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24-08-21 10:16:50 作者: 溪畔茶

  十個板子不傷筋骨, 但傷臉面。

  隔天一早,張太監還要再來為侄兒的冒撞賠禮。

  沂王沒有為難, 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們。

  張太監表現得十分感激地走了, 蘭宜跟著來到西次間,向沂王要求出府。

  

  她其實沒這麼著急,也沒什麼事要出去辦, 但她要確認一下, 她已經擁有了這項權利。

  沂王坐在桌後,擡眼輕瞥:「去吧。」

  口氣輕慢,像打發貪玩的孩童。

  蘭宜心弦鬆快了一下,她不能說完全不信任沂王,至少是不多,這下得了準話, 才放心了, 至於他的口氣什麼的,她計較不來, 就也算了。

  弗瑕院以見素為首的侍女們都忙碌起來,蘭宜現在的身份出府,即使只選擇輕車簡從, 要準備的事項也不少, 折騰了好一陣子, 才大致齊全了。

  蘭宜在院門外乘轎,到分隔前殿與內宮之間的崇信門時換車,車內布置精美, 車駕平穩地沿道而行, 蘭宜昨日才到過前殿, 今天沒什麼興趣, 同車的小鈴子好奇心重,把車簾掀開一條縫,跟翠翠擠在一起往外張望。

  她一邊看,一邊分享:「奶奶——夫人,我又看見欽差的侄兒了。」

  她也從眾學著改口,不過比翠翠改得慢些,不時還會帶出來舊時稱呼,蘭宜也不去管她,新的舊的,她都不那麼入耳,隨便罷了。

  「嗯?」蘭宜傾身湊過去,她一時沒找准張懷,因為車駕前方,王府西角門向內一二十丈的空地處,立了近十個人,她微眯起眼,又辨認了一下,方從服飾上認出張懷確實在其中。

  昨兒的十個板子看來還不夠,沒能把他打老實。

  見素走在車外,此時靠近窗邊,問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她餘音未落,忽地從那群人里躍出一個大嗓門來:「見素!見素姐姐!」

  那人一邊叫一邊招手,又向著馬車的方位跑了幾步,蘭宜認出來了,小鈴子同時道:「是救過夫人的那個護衛。」

  是孟三。

  見素停了腳步,微微皺眉:「你喧譁什麼,夫人在此。」

  誰知孟三表情一愣之後,更激動了,整張臉放著光地跑過來:「夫人在啊,太好了!」

  見素眼看他越跑越近,忍不住斥道:「——你別過來了!孟護衛,你還懂不懂規矩,要我稟報王爺嗎。」

  孟三揮舞著雙手:「我有事求見夫人,夫人,我是孟三呀,孟醫正的侄兒,大街上救過您的那個——」

  「我記得。」蘭宜示意鈴子將車簾全部掀開,向外點頭致意:「孟護衛,你有什麼事,請說。」

  孟三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日鬧市街上,他動作稍慢一慢,她就重歸黃泉了。

  因孟三這番鬧騰,西角門內立著的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蘭宜隨意一掃,一怔——她發現其中竟有被綁縛著的人,還不止一個,一男一女一幼,像是一家三口的模樣。

  蘭宜眨了下眼,有點疑心她這幾天是不是不宜出行,昨天碰見張懷,今日好了,更離奇了。

  孟三見她肯露面,十分歡喜,仗著背對眾人,擠眉弄眼地大聲道:「夫人,您前兒安排我叫人辦的事,已經辦妥了,屬下特來稟報。」

  「……」蘭宜慢慢道,「哦,是嗎?」

  她當然完全沒有吩咐過孟三什麼事,前兒她還不是「夫人」,哪有資格命令王府護衛做事。

  不過面對救命恩人,她願意配合一下。

  孟三高興地道:「是的!夫人,您要不要下來看看?」

  蘭宜在見素的攙扶下下了車。

  她在孟三的暗示下走近了那群人,隨著她的到來,那邊的人略略散開,變得涇渭分明起來。

  原是三撥人,一邊只有一個,就是張懷;與張懷對立阻攔張懷的,是四個精壯漢子,蘭宜邊走邊觀察,看其神態體型,像是與孟三一般的護衛,只是穿的是普通衣裳;四人身後,是那疑似的一家三口,全部反縛雙手,口塞布團,衣衫雜亂,形容喪氣狼狽。

  這陣勢就很明了了,沂王府不知從哪也不知何故抓了人來,張懷身殘志堅,堅持出來晃悠,兩邊就遇上了。

  蘭宜有點無言,不但是對張懷,也是對沂王府——這麼看頗像個吃人的虎穴,沂王又像條盤踞在寒潭裡的惡龍,從她打上交道起,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在去抓人的路上。

  這場面一看就不簡單,要不是來懇求她的是孟三,蘭宜早已轉頭走了,現在只好站定了,等孟三說話。

  「夫人,屬下聽了您的吩咐,連夜派兄弟們去抓的,」孟三一臉邀功,伸手指向那一家三口,「他們嘴上沒把門,敢說夫人的壞話,跑到天邊也得抓回來給您出這口氣。」

  蘭宜大致明白了,這幾個人犯的事一定不好讓張太監一方知道,偏偏讓張懷撞上,孟三沒法,看見她過來,就拉她做了擋箭牌。

  是非之地,蘭宜雖願意幫他,也不想久留,隨口道:「嗯,辛苦你了。把人帶進去吧。」

  孟三立即應道:「是!」

  轉頭指揮起那幾個精壯漢子:「都聽見夫人的話了?押進去吧!」

  「夫人好大的威風呀。」

  張懷笑著出聲,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行走的方向衝著蘭宜,孟三便去攔他:「張護衛,不得對夫人無禮——喂,你幹什麼?!」

  原來張懷忽然往下一拐,看上去像要滑到,右手卻冷不防伸長,將一家三口中的年幼/男童口中的布團拽了出來。

  男童驚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曉得哭,嘴巴仍舊大張著,口水流了下來。

  「哎呀,我腿腳有傷,實在不是故意的。」張懷一邊解釋,一邊目光緊緊盯著男童,「小子,你這丁點年紀,不會也說了夫人的壞話吧?誰教你的,這麼不學好。」

  這一瞬間,蘭宜清晰感受到了孟三與那四個精壯漢子身上傳達出的緊張,同時有兩個漢子蹲身去撿地上的布團,一個漢子拳頭攥緊,蓄勢待發,再一個漢子猛鷹般的目光盯住張懷,把張懷盯得硬生生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干、幹什麼呀,說了我是不小心的嘛。」他口氣都柔婉下去。

  可是他又盯向男童,目光熱切,指望能從那張不懂事沒分寸的小嘴巴里吐露出點什麼。

  直到其中一個漢子快速撿到布團,塞回男童嘴裡,他方露出失望之色。

  孟三板著臉道:「張護衛,堵這小子就是為了免得他再說出點什麼,髒了夫人的耳朵。你是天子近衛,咱們尊重你,你也別妨礙咱們辦差才好。」

  張懷點著頭,目光狐疑:「嗯,嗯。」

  他沒那麼傻,覺出來不對勁。

  孟三也沒辦法,今兒輪到他在府前當差,碰到這樁子事,一看同僚們穿的是便服,他就知道辦的是沂王親命的秘差,虧得他在夫人面前有兩分臉面,才能描補,到這個地步,他真的盡力了。

  男童一直挨著一個婦人站著,這時候,那婦人忽然拿腳尖踢了踢男童,動作小,張懷與護衛們對峙,都沒注意,只有蘭宜看見了,然後只見男童像得到什麼提示,衝著蘭宜的方向跪下了,砰砰磕頭。

  他跪得有點歪扭,但確鑿是個討饒的意思。

  蘭宜不願意看這個,別開眼睛:「好了,你知錯了,就別磕了,起來吧。」

  男童獨個起不來,一個漢子拎著他的後心把他提了起來。

  男童依偎回婦人腿邊,婦人眼眶含淚,望過來的眼神中滿是哀求。

  蘭宜微微一怔,抑制住轉頭的衝動。

  張懷左右看看,得罪了蘭宜所以向她求饒,這樣似乎又很正常了,他的疑慮慢慢消了下去。

  蘭宜不想再耽擱,道:「先帶回去吧。要不要饒你們,等關兩天再說。」

  孟三就等這一句,忙又招呼著漢子們把「人犯」押解起來。

  張懷這次不能再搗亂,他的注意力也不大在那一家三口上了,一眼接一眼地瞥向蘭宜。

  蘭宜感覺到了,有點詫異——這難道還是個打不服的,與她聽聞的不大像,在楊文煦及其同黨的口中,張懷其人就是個廢物紈絝而已,膽略本事一概沒有,只會靠著太監叔叔,成了伯爵也沒幾個人瞧得起他。

  翠翠惱了,擋到蘭宜前面,向張懷怒目而視。

  蘭宜沒去理會,向見素道:「我乏了,今天不想出門了。」

  她說完第一遍時,見素站在一旁,望著護衛們的背影,沒有什麼反應,她耐心地又說了一遍。

  「哦——是。」見素猛地回過神來,陪著蘭宜走回車駕旁邊。

  扶蘭宜上車後,她要退去一邊,蘭宜向她招招手:「你上來,我和你說兩句話。」

  翠翠留在外邊跟車走,見素和鈴子坐到了車裡。

  車駕沿原路往回駛向崇信門,差不多她們前腳走,張太監後腳來到了前殿。

  侄兒辦事不靠譜,昨兒才挨了板子,今天又聽了他的吩咐出來晃,張太監也不是不擔心的,可時間有限,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了,這會兒不放開手腳,就沒機會了。

  將陪著一道來的小廝留在十來步開外後,張太監叫了一聲侄兒。

  「叔叔,我有了新發現。」張懷踮腳望著遠去的馬車,開心地回報。

  張太監心裡對他沒報多大期望,但又希望有個意外驚喜,便配合地拉起他,假裝叔侄倆隨意地散步,略尖的嗓門壓低了:「嗯?怎麼了?」

  張懷將方才的事都說出來——當然,是以他的視角,最後總結道:「這個新夫人,看著柔弱,其實很能恃寵生驕,別人說她兩句壞話,她就派護衛出去抓,沂王也由著她,我看簡直被她迷了魂。」

  張太監一時沒說話,在心裡衡量這事的輕重,想了好一會,終於覺得差不多就像侄兒說的那樣,雖然這發現不大有用,但比昨天總算爭氣了點,便點了點頭,打算夸侄兒兩句。

  但張懷一直沒等到回應,等不及了,繼續自己又說話:「叔叔,明天走時,沂王應該出來送行吧?我今天把新夫人看清楚了,明天我要好好看看沂王,等回了京,我給他們好好說說沂王難過美人關的故事,嘖,他們只會在京里瞎猜,編那些沒邊的假故事,我可是親眼所言,保准把他們羨慕得流口水,再也不敢小瞧我——叔叔,你的臉色怎麼突然發青了?是不是太陽大了曬的?不對,應該發紅啊。」

  王府陪侍(盯梢)的下人就在附近,張太監不能暴起毆打侄兒,只能切齒聽他驚呼:「呦,又發黑了。」

  **

  張太監叔侄敘話時,蘭宜也和見素在馬車裡說起了話。

  「你認得那個婦人,是不是?」蘭宜沒繞彎子,直接問。

  之前的場面太熱鬧了,她起初沒有注意到見素的異樣,直到那個婦人對準她的方向望過來,她忽然意識到,她看的不是她。

  連同男童,跪的也不是素不相識的她。

  是她身邊的見素。

  見素張了嘴,略帶困難地吐出了一個字:「是。」

  她知道,她不能迴避,更不能欺騙,別人也許不清楚,但她從一開始就被調到弗瑕院,深知那副玉瓷似的外表下藏著怎樣冷冽堅硬的心。

  她要是打馬虎眼,不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

  蘭宜再問:「她是誰?」

  開了頭,見素的回答也就流暢了一點:「她姓彭,原名二丫,王府剛落成時就進來了,算是府里的老人,運氣也好,選到先王妃身邊,改名晚英,做了先王妃的貼身侍婢,後來又做了——」

  她看了對面坐著的鈴子一眼,小鈴子的眼睛幽幽亮了一下。

  見素只有接著說下去——這個小丫頭昨日聽了她與善時的閒聊去,現在她再說一半瞞一半的,也沒意義了。「小主子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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