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真髒

2024-08-31 07:14:47 作者: 噗爪

  顧家幾個長輩鬨笑起來,大聲道:「顧顓,你怕不是知道家裡設宴,才眼巴巴地從江州提前趕回來罷?就為了多搶一口酒……」

  謝垂珠僵硬回頭,望向嘈雜處。在庭院耀眼的燈火與憧憧人影中,她看見了個長身而立的男人。衣著華貴,腰佩青劍,長發隨意扎在腦後。眉毛英挺,五官俊朗,狹長薄涼的丹鳳眼微微眯著,表情散漫而憊懶。

  顧顓。

  顧顓!

  謝垂珠瞳孔瑟縮,一時間呼吸困難,千萬根細密的針順著氣管扎進肺里,疼得她視野模糊,渾身發抖。

  恍惚間天地顛倒光影錯亂,宴席上眾人的臉變得扭曲歪斜,逐漸趨於陌生。她似乎又站在了燦爛日光之中,周圍是嬉鬧作樂的賓客,滿桌狼藉的酒菜。燥熱的空氣里融化著五石散的刺鼻味道,男人們髮髻歪斜袒胸露懷,嬉笑著將無力反抗的婢女壓在案桌或庭院的地上。她那面目模糊的夫君坐在正前方不遠處,指著她大笑。

  妾來!妾來!此子柔順沉靜,仿如處子,正該與諸位同享——

  不知誰從背後抱住了她。謝垂珠被燙到般竭力掙扎,隨後被人一耳光扇倒在地。在噁心欲嘔的眩暈感中,她匍匐著向前爬,一寸,兩寸,半尺……

  沾了泥土和草屑的手指,最終抓住了一片紫色的袍角。

  

  救……

  救救我……

  她聽見自己顫抖而低微的懇求聲,如同涸轍之魚拍打幹枯的尾鰭。

  然而對方只回應了一聲淺淡的嘆息。

  謝垂珠仰起頭顱,在漫天漫地的刺眼日光里,看清了她所求助的對象。

  是個年輕男人。年輕,且俊美。長發鬆散垂落,青銅佩劍橫於膝上。刺繡精美的紫色華袍隨意披著,下擺被謝垂珠攥住,揪扯出難看的褶皺。狹長的丹鳳眼無甚情緒,琥珀色瞳孔倒映出她狼狽的身影。

  然後,他抽出長劍,一點點割裂了被攥住的袍角。

  謝垂珠僅存的希望,也隨著絹帛斷開的哀鳴,徹底歸於虛無。

  她重新被人握住了腳踝,一路往後拖拽。無力的手指摳著地皮,指甲縫裡嵌滿了泥土。耳朵里塞進各種嘈雜的混亂的噪音。笑鬧,哀哭,碗碟砸落地面的破碎聲,夏日裡無休無止的蟬鳴……

  以及,紫袍男子事不關己的抱怨。

  ——真髒啊,你們。

  「謝輕舟?」

  疑惑的女音響起,將垂珠拖回現實。一霎時,燦爛日光與混亂酒宴全都消失不見,口鼻間沒有五石散的氣味,賓客們依舊言笑晏晏,把酒言歡。聞家夫人坐在她身前,面上帶著不甚明顯的憂慮與試探。

  「你可聽清了我的問話?」

  謝垂珠端著酒盞,緩緩側過視線來,強迫自己不再關注顧顓那邊的情況。只這一個簡單動作,頸骨像是生了鏽,嘎吱嘎吱,摩擦聲艱澀且遲鈍。

  「聽清了。」

  她短暫地彎了下嘴角,垂下眼帘輕聲道,「夫人恕罪,輕舟與問渠確有肌膚之親。」

  不遠處的喧鬧聲此起彼伏,格外清晰地鑽進耳道。

  「顧顓,你這廬陵長史未免太清閒了些,三五個月就回來一趟,蹭家裡的吃喝……」

  「我本姓顧,何來蹭吃蹭喝一說?五叔父真是過分啊。不若讓祖父評評理。」

  腳步聲由遠及近。

  顧顓大踏步從謝垂珠身側路過,廣袖掀起一陣涼風。

  「祖父!」他走到顧封面前,很是隨便地行了個揖禮,便追問道,「幾位叔伯笑話我回來蹭酒喝,這算什麼道理?」

  顧老爺子抓起一副鑲銀的烏木筷子,朝他扔了過去,連聲笑罵:「你這混帳,哪裡有酒吃哪裡就有你,每次專挑家裡熱鬧的時候回來,玩累了又回廬陵,可不是蹭吃蹭喝?滾罷!」

  席面一片歡笑之聲。

  謝垂珠靜靜聽著,很久都沒有動。

  聞母被她的發言震到,恍惚半晌,喃喃地自言自語:「怎麼會呢?他那個情況……你可知曉?」

  謝垂珠張嘴:「我曉得的。夫人若是懷疑我與問渠的關係,不如親自找問渠談一談。畢竟有些話,由我來講,實在難以啟齒。」

  她放下酒盞,若無其事地彎腰下拜。

  攏進袖子裡的手指,麻木僵硬。指腹殘留著深深紅痕。

  「輕舟愧對夫人,愧對聞大人。」

  是因為和聞溪搞斷袖而愧疚,還是因為攪黃了聯姻而愧疚,就看對方怎麼理解了。

  謝垂珠只負責演戲,演得真,演得合理,能拿到錢就好。

  能拿到錢……

  她蜷起手指,指甲刺入掌心,帶起尖銳的痛楚。前世某些晦暗的記憶,被強行壓住,再不想起。

  聞母虛虛扶了一下,眼神複雜地望著這身形尚顯單薄的謝家少年。

  「我並非想要為難你。你既是謝家子嗣,本也輪不到我聞氏管束。這些事以後再說罷。」

  說完,她便離開了。

  謝垂珠獨自待了一會兒。

  酒宴依舊很熱鬧,在場眾人又是舉杯又是閒聊的,滿臉笑意。不管他們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總歸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

  顧封正在和顧顓說話。旁邊站著聞父,以及剛回去的聞母。也不知聊到了什麼,幾人一齊笑出聲來。

  端的是其樂融融,毫無嫌隙。

  仿佛之前的劍拔弩張從未存在。

  沒人再關注謝垂珠。她本是個陪襯,陪聞溪演一場戲。現在聞溪不在,謝予臻也不在,無甚名氣的謝輕舟自然不重要。就算有誰想要打探她的底細,也不會在這個場合主動搭話。

  緣由麼,自然是士族立場,臉面尊嚴。顧氏的好事剛被她攪黃,肯定不能搭理她;至於聞氏,由聞母出面問些兒女私事還行,再多的也不方便談。免得引起顧家人不滿猜忌。

  由此來看,謝氏子弟的身份的確很省事。

  謝垂珠默默想著。

  她很想快點回去,回到居住的地方。夜已經深了,青槐一定又沒休息,在廊下等她。也許還熬了甜滋滋的羹湯。

  然後啊,當她回去以後,就可以一邊喝著羹湯,一邊和青槐聊今晚發生的事。高高興興的,開開心心的,籌劃兩匣足金的用途。

  真的,好想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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