父親,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兒患有潔癖症狀。

  聞溪泡著湖中,抖抖索索地背書,背完一篇又一篇。他被水裡的腥氣逼得想吐,可是偶爾抬頭,又能看見樹枝間蜷縮的灰雀。它梳理羽毛,忍耐痛苦,不肯多瞧他一眼。

  多可憐。

  多傲慢。

  聞溪忍耐了兩個時辰的懲罰,待父親離開,他便指使奴僕抓捕灰雀,關在籠子裡。從此以後,養著它,逗弄它,親自給它治傷餵食。

  他待它好到極致。家裡的人都打趣,說小公子雖然孩子氣,卻心善得很,日後定是溫潤君子人間明月。

  後來聞溪終於馴服了灰雀。打開籠子,它也不跑,還會跳到他手背上,啾啾鳴叫。放它飛走,隔半刻又回來,依舊要跳到身上,表示依戀和信賴。

  真好啊,真好啊。婢子和家奴都這麼說。

  唯獨他望著手背上的灰雀,緩慢開口。

  「——真髒啊。」

  擁著謝垂珠的聞溪,說出了和幼時一模一樣的話語。他推開她,為她攏緊白袍,面容溫和一如既往。

  謝垂珠勉強站穩,神情有點空茫。

  「什麼?」

  聞溪俯視著她。一如多年前,俯視滿懷依戀的灰雀。

  舊時的畫面與現實重疊。

  六歲的聞溪用手帕裹住灰雀,擰斷了它的脖子。呼吸尚存的小東西掉落在地,撲騰著無力的翅膀。

  二十來歲的聞溪賜予謝垂珠一襲華袍,撩起她的長髮,低頭印下一吻。

  他說:「這段時間,和你玩得很開心。」

  他說:「你終於願意依賴我,信任我,喜歡我。」

  他說。

  「謝垂珠,再見。」

  烏雲遮蔽了夕陽,悶雷滾過大地。溫熱的雨點子砸落下來,塵土裊裊升騰。

  謝垂珠捏著衣襟。她還能嗅到乾淨溫軟的蘭草香氣,可衣服的主人已經轉身,毫無留戀地登上車輦。長長的隊伍開始行進,無人在意路邊悽慘受傷的姑娘。

  豆大的雨滴砸在謝垂珠眼皮上。她猛地向前一步,嘶聲喊道:「你把桓不壽帶回城!把他送到醫館,送給桓烽,送哪裡都成——別讓他呆在這裡!聞溪!就當你送桓氏一個人情!聞溪!」

  她怕他聽不見,掙扎著咬牙去追。

  「聞溪,聞溪!」

  雨逐漸下得急了,道路和山地都變得濕黏難行。

  謝垂珠沒跑幾步,便跌倒在地,滾了一身泥。她遙望著遠去的兵馬,隱約看見幾人進入山林,大概是決定救援桓不壽。

  救了就好,救了就好啊!

  謝垂珠躺在地上笑,笑得咳嗽嘔吐,肚腹痙攣。

  大抵世事弄人,千防萬防的自己,經歷種種變故,竟然今日著了聞溪的道。遲來的喜歡不過剎那,就能被人羞辱至此。

  「狗屎玩意兒……」

  謝垂珠按住腰上的傷,喃喃自語。她流了太多血,眼花目眩,身體沉重得難以動彈。雨水接連不斷落下來,浸濕了她的衣衫,打在裸露的傷處。

  ***

  腦袋昏沉的謝予臻站不穩腳,一手撐在床沿。

  下腹竄起燥熱的火苗,難言的癢意細細密密爬遍全身。他看著沉睡的顧盼斐,眼神不禁變得迷濛,下一刻驟然驚醒,咬牙摸到床頭宮燈,用力將其打翻。

  滾熱的油流淌出來,濺在他腿上。

  謝予臻轉身,艱難地朝外走。

  宮婢全不見了。侍衛奉夷躺在地上,顯然已經昏迷。殿門緊閉,整個寢宮變成風月牢籠。

  他抽出奉夷的彎刀,因為藥效,手抖得幾乎拿不穩刀柄。幾番努力,才對準胳膊,狠狠劃下。淋漓鮮血滴落在地,痛楚終於喚回理智。

  謝予臻依樣弄醒了奉夷。

  「送我出去……」他忍得雙目赤紅,語氣帶著一絲焦灼,「壽安和顧盼斐的事情稍後再議,快尋謝輕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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