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24-08-21 10:16:49
作者: 溪畔茶
蘭宜與沂王一起用了午膳。
同在一個院裡, 倘若分開就太奇怪了。
蘭宜還未和親友之外的男人共過桌,多少有點不習慣, 當著侍女們, 只得作無事。
侍女們看她卻有點古怪,見素一邊和善時一起將各色菜餚往桌面上擺,一邊向她使了兩回眼色。
蘭宜怔了兩次, 不知為什麼, 也不想接這個啞謎了,開口道:「怎麼了?」
見素:「……」
她難得失了穩重,表情像有點噎住。
善時小聲道:「夫人該為王爺布菜。」
蘭宜恍然大悟。
楊太太在世時,她立過這樣的規矩,但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陰陽兩界走過一遭, 她哪裡還想得起那些陳腐舊事, 看見沂王坐下,她就跟著穩穩地坐了。
沒在他之前坐下, 就算是她的規矩了。
「罷了。」沂王不咸不淡地道,「本王自己有手。」
蘭宜覺得他有點陰陽怪氣,但她也餓了, 實在不想別人吃著, 她看著, 再說立了一次這樣的規矩,以後成例了怎麼辦?難道頓頓如此,那日子豈不是過回頭了。
就只當沒聽出來, 眼帘微微垂下, 也不去看他。
侍女們提了一口氣, 卻見沂王沒再說什麼, 烏木箸接到手裡,就逕自用起膳來。
沂王好靜,食不言,也不喜歡有人在一旁時刻候著,見素和善時悄悄退了出去。
「姐姐,王爺對夫人真和氣。」到了廊下,善時挨近了見素,小聲笑道。
深宅無事歲月長,沒有下人能忍住不說主人家的閒話,見素嘴唇微動:「和氣才好。」
「嗯,王爺寵愛夫人,我們的日子才好過。」善時道,「我就是沒想到——不是親眼看見,我真不敢相信王爺還有這樣的時候呢。從前府里動心思的有多少,小主子那的柳眉都不例外,從沒見王爺多看過一眼。」
「你不要小看柳眉。」見素告誡,「她懂得從小主子處著手,讓小主子離不開她,就比別人都強。無事不要惹她。」
「姐姐,我知道。」善時點頭又搖頭,「她運氣也是好,撿了彭嫂子出府後的空檔,哄得小主子信了她。要是彭嫂子還在,哪裡輪得到她。」
「姐姐,彭嫂子是誰?」
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在身側冒出來,把兩個侍女都嚇了一跳。
「——小鈴子,是你呀。」善時鬆了口氣,糊弄她,「是府里從前的一個下人,後來生病,就出去了。」
小鈴子點頭:「哦——。」
她年紀小,模樣又有點呆,善時對她沒有什麼防備心,笑著揪了下她的丫髻。但也打住了話頭,沒再接著說下去。
又一會後,裡間靜默無聲地用完了膳,侍女們進去收拾。
沂王起身去了西次間,這裡布置成書房模樣,他占據了書桌,因之前已小憩過,就讓長史將一些公文文書送進來,他獨自批閱,偶爾也叫進一兩個人來,在院中回話。
蘭宜重新得回了東次間,雖不用與沂王同室,隔著中間的堂屋難免聽見他那裡的動靜,行動也多少受限,干坐實在無聊,挨到午後那陣最烈的陽光過去,就道:「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按照孟醫正的醫囑,現階段她應該適當地走動一下了,更有助於身體康復。
翠翠自己不敢出去,但跟著蘭宜就很樂意,馬上點頭,小鈴子更是巴不得這一聲,主僕三人意見一致,就預備出門。
見素隨侍在旁,沒有阻攔,低聲跟抱朴囑咐了兩句,然後跟了上來。
走出門後,蘭宜發現沂王兌現了一部分承諾,弗瑕院外的守衛已經撤走了,她們順利向更遠的天地走去。
雖然還在王府里,但周身所處的景致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變化,翠翠開心起來,顧不上煩惱了,鈴子更是蹦蹦跳跳的。
見素作為引路人,提出建議:「夫人要去花園走一走嗎?那兒綠蔭多,涼快一些,花池裡蓮花剛開了,景致也好。」
聽上去不錯,不過蘭宜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們先去府門口看一看吧,要是不累,回來再去花園。」
大門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她話里藏了試探,見見素猶豫了一下才答應,便知道今天沒有過完,她還是不能出王府,沂王的話,一點折扣不會打。
蘭宜沒有多說什麼,領著人繼續逛起來。
王府建築堂皇闊大,乍一看數百間宮殿房屋,眼花繚亂,有如迷宮,實則都有一定規制,總的來說分為三路,弗瑕院在東北角上,在見素的指引下,沿青石板路過一道角門走到中路大道上,一直前行就可以了。
一路不知過了幾處殿堂,沿途碰見一些下人,見素擺一擺手,便無人近前打擾。
直到來到前殿,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王府的朱紅正門時,蘭宜的袖子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
「奶奶,好像有人跟著我們。」鈴子仰起頭說道。
蘭宜一愣,立即回頭。
她不懷疑鈴子的話,這個小丫頭相貌一般,幹活一般,甚至有點笨手笨腳,但生了一對特別能管閒事的耳目,像是天生的包打聽。
她果然見到有個人往路邊的一棵梧桐後藏了藏,樹幹堪堪擋住他的身形,但腰間佩的劍鞘部分卻露了出來。
他自己大約也發現了,片刻後,慢騰騰地從樹後走了出來。
是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相貌有一點英俊,也有一點輕浮,臉孔是陌生的,不過蘭宜有些眼熟他身上穿的衣裳——與孟三等王府護衛有相似之處,形制上更為光鮮顯耀。
蘭宜看了一眼見素,見素麵露警惕,表情緊繃:「站住!你是何人?膽敢驚擾夫人。」
年輕男子的姿態很鬆弛,面上帶著笑,在見素的喝止下停了步,單膝點地,行禮道:「夫人不必懼怕,在下不是惡人,今日進府頒旨的欽差張太監是我叔叔,在下任職京衛,護送叔叔一道來的。」
見素擋在蘭宜跟前,面上冷意不減,這時梧桐道的後方跑來一個小廝,喘著粗氣:「哎呦,張護衛,見、見素姐姐——」
見素冷臉問他:「半青,怎麼回事?」
小廝半青扶著膝蓋,不停地呼哧喘氣:「竇、竇爺爺叫我跟著張護衛,服侍好張護衛,誰知我倒杯茶的工夫,張護衛就不見了,我一路問人,好容易追了來。」
見素的臉色終於緩和了點。
至少這個張護衛的身份可以確定了,不是什麼闖進府來的外男,要是那樣,問題就大了。
張太監之侄、張懷呵呵笑道:「有勞你了,我這個人天生的坐不住,就愛到處逛逛,其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分寸,不會亂走的,到飯點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確實不算亂走,這裡是前殿區域,有張太監這一層關係,他也算半個客人,若在小廝的陪同下,走一走很正常,偏偏他甩開了小廝。
碰巧遇見蘭宜以後,他不出聲,還尾隨蘭宜。
這樣的事不是見素可以當場處置的,她只教訓了小廝一句:「竇公公交待的差事,你要好好做,不可再粗心大意。」
半青連忙答應,站到張懷身後,擺出一個寸步不離的樣子。
張懷半開玩笑半抱怨:「貼我這麼近幹嘛,我又不是賊。」
說是這麼說,他的眼睛卻一直試圖越過見素瞄向蘭宜。
蘭宜倒不怕他看,她還想看仔細一點張懷,在她印象里,他後來封了伯。
前世她沒見過張懷,只是聽說過,有個太監侄兒得了爵位,朝野頗有議論,楊文煦聚了幾個同好官員在家,商量怎樣降低這事的影響。
她記得楊文煦也不喜歡張懷得爵,言語裡顯出不耐,一副不得不為主分憂的無奈模樣。
同時她還記得,張懷這個爵位,是楊文煦私下向新帝建言敕封的。
這件事很秘密,楊文煦的同黨們都不知道,蘭宜出不去楊家,本來也不該知道楊文煦和天子在宮內的密談,但張太監來過一次楊家。
他那次來,正是為此感謝楊文煦。
「夫人,在下能起身了嗎?」
張懷帶笑的聲音響起來,蘭宜才注意到他還半跪著,她其實沒太意識到他跪的是她,因此也沒想叫他起來。
蘭宜道:「嗯。」
她說了一個字,張懷耳朵尖,反應也快,馬上站了起來。
見素輕聲請示:「夫人身子弱,不宜在外久留,我們回去吧。」
蘭宜知道是因撞見了張懷,沒叫她為難,點點頭,同意了。
見素目不斜視,也不搭理張懷,護持著蘭宜往回走。
張懷站在原地目送,半青催他:「張護衛,別看了,王爺要是知道了,可不大高興。」
張懷摸摸下巴:「好吧。」
對著小廝他沒多說什麼,回到客院,藉口休息把下人們都攆出去,立即找到張太監:「叔叔,我見到沂王新納的那個夫人了。」
張太監臉色變了:「你瘋了?敢闖王府後宅?!」
張懷連忙道:「沒有——」
解釋了一通,見張太監神色變回來,才笑嘻嘻地道:「叔叔,不是你讓我打聽沂王和他新夫人之間的事嗎?我正好見到新夫人,是我運氣好才對。」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我叫你找下人打聽,沒讓你找到新夫人身上,你是外男,見都不該見,無意撞上也應該主動迴避,你倒好,還偷看新夫人,沂王要是和你計較起來,我都護不住你。」
「沒那麼嚴重吧。」張懷不以為然,又挨近了張太監,「叔叔,新夫人生得病西施一樣,真讓人憐惜,我看迷住了沂王也很正常,偏偏叔叔你多心。」
張太監搖頭:「你不懂,沂王豈是輕易為女色迷惑之人。」
「叔叔,你也太看得起沂王了,他現在不就是個藩王嗎。」張懷撇嘴,「太子殿下也是的,要給沂王使絆子,使完了又害怕,疑神疑鬼的——」
「閉嘴!」張太監喝了一聲,「隔牆有耳的地方,你不知道閉好嘴,咱家教你那麼多,你全當耳旁風了!」
「叔叔,你別生氣,」張懷縮了縮腦袋,忙道,「我知道錯了,不說了。」
見張太監余怒未消,又討好賠笑,接連喚道:「叔叔,我還有件事說給你。」
張太監以為他終於辦成了點事,便看向他。
張懷道:「叔叔,方才不只我看新夫人,新夫人也看了我好幾眼呢,她的侍女想擋著,都沒擋得住。」
張太監聽他話音不對,而且一向知道這個侄兒的毛病,已覺不妙:「你胡扯什麼。」
張懷眼神飄忽,聲音很肯定:「真的,叔叔,你說,新夫人是不是看我英俊有為,對我有那麼點意思——嗷!」
張太監一巴掌轟在他腦門:「咱家用你,真是瞎了眼!爛泥糊不上牆的東西,你還有為,你跟沂王比,就是個屁!」
「嗷,疼,叔叔別打了,叔叔,您可是我親叔啊——!」
**
弗瑕院。
張太監訓侄的同時,府門前發生的事故也報到了沂王案前。
是竇太監親來報的:「——半青照老奴的吩咐,給了個空子,果然,張懷就不安分了,他午飯後還曾以好奇為名,向半青打聽王爺對待夫人怎麼樣。」
沂王微微冷笑了下。
「只是,」竇太監想著又道,「沒想到會碰見夫人,半青說,張懷不知分寸,一直盯著夫人,他不得不出來,制止了張懷。張懷這個人,真是個紈絝,張友勝為了拉拔他也是費心了。」
「他紈絝才好,」沂王開口,「才適合辦出格的事。」
竇太監一怔恍悟:「王爺說的是,張友勝身為欽差,不便輕舉妄動,使喚年輕的侄兒出來,出了差錯,張友勝出面替他求情就行了,王爺多少要給顏面。」
要是亂來的是張太監自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張友勝果然與太子有勾結,」竇太監表情凝重了些,「他身負聖意,有話可以直接問王爺,偏要讓侄兒在私下打聽,他沒有這個需要也不該冒這樣的險,只能是為了太子。」
府里之前有過猜測,但猜測與證實,畢竟不一樣。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明確倒向了太子,這對沂王府絕不是個好消息。
沂王沉著臉,下令:「他想知道,那就讓他知道知道。你去,說本王的話,張懷冒犯夫人,打他十板子。」
這勢必讓張太監不快——
但正可彰顯王爺對夫人的重視,這是他們想傳達給張太監的,於張太監自己,也是個收穫。
竇太監明白過來,答應著去安排了。
張懷挨板子的事,蘭宜到擺晚膳的時分知道了。
因為竇太監遣了小內侍來報:「十板子打完了,竇爺爺請了范統領動的手,打得不輕不重,打完了,張懷認了錯,說再也不敢冒犯夫人了。」
這次回稟當了眾人的面,里外聽聞,不由都肅然了些。
蘭宜拿箸的手頓了頓。
她望向對面坐著的沂王,不覺得她被看的兩眼值得十個板子,其中必定另有緣故。
這緣故當是循著沂王納她這條線下來的,沂王在強化對她的「看重」,也在深入對另一個問題的掩護。
廳堂內的宮燈已經點起,沂王側坐著,面容在半明半晦之中,他先打發門外:「知道了,去吧。」
然後轉過頭來,整張臉被明亮宮燈照耀,線條於光線變化中一下清晰銳利了起來:「你看什麼?」
蘭宜移開目光:「沒什麼。」
問了也不會有答案,她低頭吃飯。
打就打了吧,楊文煦提拔過的人,她反正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