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連環慘劇

2024-08-31 07:15:41 作者: 噗爪

  謝垂珠伸出僵硬的手指,將散落在地的薄紙撿起來。

  

  她曾日復一日練過字。模仿謝父的提筆,運力,試圖學習他每一處橫豎撇捺的神韻。以至於時隔幾年,她仍然能夠迅速辨認出謝未明的字跡。

  這紙上的某些字,簡直就像……出自謝未明之手。

  少年郎收拾好滿地狼藉,見謝垂珠一手拿書一手捏紙,只當她在幫忙,於是伸手去接:「小娘子給我就好。」

  他捏住舊書,往回扯了扯,沒扯動。

  「小娘子?」

  謝垂珠死死攥著手裡的東西,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

  賣書的少年頗覺奇怪,皺緊眉頭,語氣凶了些:「把東西還我。你要作甚?」

  聞言,謝垂珠手指一松,任憑對方搶回了舊書。少年郎瞪著她,迅速將那幾張紙扯走,隨意檢查幾眼,嘟囔道:「這是什麼?先生又胡亂塞放,也不知有沒有用……罷了,帶回去給他瞧瞧,免得過後又罵我粗心。」

  謝垂珠慢慢站起來,隔著朦朧的薄紗,看那少年和掌柜翻書論價。書篋里的東西,大抵是些詩文正史,禮記註解,沒什麼稀罕物。掌柜的挑挑揀揀,收了一些,其餘的依舊裝回書篋,被少年背著帶走。

  人一走,謝垂珠就過去了。

  「店家。」

  她的聲音平靜如常,「我家中幼弟正需要這些書,賣給我罷。」

  回收舊書,本就為了轉賣。掌柜的沒有多想,只惋惜自己來不及提價,便教人買了去。

  謝垂珠假裝對書冊很感興趣,翻了幾本,沒找見落款,試著和掌柜搭話:「我見這書里註解頗有文采,不知原主人是什麼來頭?莫非是設館講學的大儒麼?」

  胖掌柜笑了笑:「大儒確是大儒,他姓奚,是國子學講經的博士。但國子學嘛……」他臉上露出惋惜又鄙夷的神色,「總歸只能混口飯吃,所以隔三差五遣人來賣書。」

  自大晉取代大衍朝,太學就改成了國子學。後來朝廷南遷,改號成晉,國子學也搬到了建康城內。按理說,國子學旨在培育人才,普通學子若能考進國子學,便有機會踏上仕途。但如今門閥士族把控朝堂,世家子弟從仕輕而易舉,且名士多設私學,根基深厚的世家也有家學,不必讓子嗣在外奔波。

  留在國子學的先生,便備受冷落。

  在國子學讀書的學生,也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子。

  謝垂珠待要再問幾句,掌柜的卻忙著招呼別的客人了。她原地站了會兒,耳朵里嗡嗡的,全是亂七八糟的幻聽。

  那幾張紙——模仿謝未明字跡的紙——

  究竟意味著什麼?

  ***

  聞溪甩開了謝青槐的手。

  他力氣很大,以至於謝青槐被推得打了個趔趄。

  陰奴站在旁邊,想扶聞溪,又不敢直接動手,整個人陷入了可怕的惶恐中。

  聞溪什麼也沒說,自己站起身來,抽出帕子狠狠擦拭臉頰沾染的泥點子。可是他的後脖頸,頭髮絲,以及抓著絹帕的手指,全都是髒的。

  越擦,越難受。

  聞溪呼吸逐漸變得不順暢。

  他的右手背,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在咬,將脆弱的皮膚撕扯出細細密密的裂縫,把裡面的血肉吃得坑坑窪窪。

  「我要沐浴。」

  他啞聲道。

  謝青槐不動聲色地收回審視的目光:「好,郎君稍等。」

  聞溪根本等不了。

  骯髒的泥水讓他噁心,碰到男子而起了紅疹的手,則是讓他的冷靜岌岌可危。好在右手沾了許多黃泥,沒人能看清這隻手究竟產生了什麼變化。

  謝青槐引著陰奴,去後院打水。

  打來的水,自然是冷的。

  聞溪進了盥洗房,手一碰浴桶里的水,就被陰冷的寒氣凍得打哆嗦。他不明白大夏天怎麼能挑來這麼冰的水,然而情況緊迫,由不得他挑揀。

  比起受凍,骯髒更難忍受。

  聞溪有些暴躁地扯掉身上的衣衫,跨進浴桶里,強忍著不適開始擦擦洗洗。很快,養尊處優的身子被凍得通紅,雞皮疙瘩起了一脊背。

  吱呀。

  緊閉的屋門被打開了。

  聞溪猝然扭頭:「誰?」

  「是我。」

  謝青槐走近來,手裡拿了個絲瓜瓤,「郎君身邊也沒個服侍的人,我心裡過意不去,來給你擦擦背。」

  聞溪將右臂藏在水裡,勉強露出笑容:「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沒看見陰奴在外面候著麼?自家下人都不進來,定然是有規矩,誰要你好心?

  謝青槐仿佛聽不懂聞溪話里的抗拒,捏著絲瓜瓤就往他背上懟。粗糙乾燥的絲瓜瓤,用力碾過白皙的皮膚,瞬間搓出一大片紅。

  又疼又噁心的聞溪:「……」

  「出去!」他重重拍打水面,聲音帶了怒意,「別碰我!」

  謝青槐手下不停:「我搓澡的本事挺不錯的,你我都是男子,莫要客氣。」

  有一瞬間,聞溪懷疑謝青槐知道這具身體的秘密,所以才反覆折磨他。但當他抬眸審視對方的臉,卻只能看到堪稱真誠的歉意。

  他知道這個少年並不如表面單純,但他沒有任何證據來判定謝青槐做事的動機。

  ……和謝垂珠假扮眷侶的時候,已經提醒過,她不得對任何人泄露他的怪病。否則,後果自負。

  謝垂珠不傻,也很懂得自保。所以聞溪算是很放心的。

  可是,謝青槐屬於「任何人」的範疇麼?

  聞溪沒能再想下去。謝青槐的指甲,突然剮蹭到了他的肩胛,帶起一陣瑟縮的寒意。

  「……滾!」

  溫文爾雅的聞大公子,忍無可忍口吐惡言。

  這場鬧劇,最終以聞溪提前離開宅院而收場。走的時候,他穿著謝垂珠買給青槐的新衣裳,俊秀如玉的臉龐陰雲密布,連客套話都懶得說了。而謝青槐,穿著一身被水打濕的衣袍,獨自坐在盥洗房外,笑得前俯後仰。

  笑累了,少年輕聲自言自語。

  「可惜了姐姐給我買的衣裳,便宜他穿。」

  這前前後後的事,被院外的探子盡收眼底。天黑時,護衛奉夷面見謝予臻,轉述了搜集到的情報。

  「先前住在城北的謝輕舟,如今行蹤不明,不知是否回到家中。」

  「另一位容貌美好的少年郎,搬到了城東不眠巷,與一年輕女子同住。今日,此女外出,聞溪前往不眠巷,執意進入宅院,並因衣袍受污,進房沐浴。」

  奉夷頓了頓,語氣變得猶豫起來。

  「少年亦進房,反倒是聞溪的家奴守候門外。」

  「房內多次傳出激烈響動,少年郎出來時,衣襟散亂步履虛浮,神態不似常人。」

  ——病弱的謝青槐設計聞溪摔倒,又堅持給人搓澡,致使自己體力耗盡,氣喘吁吁。因為看到了聞溪的狼狽模樣,他強忍笑意,憋得面頰泛起血色,仿若遭受狎昵。

  「聞溪隨後離開,里外衣著悉數更換。」

  這句話似乎屬於正常描述,但結合上述情形,怎麼聽怎麼怪異。

  謝予臻本來在提筆練字,羊毫筆舉在半空,死活沒落下去。

  他問:「玟玟……臨走時有沒有說什麼?」

  奉夷艱難點頭。

  「聞溪說,改日再來。」

  啪!

  謝予臻手裡的筆,松落在潔白宣紙上,甩出長長墨痕。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