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風雨欲來

2024-08-31 07:16:13 作者: 噗爪

  學監們閉緊嘴巴,各自散去。

  奚惑心裡莫名不舒服。他進了知德堂,看見謝輕舟已經跪坐在案桌前,提筆寫些什麼。

  少年的脊背挺直如松,從後面看過去,只覺得這景象寧靜美好。

  奚惑走到謝輕舟面前,先是注意到對方袍角有些皺巴,然後將視線移到案桌上,瞥見滿紙勁瘦有力的墨字。

  所寫內容,正是今天要講的篇目。

  奚惑盯著這字,久久失語。不為別的,只因這手字,寫得太好,太好了。

  「先生?」

  

  謝垂珠抬起頭,像是剛剛察覺奚惑的到來,忙不迭擱筆起身,鞠了一躬。

  「這是什麼?」奚惑拿起案上的紙,「你在謄抄《七略》?」

  謝垂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日來得早,見先生還沒到,就先抄抄書。今天要講的文章我很喜歡,抄的時候心裡便寧靜許多……」

  這話很平常。若奚惑事先沒聽到學監們的閒聊,只會覺得這學生是個耐得住性子的,值得夸一夸。

  可他已經知曉,剛進國子學的謝輕舟處境並不好,正在遭受其他學子的羞辱欺凌。

  學監質疑謝輕舟的品性,可在奚惑看來,一個出身陽郡謝氏、能寫出如此好字的少年郎,怎會是惡人?怎可能品性頑劣不堪,形同桓不壽一干人等?

  說實話,把謝輕舟和桓不壽那幫子混帳相提並論,奚惑都不能接受。

  他向來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好,好。」奚惑點頭,慨嘆道,「抄抄書,的確能讓人心靜。」

  他隨後開始講書,從周禮到儒說,將聖賢寬宏立世的典故挑揀出來,一件件講給這少年聽。

  知德堂內,依舊只有他們二人。遠處遙遙傳來吱哇亂叫的笑鬧聲,但奚惑充耳不聞。他有一個認真聆聽教導的學生,能讓他謹記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責任。

  授業,解惑,傳道。

  為迷途之人執一盞明燈。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又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謝垂珠雙腿跪得麻木僵硬,起身時用力撐住案桌,不動聲色地彎腰拜別。

  「先生,明日再會。」

  奚惑注視著她,眼神很是溫和:「去罷。」

  他今日講了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暗示謝家少年要把心胸放寬些,豁達些,不必在意蠅營狗苟之徒。如此,方能煉出一身鋼筋鐵骨,他日成才建業。

  謝垂珠離開知德堂,晃了晃睏倦的腦袋。走到半路,香芹迎了上來,詢問公子今日課業是否辛苦。

  謝垂珠打了個呵欠:「還行,就是有點犯困。」

  她聽奚大儒講了一個多時辰的陳詞濫調,全程靠著頑強的意志,才不至於眼皮打架。

  什麼立德修身的道理,全都是些正確的廢話。謝垂珠前世就是信了這些東西,一味忍耐,一味苛求自己,從不肯傷害別人也不憤恨世道不公,結果呢?

  只得了個溺死深潭的結局。

  人是要學會抗爭的。

  敢於抗爭惡意與不公,才有機會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活下去。

  ***

  此後的六七天,謝垂珠一直過得不太平。

  她遭受的排擠越來越明顯,比如走在路上被球砸,被人撞倒;吃飯時碗底有碎石子和米蟲;路過哪個拐角,突然被潑一身潲水。

  於是,合情合理的,她的臉色逐漸變得消沉黯淡,身上籠罩著若有若無的頹廢氣。

  每天來送飯的孟梁,看著這樣的她,忍不住勸:「輕舟啊,你去找桓哥求求情,好不好?畢竟你們沒有仇怨,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謝垂珠無力笑笑:「你說得對,我是該去一趟北寮。這些天和我打過交道的人,都住那裡麼?」

  孟梁點頭:「都住北寮的。」

  很好。

  謝垂珠勾勾唇角,一把握住孟梁的手:「既如此,你陪我過去好麼?我……我只找桓兄說說話,不願碰見其他人,你幫我帶路。」

  她的嗓音軟綿綿的,含著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孟梁哪裡招架得住,看著這乖巧蔫吧的少年,當即保護欲爆棚:「沒問題,我帶你去!」

  兩人前去北寮。路上謝垂珠左顧右盼,緊緊揪住孟梁的袖子,指著某排廂房問:「這裡住著誰?旁邊那間呢?……你們這園子真大,平時進出不會迷路麼?」

  她表現得好奇又膽怯,話里滿滿的依賴感。孟梁本就一根筋,有問必答,不僅告訴謝垂珠每個學生的住所位置,還給她介紹園子裡有哪些抄近路的小道,平時怎麼走……

  末了,他拍拍胸口,信心十足地安慰道:「你莫怕,這會兒沒幾個人在,都去後山玩兒了,我帶你走小路,誰也瞧不見。」

  謝垂珠已經記下了北寮的通行路線,微笑道:「嗯,我信你。」

  不多時,兩人來到桓不壽所住的北一寮。這地方和其他寮舍不同,沒有聯排廂房,而是一棟二層竹樓,南北通透,樣式雅致,簡直算是消暑聖地。

  謝垂珠在心裡嘖了一聲。

  校霸不愧是校霸,待遇都跟普通人不一樣。

  孟梁要帶著謝垂珠進樓,謝垂珠卻不肯挪腳了。

  「還是算了。」她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來得太倉促,也沒帶點見面禮,難免顯得不夠誠心誠意。」

  孟梁猶豫道:「來都來了……」

  「明兒再說罷。」謝垂珠往後退了幾步,表情不大好意思,「我心裡慌得很,怕是見了他,說話都不利索,等我把肚子裡的話捋順了,見面禮也準備好了,再過來找他。孟兄,實在對不住,勞煩你白跑這麼一遭。」

  孟梁憨厚一笑:「沒事兒,我也沒幫上你什麼。」

  不,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謝垂珠略一行禮,轉身抬腳欲走,又道:「孟兄可否再送我出去?這裡的路彎彎繞繞的,我分不清楚。」

  其實她都記住了。

  孟梁不假思索點頭應允,原路把人送出園子。

  臨別時,謝垂珠說了許多感謝的話。還沒走多遠,孟梁又趕了上來,不由分說給她手裡塞了瓶膏藥。

  「你,你且用著。」他說,「這個藥專治跌打損傷,抹在傷處揉一揉,第二天舒服很多。」

  謝垂珠自己備著常用藥,根本用不到這個。但她還是客氣收下,滿臉掛起感激神色。

  「那我就先回去了……」

  「謝輕舟。」

  孟梁突然叫了她一聲。

  謝垂珠抬眼,望見他認真的表情。

  這個憨厚又簡單的年輕人看著她,目光滿是坦誠:「你要開心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垂珠頓了頓,應道:「好。」

  第二天,她沒有去找桓不壽。當然,也不可能給桓不壽準備見面禮。

  像往常一樣,她聽完奚惑的課,在歸返東寮的路上,踩中一處刻意抹了油的石階,摔得半邊身子發麻,顴骨都磕腫了一塊。

  埋伏在暗處的年輕學子們頓時縱聲大笑。

  「狗啃屎的謝家郎,軟骨頭的謝家郎!」

  「整日圍著老頭兒獻殷勤,賣屁股賣得腿都軟了,路也不會走……」

  「走走走,熱鬧看完了就該去喝酒,今日可是百味齋賭酒的好日子,去晚了就沒位子了!可惜這好事桓哥沒份兒……」

  他們嘻嘻哈哈揚長而去。

  謝垂珠獨自爬起來,捂住疼痛的顴骨,眼裡閃著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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