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認爹

2024-08-31 07:14:49 作者: 噗爪

  謝予臻踩著彎彎曲曲的石徑,一路走到僻靜水榭。遠離了宴席的喧囂與燈火,唯有如水月色鋪滿湖面,落進朱紅的欄杆。

  他憑欄站定,衣袍便沐浴在這淺淡的月光里,仿佛為身體鍍上一層薄光。

  聞溪隨後而至,調笑道:「常說君子當如皎皎明月,予臻兄如是也。」

  

  謝予臻不接他的玩笑,擰著眉心冷聲問話:「你究竟想做什麼?」

  帶個面生的少年來赴宴,破壞聞顧兩家的好事。雖然最終沒鬧起來,但顧氏豈是那等可隨意怠慢的,經此一遭,勢必會對聞氏心存芥蒂。

  聞溪搖頭慨嘆:「我不喜顧家女,姻緣之事,怎能強求啊。」

  「玟玟。」謝予臻看著他,「你我共處多年,你覺得我像容易被糊弄的傻子麼?」

  聞溪不假思索:「有時候還真挺好糊弄……」

  在對方冰涼涼的眼神中,他漸漸收起了笑容,肅然道:「這親,不能結。」

  「理由?」

  「旁人看來,這應當是樁好事。顧氏常年把持朝政,權勢之盛猶如烈火烹油,以至於世間百姓敬顧如敬司,把他顧封當作天子看待。」此處只有二人,聞溪乾脆對顧老爺子直呼其名。他的語氣並無尊敬,反倒多了些嘲諷的意思。「可顧氏終究不是天家,他也不姓司。」

  司是成晉朝的皇姓。當今天子,名為司芩。

  「我聞氏不乏渴慕權勢者,因此執意要與顧氏結親。他們把顧氏想得過於厲害,過於可靠了。殊不知鮮花著錦亦有可能是掩蓋錦緞的陳舊與敗壞,烈火烹油,油也即將燃盡燒枯。」他走到謝予臻身邊,一手搭在冰涼欄杆上,放低了聲音道。「如今朝堂局勢晦暗不明,桓氏又日漸強盛,於各州郡擴張兵權占據城池,淮北一線也幾乎都換成了他們的人。雖未徹底顯露不臣之心,但我們幾家不可不防,可惜顧氏剛愎自用,依舊不將桓家人放在眼裡。顧封位列司空,蔭庇子嗣無數,然各處奉公食祿者,多有尸位素餐違法亂律之現象;廟堂高處,亦樹敵甚多,行事未必時時順暢。我無甚本事,唯獨耳聰目明,看得多也聽得多,現今便敢對你說這句話。」

  聞溪停頓了下,緩緩道。

  「——顧氏將頹。」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激昂琴音,曲調錚錚仿若將士策馬馳騁沙場,又如殺者夜行步步驚心。在隱隱約約的叫好聲與笑鬧中,聞溪彎起眼眸,濃黑如墨的瞳孔不含任何醉意。

  只有寒涼的月色,在他眼裡結成冷冽的光。

  「若不是顧氏將頹,他顧封也不會尋我結親。」

  「若不是你我相熟,他擔憂聞謝聯手難以抗衡,也不會急著將顧十三嫁與我。」

  「大廈將傾,何必幫扶?萬一牽連太深,害我聞氏陷於險境,如何是好?」

  話說到這裡,就沒必要再細講。

  都是高門世家子嗣,被精心養育著長大,沒誰是閉目塞聽的傻子。無論是身居要位的謝予臻,還是在建康城掛了個閒職的聞溪。

  謝予臻頷首:「既是這樣,我明白你今晚胡鬧的用意了。」

  聞溪微笑:「予臻懂我便好。」

  「只是十三對你情深義重,可惜了。」謝予臻面上沒什麼表情,只能從語氣里聽出一點兒淺薄的感慨,「與我們年紀相近的,並無多少願意交心之人。十三性子天真,和你打小認識,算得上青梅竹馬。她平日裡最愛跟著你跑,還曾與我說過,即便世人笑話,也要嫁給你的。」

  聞溪聽了,笑笑道:「小姑娘不懂事罷了。」

  「我倒覺得,拋開姓氏不談,你倆在一起也不錯。」謝予臻說。

  「拋開姓氏,我也不愛過於廝纏的女子啊。」聞溪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膀,「你這人,說冷情吧,總會對旁人生出不必要的憐惜,莫非是在家中當慣了兄長,博愛得很?」

  謝予臻扒拉掉他的手掌,蹙眉道:「我無博愛之心,多說這些,你若不愛聽,就算了。」

  隨即轉身要走。

  聞溪靠著欄杆抱臂而笑,目送他離去。

  謝予臻走了幾步,又想起件事,回頭問道:「今晚和你一同赴宴的謝輕舟……究竟與你什麼關係?」

  是幫聞溪破壞親事的同謀?

  還是真和聞溪有斷袖之誼?

  抑或,兩者兼有?

  他沒得到明確的回答。

  站在月色與水光里的聞家公子,臉上掛著慣常溫善的笑容,反問道:「你猜?」

  謝予臻擰身就走。

  聞溪哈哈大笑,揚聲喚道:「予臻啊,既然你們都姓謝,平日裡多照拂一些可好?畢竟她過得不容易……」

  謝予臻將這個聲音甩在了身後。

  松園的酒宴正到酣處。謝垂珠坐在席位上,看著場中的顧顓舞劍。

  不認識的男子在撫琴,琴聲壯闊激越,時而高昂如入九霄,時而迅速墜落,聲聲沉重似鐵。顧顓便隨著這琴音,躍起又落下,將一柄青銅長劍揮舞得恣意瀟灑。

  上首的顧老爺子顯然得了共鳴,一次次敲擊拐杖,應和著曲調,用蒼老的嗓音吟誦道。

  「十年春,披甲執銳,戰胡虜……」

  「父兄亡,一抔黃土,前行路……」

  在場年紀較大的,便提起衣袖拭淚。

  謝垂珠隱約知道,這是在懷念顧氏已死的宗親。士族榮耀往往伴隨著犧牲,胡人入關時,顧氏抵禦外敵,護天家遷都至建康,於亂世中拓出一方平安疆土,這才有了偏安一隅的成晉朝。

  只是,這樣的悲壯與感傷,並不能誘發她的情緒。

  她不認識多少顧氏族人,只接觸過一個顧顓。

  僅僅一個顧顓,足矣。

  謝垂珠漸漸垂下眼眸。她攤開雙手,手心裡儘是指甲掐出的紅痕。

  究竟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再呆下去,她強行壓抑的厭惡與嘔吐感,就要湧上喉嚨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暗處鑽了出來,貓到謝垂珠背後,戳了戳她的腰椎。

  謝垂珠一個沒防備,被激得打了個哆嗦。

  有些陌生的嗓音自後方響起。

  「哎,你叫什麼來著?清粥?肉粥?」

  謝垂珠回頭,就看見顧盼斐這姑娘弓著腰蹲在地上,明艷五官擠成了皺巴巴的苦相。

  「隨便叫啥,不管了。」顧盼斐一把揪住垂珠袖口,很是緊張地發問,「你是予臻哥的親戚對麼?幫我個忙,以後你就是我的第二個爹。」

  謝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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