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好學生」
2024-08-31 07:16:21
作者: 噗爪
蒼老且充滿怒意的聲音匆匆響起,桓不壽抬頭,有個褐髮長須的老人正朝這邊趕來。
來人正是奚惑。
奚大儒步子邁得急,甚至不要書僮攙扶,氣喘吁吁走向桓不壽。他老遠就看見這裡聚著一堆人,走近了,才看清人群中狼狽不堪的謝輕舟。
「你們這是做什麼?要在知德堂鬧事麼!無恥,混帳,恃強凌弱的惡徒!」奚惑氣得指著桓不壽罵,手指哆哆嗦嗦的,「還不趕緊放開謝輕舟!這些天還沒鬧夠?見天折辱他,他犯了什麼錯?」
每天來知德堂聽講的謝輕舟,身上總是帶著遭人欺凌的痕跡。
這是個多麼規矩謙和的學生啊,明明日子過得不好,來見先生的時候,還要整理儀容,把自己弄得體面乾淨,不教人看出他遭受了什麼。
只是,奚惑尚未老眼昏花,總能窺見謝輕舟刻意掩飾的傷痕,或者袍角邊緣殘留的水漬。
他覺得憤怒。
和謝輕舟相處的這些天,奚惑已經確認,這少年並無品性問題。桓不壽帶頭欺凌新來的謝家子弟,沒別的,就是一個字,壞!
顧忌著桓司徒的存在,奚惑不能把桓不壽怎樣,但他作為先生,怎可以對謝輕舟的困境袖手旁觀?
怎能讓這些混帳玩意兒,繼續傷害他看重的學生?
「你們放不放人?」奚惑瞪著渾濁的眼睛,咄咄質問,「其他人管不了你們,我奚惑也管不住,是麼?桓不壽,你今日若是不放謝輕舟,我就請司徒大人過來,問他子嗣該如何教養!」
桓不壽突兀發笑。
「先生若能把桓烽喊來,我倒要說聲感謝。」他直起身來,很是失望地嘖了一聲。「算了,桓烽不來,其他人過來也挺煩的。走了走了,敗興。」
他一聲令下,北寮的人便放開了謝垂珠。
「謝輕舟,別擔心。」桓不壽斜睨她一眼,「咱們來日方長。」
放完狠話,一群人烏泱泱離開。
謝垂珠總算能夠爬起來,默不作聲地揪扯自己散亂的衣衫。她的頭髮被扯鬆了,顴骨處的紅腫尚未完全消退,身上全是腳印子。
奚惑覺著刺眼,嘆息著開口:「你……你隨我去堂後整理罷。」
謝垂珠垂下眼帘,輕聲道:「多謝先生。」
「謝什麼?」奚惑心裡難受,擰身往知德堂走。
他既不能為自己的學生討公道,也無法解決學生的困境。即便身為博士,又能如何?用身份嚇唬桓不壽幾句麼?
奚惑一時悲從中來。
謝垂珠跟著他,穿過知德堂。過一道小門,便是寬敞後院,有臥房幾間,書齋一處。潺潺溪水蜿蜒著經過庭院草地,通往院牆之外。
此處離後山不遠。謝垂珠夜裡抓蛇的時候,也曾在山間眺望這院落,只是沒有機會親自涉足。
現在她進來了。
「先生平時住這裡麼?」謝垂珠佯裝好奇,四處打量著,「那是先生的書齋?先生常在此處讀書?」
奚惑搖頭:「近年精神不濟,鮮少坐在書齋讀書了。」
知德堂並非他的私產,但作為國子學博士,這地方幾乎給了他,是他第二個家。
「我以前致力於做學問,常常在此挑燈夜讀,忘記回家與妻子兒孫相處。」奚惑解釋道,「如今年紀大了,便常常在家看顧孫兒,這裡時常閒置著。」
謝垂珠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
她進到一間客房,重新紮好自己的頭髮,把衣服整理乾淨。再出來時,見書僮已經在角落廚房裡煮茶,而奚惑站在書齋外,不知想些什麼。
「先生。」
謝垂珠喚他,猶猶豫豫地提出請求,「我們今日……還講學麼?」
奚惑恍惚看她,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面上顯出蕭瑟頹敗之氣。
「不講了,你且在這裡休息休息,晚上再回寮舍罷。」
奚大儒內心頹唐,沒有講課的精神氣兒。此刻他對著謝輕舟,其實是有些愧疚的。愧疚於自己的無能,羞憤於自己的不體面。
謝垂珠沉默一瞬,拿充滿期待的目光望向他:「那麼,輕舟可以進先生的書齋一觀麼?先生飽讀詩書,想必這書齋定有許多珍貴藏本。」
奚惑愣住,繼而欣慰慨嘆:「好啊,好……你隨我進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齋。謝垂珠抬眼望去,三面牆壁都放著書架,架子上堆滿了陳舊書卷。地上也堆放著幾筐書籍,其間夾雜著許多廢紙。
這房間,只能用雜亂無章來形容。
或者通俗點,就倆字,邋遢。
謝垂珠小心避開地上的竹筐,走到一面書架前,捧起落滿了灰的史書。奚惑見狀,故作自然地咳嗽一聲:「太久沒收拾,讓輕舟看笑話了。」
謝垂珠充分表現了一個好學生的素養,體貼關懷道:「先生每日講學辛苦,又要照顧家中孫兒,這書齋如何能讓先生再多費心力打掃?若是先生不嫌棄……」
她頓了頓,面露羞赧,「可否讓輕舟時常過來打理一二?也能看看書。」
奚惑猶豫了下。
謝垂珠暗罵自己過於心急,趕緊補充:「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想為先生做些小事,而且這裡書多,我想多來幾次,也好過呆在寮舍無所事事。」
這麼一說,奚惑立即記起外面虎視眈眈的桓不壽,拍板道:「你隨時都能來!」
謝垂珠欣喜萬分:「多謝先生!輕舟無以為報,這就打掃書齋!」
奚惑失笑,擺擺手道:「隨你,隨你。」
待出了書齋,他才皺起眉頭,不安地捋了下鬍鬚。書僮正好端茶過來,望見裡頭的謝輕舟,不解發問:「先生,您不是不允許任何人進這書齋麼?也就需要賣書換酒錢的時候,才讓我進去收拾東西。上次我錯拿了一本書,您還罵我罵了半天呢。」
月前,書僮按照奚惑的吩咐,收拾了一筐書,拿去書坊賣。有本書里夾著幾張廢紙,書僮謹慎起見,拿了回來給奚惑看,不料奚惑勃然變色,奪走廢紙扔進灶火,把他罵的狗血淋頭。
書僮覺著挺委屈。
先生平時邋遢,東西亂放,卻不讓人收拾。要賣的書里夾帶了別的東西,明明是先生粗心,到頭來還得他挨罵。
現在,這個謝輕舟竟然能進書齋隨便亂碰?
奚惑揪著鬍子,嘟囔道:「我都答應了,也不能把話收回來啊。」
人容易一時衝動,他衝動地應下謝輕舟的請求,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多盯著點兒……算了。」奚惑嘆口氣,「我時常過來看看罷。」
他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使,而且習慣本就不好。這書齋里究竟還有沒有不能示人的東西,奚惑自己都說不準。
謝垂珠整理著書架,被飛揚的塵土嗆得打了個噴嚏。她能聽見外頭隱隱約約的對話,因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訊息,不由收緊了髒污的手指。
——在書坊撿到的怪異紙頁,果然出自這間書齋。
這可真是讓人驚喜。
謝垂珠有了出入書齋的機會,便能趁機探查究竟,尋找此處是否還有可疑的線索。她打定主意時常過來,於是在隨後的幾天裡,很是積極地打掃屋子,整理書架,拿著某本殘卷向奚惑請教。
她演盡了一個學生最理想的模樣。讓奚惑逐漸放下心來。
直到某個夜晚,顧顓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