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24-08-21 10:16:46 作者: 溪畔茶

  沂王與張太監之間的對話終於接近尾聲。

  張太監遠道而來, 年紀也不小了,說了這麼一陣子話, 漸漸露出一點疲色, 沂王看出來,命人安排他去休息,張太監沒堅持, 謝恩之後, 就去了。

  沂王自己仍坐中堂,待張太監走遠後,吩咐人:「叫孟源來。」

  孟源就是孟醫正。

  門邊侍女應聲而去,蘭宜站起身來,原要離開,沂王同時也有動作, 他右手臂擱置在身側桌面上, 隨意翻轉了一下,露出內側傷處, 只見一小圈鮮紅暈開在紗布上。

  蘭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頓的那個動作。

  孟醫正包紮得很好,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壓出來的。

  那時候張太監說了什麼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無人,蘭宜直接問出自己的猜測:「敢問王爺, 那個刺客是太子派來的嗎?」

  沂王擡眼, 眼神一厲。

  蘭宜得到了答案, 她猜對了。

  那個刺客的行為從一開始就透著奇怪,冒著絕大風險給沂王下藥卻下的不是致命毒藥,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 根本看不出能從這樣的事件里得到什麼利益。

  只除了一個人。

  蘭宜在京里時, 因為楊文煦和鄰居范翰林都在爭詹事府的官職, 雖然不大出門, 多少聽了點故事。

  詹事府的本職為輔佐東宮,太子在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歲,本來官員早配齊了,但年初時太子缺席正旦朝會,對外宣稱有恙,宮裡隱隱傳出流言來,實則是因新納了美人,連日寵幸,虧空了腎氣才病倒。

  皇上動怒,為了敲打太子,把隸屬於東宮體系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職,這個位置因此空了出來。

  蘭宜此時才知,整件事的起點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聯想到剛才張太監那句失言——無論他是無意,還是有意試探,蘭宜以為多半是後者,前後的連接就完整浮現出來了:太子風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欲,皇帝發怒數落太子時,將沂王拿出來做個對照幾乎稱得上順理成章。

  她不認識太子,不知道太子氣量,也許太子能忍下這一時之氣,但她認識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應是另一重旁證。

  她之前還琢磨過,誰有價值讓沂王弄出好大陣勢請下聖旨,現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儲君當然有。

  「太子派刺客來,想敗壞王爺的名聲,對嗎?」蘭宜進一步問。

  她不想裝這個糊塗,想到了,她就要問清楚,卷進這樣的爭鬥里,危機已經伏下,她做過一回糊塗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

  「這不是你該管的。」沂王終於道。

  他語意冷沉,但終究沒有發怒,也沒有否認,蘭宜膽子更大了些,想要繼續說下去,然後她忽然啞了口——

  刺客不能預判她的出現,應該原有別的準備,是她闖進靜室去,打亂了刺客的安排。

  這對沂王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因為刺客本來應該找不到像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她作為官員之妻一進局,讓事態升級了。

  依常理論,如果沂王真的強迫了她,如果她不堪受辱要尋死,沂王的親王爵還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說——因為楊文煦的官職特殊,他是翰林,無論當下品級如何,都是文臣的門面,沂王逼辱翰林妻子,與普通官員內眷又不一樣。

  即便與楊文煦政見不合或有利益衝突之人,都會出來參劾沂王,這是大家共同要維護的地位綱常。

  孟醫正出現在門外,蘭宜背對著,沒看見,沂王看見了,以眼神阻止,命他先不要進來。

  蘭宜發著怔,她想到了下一層,後面確實有點類似這個情形發展了,她與楊家內訌,主動求死,是始終派人關注楊家的沂王出手相救。

  她當時不知為何,現在明白了,他必須要救,只有她活著,才能還他們清白。

  如果她死了,這件事將很難再說清楚,那楊老爺的杜撰就可能成真。

  前情到此算理明白了,但是,這仍然無法解釋沂王為什麼要納她為夫人。

  所謂「憐憫」的分量遠遠不夠,如此鋌而走險的操作一著不慎,就可能跌下懸崖。

  但沂王甘冒風險,不惜引起遙遠的滿朝輿論,吸引來所有人的視線,似乎唯恐有誰沒看見他的「凡心」,捉不到他的把柄——

  蘭宜眼神閃了一下。

  像有一線靈光彈起,驟起一個猜想:沂王需要用這個問題,去掩蓋住另一個更大的問題。

  他將她推到台前,那麼,是誰隱到了幕後呢?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久到超出了沂王有限的耐心,他開了口:「你不必胡思亂想,本王既已承諾,就不會食言。」

  蘭宜知道他說的是假夫妻的約定,她思考了這麼久,消耗有些過度,以至於下意識將本沒準備說的一句說了出來:「是因為王爺另有所愛?」

  ……

  沂王的眉頭挑了起來。

  蘭宜:「……」

  她很想將這句話收回去,她對沂王的私人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但話已出口,就覆水難收,她只能面對沂王那張——那張從表面上看不出來被揭穿底細的臉。

  沂王似乎沒有什麼怒色,不過蘭宜也不確定,因為他一向威儀重,平常臉色就夠將下人們壓製得小心翼翼的了。她見到沂王向身後椅中倒去,姿勢是放鬆隨意的,唇角卻微微繃緊,連著眉宇都嚴肅:「——你怎麼知道的?」

  事已至此,蘭宜便將自己的推論說了,張太監到來這樣的契機很難有第二次,錯過了,她就要繼續稀里糊塗地被沂王擺布了。

  沂王聽得很專注,眼神幾乎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門外孟醫正站在寬敞的前庭里,有點等不及,想往前去,竇太監揪著他後心的官服將他拖回來:「王爺正忙著呢,你去打攪什麼。」

  孟醫正不理解:「忙什麼?欽差都走了,不就在和夫人說話嗎?」

  竇太監斜眼覷他:「欽差算什麼,這才是正事。老孟,你一個全乎人,怎麼比咱家還不開竅。」

  「……」孟醫正道,「那王爺的傷呢,不著急治呀。」

  「那點小傷,怕什麼。王爺沒著急叫你,你就耐心等著。」

  孟醫正只好袖手繼續站著。

  竇太監伸了頭,他們這個距離是聽不清殿室內具體說了什麼的,他就津津有味地看。

  蘭宜不知門外情形,緩緩說著,沂王始終沒有打斷她,偶爾露出一點意外之色,蘭宜不去管他,她心裡有底氣,相信自己的推論不中亦不遠,只在快說到最後結論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因為她對這個結論不太拿得准。

  但沂王仿若不覺,他等了片刻,替她說了出來:「因此本王另有所愛?」

  他將這四個字的吐音發得有點重,似乎怕蘭宜聽不清楚,又似乎怕她忘記了,格外要慎重提醒給她。

  蘭宜:「……」

  她的頭點不下去,她有點懷疑沂王在嘲諷她,但要說他欲蓋彌彰好像也說得過去。

  「王爺的心思,我不能盡知,也不敢多加揣測。」蘭宜道。

  「你猜得不錯,」沂王卻點頭,「就依你的想法罷。」

  「……」蘭宜心中不對勁的感覺更甚了,什麼叫依她的想法?難道她怎麼說,沂王就怎麼做不成。

  蘭宜意識到被戲弄,臉色冷了些,不過今日終於弄清了前因,算有些收穫,再留下去則沒什麼意義,她就提出了告退,之後不管沂王同不同意,逕自轉身走了。

  竇太監拉著孟醫正,笑眯眯地避讓在路邊,在她走後,進了殿室。

  孟醫正的活計很簡單,耽誤了一些時候,沂王的傷處已經不出血了,他只需要重新包紮,一時弄完,行禮告退。

  竇太監留著沒走,他還有事稟報:「王爺,張太監那邊已經安置好了,他從京裡帶了兩個侍衛,其中一個客院裡伺候的人聽見他叫張太監叔叔,應該是張太監大哥家的兒子,張家的獨苗。」

  張家家境很差,張太監進宮,熬出了頭後,為了照拂家人,將侄兒弄進京軍里,混了個侍衛出身——這些都是在知道來頒旨的是張太監以後,府里就打聽明白了的。

  沂王微微頷首:「盯緊他。」

  竇太監應:「老奴省得,張友勝是在宮裡打滾的人精,難尋破綻,他這個侄兒就不一樣了,張太監心疼得厲害,出趟外差也想法帶上了他,本來不過是個窮小子,養了兩三年,倒養出了一身紈絝氣。張太監嘴裡掏不出的話,最好都著落在他身上。」

  沂王沒說話,這件事已交代下去,他就不再放在心上,再開口時換了不相干的另一件:「弗瑕院那邊,你留心照看一下。」

  竇太監一愣,旋即眼中精光一閃:「是!」

  沂王皺眉:「你嚷嚷什麼。」

  「沒、沒什麼,」竇太監忙把嗓門降了下去,「老奴剛才嗓子不太舒服,可能是岔了氣。」

  又道:「王爺放心,昨兒安排進去的人個個都是老奴親自過目的,管教一個會攪亂的都沒有,老奴也跟見素抱樸兩個都叮囑過了,務必好好服侍夫人,如果有誰敢對夫人不敬,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沒叫夫人聽見,算她運氣,就貶莊子上去;如叫夫人聽見,送山里挖礦十年。」

  沂王點頭:「唔。」

  竇太監停不住嘴,昨兒沂王都沒理會這些,全是他做主的,今兒卻特特提出來了,他怎麼能不多說些,就繼續絮叨:「該配的份例老奴也都叫人配過去了,王爺要是不放心,不如親自去看看?」

  沂王淡淡斥道:「本王看那些做什麼。你置辦了,就是了。」

  竇太監嘿嘿陪笑:「是。不過不看,王爺也該過去了,如今張友勝在府里,王爺還獨個起居坐臥,不像那麼回事。」

  沂王沉默片刻,站起身來。

  作者有話說:

  明天更新恢復成晚上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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