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好學生

2024-08-31 07:16:07 作者: 噗爪

  奚惑在國子學當了二十年的先生。這二十年間,又有七年是博士。

  他本該為自己的學識和官位驕傲,但身在國子學,有學識又如何?同僚終日無所事事,懶於論辯;學生都是些紈絝子弟,大多荒廢學業,不好好念書也不好好做功課,對他的態度也頗為輕慢。他一個寒門出身的人,在廟堂說不上話,與權貴無甚親緣,哪怕氣不過這幫學生的怠慢懶散,最多也只能拍著案角罵世道荒唐,禮崩樂壞。要拿戒尺懲罰麼,學生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少年郎,挨幾尺子也不疼,還能嬉皮笑臉問先生有沒有累著。

  奚惑的確是累。

  心累。

  曾經的意氣風發,被歲月磋磨得不剩稜角。日復一日的枯燥講學,雞零狗碎的家裡長短,才是他每天要經歷的。

  早起洗漱,喝一碗妻子煮的濃濃的粥,配點兒小酒。在院子裡散步消食,於枯敗的桑樹上發現努力啃食葉子的幼蠶,於是長吁短嘆,回屋提筆寫首傷懷詩。到了午間,兒媳又在念叨孫兒這裡磕了那裡碰了,抱怨夫君混在賭坊不歸家。妻子在織機旁邊忙碌,顧不得別的,年幼的孫兒獨自在院子裡爬,爬得滿身是土。奚惑把人扶起來,幫著拍拍衣裳上的土,就得出門去國子學。

  到了國子學,無視那些個胡作非為的年輕人,進知德堂,翻開書來念誦熟悉的篇目。講堂內永遠沒幾個聽課的,滿座無人的情況也偶有發生。他懶怠清點名冊,也不管底下有沒有學生,講完拉倒。

  待暮色四合,他便可以收拾東西,外出散心。

  

  這就是奚惑所過的日子。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永遠如此。

  今天也一樣。

  他按時辰來到知德堂,面對空無一人的席位,自顧自打開竹簡,自顧自地講。他的書僮在堂後煮茶,濃釅釅的青茶氣味飄散在溫熱的空氣里。一切都平和枯燥,無可稱道。

  然後謝輕舟出現了。

  這個瞧上去規規矩矩的謝家少年,在他講授《禮》的時候踏進門來,恭謹行禮。漫天金紅霞光落在少年身上,竟洇染出幾分脫俗出塵的味道。

  「學生謝輕舟,拜見先生。」

  溫吞柔軟的嗓音,混合著茶香,一齊飄進奚惑的口鼻。於是他將這個名字咬在牙齒間,重複了一遍。

  「謝……輕舟?」

  「正是。」

  少年再拜,「學生昨日進國子學,時間倉促,未能提前問候先生,多有失禮。」

  不,現在哪還有人講究這些個禮節?

  奚惑愣怔半晌,待謝輕舟投來困惑目光,他才恍惚出聲:「無妨,無妨,你且坐下。」

  說完,用力咳嗽了一聲,以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謝輕舟抱著書冊,走到最前排位置,屈膝坐好。然後擺放書本,打開硯台,提起筆來蘸了蘸墨。整套動作不緩不急,教人瞧著賞心悅目。

  奚惑隱約想到了謝予臻。

  當朝這位謝大人,向來穩重有禮,身上帶著書香墨氣浸染的雅致。他常羨慕慨嘆謝氏風流,未曾想在這年紀輕輕的謝輕舟身上,也看到了類似的氣度。

  只是,謝予臻更穩重深沉,眼前這位少年,依舊是有些稚嫩了。

  奚惑再次清清嗓子,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親和而不失身份:「你姓謝,可是陽郡謝氏子弟?」

  不應該啊,陽郡謝氏家學昌盛,凡家中子嗣,都有進家學的機會。

  然而謝輕舟很快低下頭來,垂著眼睛笑了一笑,神情赧然。

  「我的確出身陽郡謝氏,父親與令安叔父是兄弟關係。謝予臻……是我大兄。因我資質駑鈍,性情怯懦,大兄便叫我進國子學多加歷練,增長學識。」

  什麼叫多加歷練,增長學識?

  奚惑有一瞬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腦子尚且好使,迅速反應過來,這少年鐵定是得罪了謝予臻,被扔到國子學了!

  要知道,現在還留在國子學的學生,多是些不學無術的富貴子弟。成晉朝私學興盛,好一點的士族都有家學,授課講學的先生也並非平庸之輩。但凡家中父母看重子嗣,絕不會把人送進氣數漸盡的國子學。來了這裡的,要麼是犯過大錯忤逆尊長,要麼是父母不喜趕攆至此,總歸也不關心能長成什麼樣。

  還有一種人,是受到親族爭鬥的牽連,才來這裡混日子。

  奚惑不知道謝輕舟屬於哪一種。總而言之,既然是謝予臻的安排,那這孩子……大概是沒前程了。

  他莫名生出了微弱的憐惜之情。

  講堂內沒有別人,奚惑便多問了幾句。問謝輕舟讀過多少書,平日裡喜歡看誰的文章。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謝家少年報出的書目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年紀應有的學識,有幾本書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艱澀。

  奚惑有心考問這些書的內容,但時候已晚,少年有些侷促地提醒他:「先生,我們今日講學麼?聽聞先生對於《禮》很有研究,輕舟想多聽一聽。」

  講!馬上講!

  奚惑太久沒聽到這麼舒適的請求,頓時渾身舒暢,攤開竹簡開始講課。因為受到了鼓舞,他的語調抑揚頓挫,感情充沛遠非往日可比。

  「今日且講文王世子……」

  在滔滔不絕的講課聲中,謝輕舟,或者說謝垂珠,始終用尊敬崇拜的目光望著奚惑。每當這位大儒看向她,她便回以微笑,擺出一副全神貫注的聽講姿態。

  沒人會覺得她在演戲。

  奚惑講得口乾舌燥,一個時辰下來,頭暈氣虛。但他心裡暢快,渾身浸淫在奇異的滿足感中,每個毛孔都發出愜意的嘆息。

  許是太久沒遇見這麼乖順有禮的學生,他一時收不住,反倒疏忽了對謝輕舟的考察。

  書僮端著煮好的茶水走出來,謝垂珠率先起身,接過茶盞,雙手呈給奚惑。

  「先生喝茶。」

  她目露關切,誠懇道,「先生辛苦了。輕舟受益良多。」

  奚惑接茶的手指微微發抖。

  「好,好……」

  他嗓子有點哽咽。

  拜見先生,想聽先生講學,先生辛苦。這些話雖然簡單普通,可他已經很多年沒聽人恭恭敬敬說過了。

  時候已晚。謝垂珠彎腰拜別,道:「先生,輕舟明日再來。」

  她俯身的時候,微亂的鬢髮也一併散落而下,掩住了泛紅的脖頸。

  奚惑這才注意到少年衣領沾著黑灰的印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拍了一下。

  「你……這裡怎麼了?」

  他指著謝垂珠的脖子問。

  謝垂珠像是吃了一嚇,連忙用手捂住側頸,目光有些躲閃:「沒事,來的路上不小心磕碰到了。」

  磕碰?

  奚惑不解。

  他目送謝垂珠出門,獨自坐了一會兒,回想起自己不夠莊重的表現,不覺笑著搖搖頭。

  「我也似輕狂痴人,忘卻年歲幾何……」

  他哼著亂編的調子,將竹簡收起來,撣了撣衣擺。送茶的書僮猶在旁側,扯著變聲期的公鴨嗓問:「先生要回家麼?還是出去吃酒?」

  「自然是吃酒。」奚惑捋了捋長須,「今日有開心事,須得豪飲三大白。」

  謝垂珠走在昏沉暮色里,用手撫摸疼痛的耳朵。她被鞠球砸了一下,最難受的地方是腦袋,右耳朵也火辣辣發痛。脖子還行,就是有些發酸。

  「這可不行啊。」她喃喃自語,眼睛黑沉沉的沒有光。「欺負了人,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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