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你在哪兒？（18）

  謝琉璃最終是活了下來，可她卻再也找不到雲冉了。至於那個在危難中露出了懦弱無情真面目的雲君澤，他也並沒有真的逃脫，當小舟漂泊在海岸上擱淺的時候，恰好出海打漁的漁民只看到了他早已經僵硬腐爛的屍體。

  雲家的悲劇後來被解釋成了遭遇海盜打劫，可離奇的是，從那之後，所有跟雲家相關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消失，雲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宛若盛大的煙花，在璀璨絢爛之後，瞬間歸於虛無。

  什麼都沒有留下。

  而謝琉璃在海上漂泊的數日之後，九死一生，被真正的海盜所救。她生得漂亮，年紀也輕，究竟是用什麼方式在海盜的巢穴當中活下來的，她不想說，顧重雲也並不想問。

  前因後果串聯在一起，向來清晰的思緒也禁不住混亂起來。

  如果顧重雲並非是大理寺少卿，也並不曾從修羅殿的季靈菡口中得知穆海山莊滅門案背後的隱情，或許他此刻只會認為自己找到了丟失多年的真相，又或者他真的有可能是琉璃夫人所說的失散多年的雲冉，顧瀟瀟一直瞞著他的，或許別有用意。

  可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太多，抽絲剝繭，他已經推導出了最讓他難以接受的真相。

  

  一夜間消失殆盡的雲家，忘恩負義拋妻棄子的雲君澤，就是季靈菡口中，穆海山莊滅門案真正的元兇，為了《滄海月明錄》不惜犯下彌天大罪的人。

  雲家，就是雲字坊。

  而琉璃夫人用自己的經歷，補上了他們並不知道的那部分信息。雲家到底去了哪裡，到底經歷了什麼……

  如果自己真的是走失的雲冉，那雲君澤就是他的父親。

  雖然這件事未經查實，可對於顧重雲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震撼。

  他並不想接受這樣的父親，這樣的真相，更不想因為這些而動搖自己的立場。

  可是，他卻不得不想。

  顧重雲緊緊握住了自己的酒杯，為了掩藏心中激烈的情緒，他只能用這種辦法來試圖隱藏，可精緻的白瓷杯被他幾乎要捏裂開了，他的手還是抑制不住的發抖，他只能將手放低，藏在桌下，試圖不讓琉璃夫人發現。

  可距離他更近的李知瀾注意到了，她不動聲色，將手悄悄移過去，握住了顧重雲的手。

  能感覺到他的手掌此刻冰涼，難以抑制地顫抖，李知瀾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試圖掌心貼合，竭力為他暖一暖手。

  她知道他此刻為什麼慌亂失態。

  畢竟不是誰都能心平氣和接受自己的父親有可能是窮凶極惡的殺人兇手這種事實，當初她也輾轉糾結了好久，才在自己和李殊民之間清清楚楚的劃清界限。

  這種事並不是誰都能輕易割捨的，更何況，是自小就對父母親早已經沒了印象沒了記憶的顧重雲。天知道他多想擁有這種失而復得的快樂，可上天哪怕連瞬間的快樂似乎都沒打算給他，他是大理寺少卿，而他的父親，有可能就是他追尋多日的殺人兇手。

  儘管雲君澤已經死了，可他犯下的罪惡，並非死亡就能了結。

  顧重雲是個比誰都注重公義和公道的人，為此他不惜行走在光明與黑暗的邊界，捨棄生死，遍體鱗傷，也要找到最終的答案。

  這個答案對他來說，真的太過殘忍了。

  李知瀾緊緊握著顧重雲的手，在心裡不停的祈禱，她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顧重雲的夢只是個噩夢而已，無關他的童年，他的身世……

  他還是那個桀驁的小瘋子，有自己的驕傲和堅持。

  那該多好。

  然而李知瀾也知道，自從琉璃夫人衝著顧重雲喊出那聲「君澤」之後，他們誰都回不去了，不能假裝一無所知，後路無可挽回，只能繼續往前走，直到挖出真相。

  但李知瀾什麼都沒說，她知道這時候顧重雲只想自己冷靜一下，唯一能做的，只是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顧重雲會有自己的決定，她也堅信他的決定，可是，假若他心中有一絲彷徨動搖，她也要抓緊他，不讓他離開自己身邊。

  他只能是顧重雲，永遠不可能再過回雲冉的人生。

  顧重雲感覺到從李知瀾手上傳來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她抓緊了他的手，生怕他下一秒就那麼離開這裡，離開她的身旁。她在害怕，顧重雲在心裡想，於是他的心在那一刻柔軟的一塌糊塗，他想暫時忘記身上背負的那些責任，那些血腥殺戮，只抱著他心愛的姑娘，平靜地睡一夜好覺。

  謝琉璃說完那些話之後，充滿期待地看向顧重雲，她一直在等他開口，相認或是寒暄，至少，琉璃山莊也算是富庶顯赫，換了任何一個普通人，都不會拒絕山莊少主的身份。

  可顧重雲卻開口淡淡地說：「抱歉夫人，兒時的事，我都忘了。」

  他毫無對母親應有的親切，依然冰冷疏離像個陌生人：「我並不記得自己叫雲冉。」

  「你……」，謝琉璃從顧重雲的眼神里看到了完全的拒絕，沒有欣喜，也沒有激動，反倒是被套上了什麼沉重的枷鎖，讓他看起來避之不及，「都不記得了？」

  「顧家雖然並非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但多年來長姐一直對我照料有佳，我是她唯一的弟弟。」

  顧重雲語氣放得平靜，可只有李知瀾知道，藏在桌子底下他的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收緊，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只不過，在不太恰當的時候，李知瀾依然忍不住想腹誹兩句，如果顧家都不算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那李家和百草堂就只能算是貧民窟了。

  盈香谷產業如今已經遍及各地，從京都到江南，誰家的貴婦太太和千金小姐不以擁有盈香谷的特調香為榮？就連顧重雲的頂頭上司王春大人都每天上頭似的惦記，生意到底好成什麼樣，顧重雲是真的心裡沒點數嗎？

  哦，看來他此刻情緒好了不少，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瞎話騙人了。

  謝琉璃此刻的眼神中只剩下失望和不甘，她沒想到會被顧重雲拒絕的如此爽快，甚至不太甘願地想要試圖掙扎挽留：「我並非要你離開顧家，琉璃山莊和顧家，都可以是你的家。」

  顧重雲垂下眼，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次他沒有再出言決絕，而是留了些許迴轉的餘地。

  李知瀾知道這次是他的真心話，他是一時間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抉擇。

  氣氛沉寂，謝琉璃說不出話，顧重雲也不開口，眼看就要陷入僵持，唯一還保持著理智的只有李知瀾，她暗中慶幸自己方才沒喝什麼酒，此刻還知道要如何把場面圓回來。

  顧重雲如果拒絕，說不定會惹惱行事偏激的琉璃夫人，可他也無法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接受現實，更何況，他失去了那段記憶，就意味著事情還有反轉的可能，不能做實。

  於是李知瀾被迫拿出了在商場談判時的架勢，左右逢源，試圖把場面暫時糊弄過去：「夫人，可否容我多言兩句？」

  她小心地發問，見琉璃夫人和顧重雲都沒有阻攔的意思，於是又接著說：「夫人今夜所說，茲事體大，倉促之間，確實不好下結論。」

  說著她又看顧重雲，「你說是嗎？」

  顧重雲跟著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當做是回答，幸好李知瀾在旁邊，能幫他解圍，讓他不必再打起精神跟琉璃夫人客套了。

  這樣真好。

  顧重雲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以前無論遇見什麼難題，他總能擋在最前面，解決那些難題，又或者解決那些製造難題的人，可此時此刻，疲憊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就如同噩夢當中的情形，他墜落深海，被冰冷的海水包裹，無法動彈，只能放任自己一點點往更深重的黑暗當中跌落。

  他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覺。

  謝琉璃聽了李知瀾的話，心中頓時又萌生出了新的希望，或許顧重雲對她還有敵意，可他身邊這個姑娘一看就是識大體的，懂得權衡利弊，現在開口，就是為了給他們之間留下轉圜餘地。

  她說要給他們一些時間，或許真正的用意是，要給她一些時間，讓她勸服顧重雲。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對謝琉璃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她可能找回了唯一的兒子，所以無法再承擔得而復失的傷痛。

  只是一些時間而已，她已經等了那麼多年，也不在乎多等幾天了。

  所以，謝琉璃慈祥地看向了李知瀾，甚至露出微笑，儘量放輕柔了聲音安撫她：「知瀾姑娘說的沒錯，是我著急了。」

  她拍了拍手，招來婆子，吩咐帶他們二人去好好休息。

  自然住的地方換了更好的，東西也準備的更細緻妥帖，顧重雲一路上不發一言，板著臉一副生人勿進的表情，差點把帶路的婆子都嚇死。

  可一進了房間，李知瀾剛敏捷地關門落鎖，顧重雲突然撲上來，結結實實地抱住了李知瀾。

  他整個人都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