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對質
2024-08-31 07:14:16
作者: 噗爪
青雀街在建康城北邊兒,周圍一帶都是商業區,不算特別熱鬧喧譁,但很有種寸土寸金的調調。若說先前的南風館屬於聲色犬馬之地,青雀街的氛圍就比較高雅,來往進出的都是貴胄子弟,相識碰面還要客客氣氣作揖寒暄,仿佛身處學館官署。
謝垂珠這種窮人打扮,走進去就很顯眼。
不過她一點都不慌。
人都要流落街頭了,還有啥可慌的。想想需要拿藥續命的謝青槐,以及無所著落的住處,垂珠胸膛里便升騰著滾熱的膽氣。
就像幾年前,她還未及笄的時候,在亂馬和死屍間拉著青槐山上跑,尋求桓宴的幫助。
人被逼到絕境時,總是要豁出去的。哪怕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和某些個身份矜貴的人物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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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垂珠很快找到了字箋所說的夢覺茶肆。這家店鋪門面特別闊氣,想忽視也難。
門前有個攬客夥計,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盹兒偷懶。她拿出聞溪的字箋,對方不情願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再看一眼,輕慢的神情立即變得十分恭敬。
「請小公子隨我來。」
店夥計彎腰屈膝將她迎進去。謝垂珠踏進大堂,視線掃了一圈兒,只見裡面聚集著十幾個年輕士子,或執書交談,或伏案寫字,案上只擺了茶水點心。
氣氛過於文雅,倒不像是茶肆了。
謝垂珠只匆匆掃視,便被夥計引出大堂。經過彎曲迴廊,又進一座園子,石徑斜長,竹蘭掩映,耳邊有淙淙溪水之聲,口鼻皆是草木芬芳。
她踩著石徑走了半刻鐘,隱約聽聞前方有談笑聲。店夥計止住步伐,恭恭敬敬兜手停在路邊。
「前頭便是聽雨軒了,主人正在會客,小公子且過去罷。」
主人?
謝垂珠注意到店夥計的稱呼,挑了下眉頭,沒問什麼。
她沿路向前,沒走多久便見到一處雅致敞軒。其間五六人,或坐或臥,都是褒衣博帶氣度泰然。聞溪坐在正中位置,微微笑著,與周圍人說話。
「長山兄言之有理,但倫常之事在於情理,並非尊卑一說可解……」
他的嗓音依舊悅耳低沉,像初春的溪水漫過玉石,堆積在梅花枝頭的白雪跌落地面。而他今日穿的是一襲月白長袍,烏髮僅系半幅巾幘,細長的髮帶垂落下來,頗有些仙氣飄飄的氣質。修長手指搭在麈尾上,指腹緩慢摩挲著褐色柄端,動作帶著某種漫不經心的味道。
謝垂珠站在敞軒外聽了一耳朵。聞溪所講的,大約是關於君臣父子綱常的問題,但也不涉及什麼朝廷政務,只是徵引典故古籍論述觀點罷了。
士人不議政,重清談,是當世普遍的風氣。
聞溪沒讓謝垂珠等太久。
他說完一段話,便起身行禮,對諸位客人致歉:「我有小友到訪,暫且失陪。」
說話間,溫潤的桃花眼彎起弧度,望向軒外的謝垂珠。較之前次見面,他的神情增添了些許繾綣溫度,仿佛兩人真是什麼關係親密的友人。
謝垂珠默默在心裡噫了一聲。
行啊,這人現在就演上了。
是篤定她會答應扮演同性眷侶的提議麼?
聞溪出了敞軒,向謝垂珠伸出一隻手:「我們去別處敘話。」
謝垂珠看著他懸在半空的右手,知曉這是牽手的意思。可她還不能就此配合演戲,事情還沒談呢,哪能開始扮情侶?
怎知聞溪突然上前一步,不容拒絕地挽住了她的臂膀,笑著開口:「走罷,我等你好久了,心中甚是思念。」
敞軒內的賓客齊刷刷投來視線,眼神夾雜著好奇與揣測,以及某種可以稱之為臥槽的情緒。
臥槽,聞溪和人摟胳膊了!
這可是生性喜潔,不愛與任何人肢體接觸的聞溪啊!哪怕是經常往來的好友,不小心碰一下手背,他都能用帕子擦半天!
謝垂珠也很臥槽。
她維持著禮貌的微笑,反手搭上聞溪的胳膊,不動聲色地掐了他一把:「聞公子真是性急。」
她的聲音低,聞溪也便壓低了嗓子回道:「彼此彼此,垂珠姑娘想必也很心急啊。今日來找我,怕不是走投無路了罷?」
謝垂珠撩起眼皮看過去,正好撞上他洞悉一切的眼眸。
電光石火間,她的腦內滋生許多猜測與推斷。
頂著後背許多灼熱視線,聞溪把人帶到竹林間的廂房,關門談話。
「我們現在來說赴宴的事情?」他問,「你既然來了,定然要與我議論此事。」
謝垂珠落座,盯著聞溪平靜泰然的臉,搖一搖頭:「來這裡的路上,我想的是如何與你談赴宴的條件。遇見茶肆的夥計,又好奇你和夢覺茶肆的關係。然而真正見到你,我有了新的疑問。聞公子,我冒昧請教,這兩日你可曾打探我的情況?」
聞溪頷首:「我的確派人探查過你如今的處境。所以,我知曉垂珠姑娘手頭窘迫,急需錢財照料胞弟,亦知曉陳姓學子欲娶你為妻,卻中途反悔,與中散大夫的千金說定親事。」他長長嘆了口氣,「姑娘再無倚仗退路,又被陳家驅趕,不得不找我談生意啊。」
這模樣,這姿態,仿佛真情實意為她慨嘆。
謝垂珠捏了捏袖口,看著面前溫和友善的青年,嘴角一點點拉扯起來。
她問:「潘家上門說媒,時機為何如此湊巧?中散大夫官職不低,潘家雖不是世家大族,卻也不是普通身份,緣何願與陳林結親?只因女兒家的戀慕心思,便能讓潘九屈尊下嫁?」
成晉朝多的是自持身份的家族門戶,崇尚強強聯姻,靠結親來提升人脈地位的現象比比皆是。兒女的婚事,豈能輕易打發。
陳林一介白身,能得潘九青眼,潘家提攜,無異於撞大運。
可他真能撞大運麼?
聞溪聽完了謝垂珠的話,停頓片刻,笑了起來。
不是那種客氣禮貌的微笑,而是更真切的,坦然的笑。
「垂珠姑娘既然已經猜到了,大可直說。」他攤手承認道,「沒錯,是我做的。知曉陳林有意娶你之後,便與潘家那位中散大夫提了幾句,誇讚陳林為人寬厚,今後大有可為。垂珠姑娘莫要見怪,這事也是時機湊巧,怪我昨日路上遇見了潘大人,才有此一說。」
謝垂珠不知道聞溪究竟怎麼和潘九的父親說的。
她也不需要知道。
從聞溪的言辭里,她已經能夠確信,眼前這位矜貴青年,確確實實就是當朝錄尚書事聞晟之子。如此身份,只需隨便為陳林說幾句話,都不用找理由,便可以讓潘家迅速趕去提親。
而謝垂珠和陳林小打小鬧的感情,像沙子堆砌的玩具,極其隨意地被碾碎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