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08-21 10:16:45
作者: 溪畔茶
沂王走了。
院內沒有重回安靜, 隨後,各色陳設包括大件家具等流水價送了進來, 送完東西, 還有人,四個內房侍女八個院中丫頭並算不清數目的粗使婆子,看得翠翠頭暈目眩。
「這、這是做什麼?」
「是夫人應有的份例。」見素回答, 「之前夫人重病, 不宜人多攪擾,所以王爺只安排了我和抱朴,如今才配齊了。」
「但——」
但她們奶奶怎麼就成了夫人呢。
她們明明要走的啊。
翠翠懵極了,周圍都是沂王府的人,她和鈴子單薄得像兩片長錯了地方的葉子,由不得要瑟瑟發抖。
滿心覺得不對, 都不知該從何反抗。
她只能求助地看向蘭宜。
「不用管。」蘭宜道, 「誰要是欺負你們,告訴我。」
翠翠茫然地道:「奶奶, 那我們不走了嗎?」
「暫時走不了了。」
——那以後還走嗎?
蘭宜從翠翠的眼睛裡看見了這一句,她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自然是要走的。
「走得了嗎。」翠翠低低地問。
沂王府不是楊家, 這重重朱門, 層層把守, 沒有沂王首肯,她們連院門都出不去,又談何出府。
蘭宜道:「嗯。」
她聲調涼涼的, 翠翠茫然, 想問有什麼法子, 見素走了過來:「夫人, 新配的人手齊了,您要升座,容她們來拜見麼?」
蘭宜拒絕:「不必。你看著安排吧。」
見素沒有多言,應道:「是。」
她又走開忙碌起來。
蘭宜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問翠翠:「我們的東西呢?」
她出楊家時,原來的目的地是鄉下老家,為此丫頭們把屬於她的物件都收拾上了,她進王府後神智昏沉了許久,身上的一針一線,手邊的一茶一碗,都由王府供給,此時方想起來。
翠翠答:「見素姐安排放在西廂房第一間了。」
她小跑到裡間,很快回來,手裡捧著兩樣東西,一樣是一個兩層木盒,一樣是一個青布結成的小包袱,她分別打開給蘭宜看:「這是奶奶的首飾和私房銀子,我單獨拿過來,放在奶奶的衣箱裡了。」
木盒裡沒剩幾件首飾,蘭宜嫁到楊家後,楊太太精窮,她做媳婦的便不好打扮得太華麗,又免不了要孝順婆母一些,日子就越過越儉樸,再後來她生了病,更無心理會了。
小包袱里是兩錠元寶,並一小堆碎銀,總計七十八兩,數目都有限,蘭宜打眼一看,就知道分毫沒少。
她點點頭:「你收好了。」
他日有機會離開王府後,這就是她們立身的本錢了。
翠翠重新系好結,問她:「別的都在廂房裡,我原想拿來用,見素姐說不必,這裡都備好了,奶奶要過去看看嗎?」
蘭宜想了想,起身:「走吧。」
廂房上了鎖,見素做事妥帖,鑰匙早已交在翠翠手裡,翠翠開了鎖,推開門。
內里布置簡單,乾淨整潔,那一馬車日常物事堆疊擺放在窗下的一張木榻上,看得出是原樣搬進來的,沒有拆動過。
蘭宜退了出去。
翠翠有點愣:「奶奶,不看了?」
蘭宜道:「嗯。」
她不想看了,一打眼都是在楊家的舊物,寫滿那些舊時光,而她離了那道門,再也不想回過頭,連回憶,她都不想有。
「把鈴子叫來,把這些擡出去燒了。」
翠翠驚得嗓音變尖:「燒、燒了?!」
吃驚是一瞬,她與蘭宜同在楊家煎熬過來,很快明白了蘭宜的心緒,咬一咬唇,不吭聲地出去找鈴子。
不一會兒,她帶回來的不只有小玲子,還有兩個身材粗壯一臉笑的婆子。原是見素聽見了她找鈴子搬東西,安排來幫忙的。
翠翠對這些新進下人還有些忐忑,不敢指使,不過兩婆子很有眼色,也肯下力氣,盞茶功夫就把東西全搬出來了,按蘭宜的意思堆到了院內相對空曠的西南角上。
「找個火摺子來,點火吧。」
蘭宜的吩咐淡然,兩婆子卻都一驚,一個悄悄地往後退,飛奔去找見素。
見素聞報,怔了片刻,她見過蘭宜與楊文煦和離時的情景,下了決定:「夫人要什麼,就給夫人。」
一旁正往烏木欄架格上擺盆景的抱朴忍不住扭過頭來:「姐姐,要不要先稟報給王爺再說?」
「先依著夫人。」見素道,「夫人要與楊家斬斷前緣,總不是壞事。你再去與竇公公說一聲,要不要驚動王爺,由竇公公拿主意罷。」
抱朴點頭,與婆子一道出門,分別去了。
竇太監正在查看安排給頒旨欽差的客院,聞聽消息,忙尋沂王。
府內前殿社稷壇附近建有一座白玉台,高約十丈,沂王在台上的仙人亭里打坐。
竇太監抹著汗登了上去,沒有立即近前稟報——因為他發現,從此處俯瞰下去,已經能望見東北角上那處院落里冒出來的黑煙。
若不是提前得知,他一定嚇一跳,以為走水了。
沂王於此時站起身來,負手同樣望向那處,沒有說話。
竇太監知道他在等解釋,躬了身道:「是夫人在燒從楊家帶出來的行李,也好,以後她就一心一意地與王爺過日子了。」
沂王開口:「胡說什麼。」
竇太監眨巴了下眼,這怎麼算胡說呢?但自家王爺一向心思重,他不敢多管,小心勸了一句:「王爺,您別太自苦了,您納夫人雖有緣故,可已經納了回來——」
總不能就擺著看罷,王爺是居家道士,又不是出家的和尚。
沂王不欲與他說約定之事,道:「本王無意那些,你不要亂做安排。」
竇太監嘴上忙應:「老奴豈敢。」
沂王重新望向那處黑煙。
竇太監陪著看了一會,感嘆搭話:「夫人這個性子,是太烈了些。」
沂王負在身後的手摩挲了下手腕,內里的傷口還在作痛。
豈止是烈。
那瘦弱得風吹就倒的身子裡,蘊著的是不顧一切的瘋,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動的是真納她的主意,那把剪刀將插進的是他的胸腔。
這種毫無顧忌放手一搏的痛快——
沂王在夏陽下眯起了眼睛。
真是透亮。
他就這麼立著,一直等到了黑煙散開,漸消,燃盡。
竇太監很拿不準,這到底是怎麼說呢,說的是無意,可頂著日頭看人家燒個東西看了小半個時辰,像是沒意思的樣子嗎?他家王爺什麼時候也沒這麼閒過,何況明日天使就要來了。
他擦了把額頭上曬出來的汗,轉了轉心思,重新開口:「王爺今天該歇到夫人那裡了罷?張太監明天就到,該把樣子做起來了。」
沂王眉頭微皺:「他來便來,又進不了內院,本王宿在哪裡,與他何干。」
竇太監提醒:「他從前在成妃娘娘宮裡做過兩年灑掃,太子與他拉得上關係,有可能委託了他來探聽,他奉了聖命,到時候,略有越矩之處,王爺也不便怎地。」
沂王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明日再說罷。」
竇太監侍奉他多年,心裡有數,這就是聽進去了,不動聲色地告退,走下高台後,長出了口氣。
他就說嘛,那麼個嬌弱的美夫人擺在家裡,他家王爺還能一點不動心?
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還跑這高台上打坐,他是沒看出修成什么正果,只覺得他家王爺快憋出毛病來了。
快而立的年紀,明明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就該好好地陰陽調和才對,就是道家也還有房中術呢——
竇太監哼著小曲,走回去繼續忙了。
**
蘭宜對此一無所知。
翌日一早,傳旨太監抵達王府,蘭宜被叫起來,兩三個侍女圍著她忙活了好一陣後,她穿戴整齊,到前面的承運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經準備好了,念旨意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太監,姓張,在宮中的位份應當不低,因為蘭宜發現沂王對待他的態度比較慎重,又顯出親切。
「張大監,怎麼是你親自來了。」
「哎呦,王爺折煞人了。」張太監笑眯了眼,「我們做奴婢的這兩條腿,這雙眼睛,都是替主子爺長的,哪裡敢閒著。皇上有命,可不就來了。」
沂王讓他進去吃茶。
蘭宜見聖旨已經接了,揣度著沒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沒說什麼,張太監發了話:「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請夫人一道坐坐。王爺,皇上派老奴來,就是得當面多看看,多問問,回去了才好說話。」
沂王沒露反對之意,蘭宜未能走脫,只得一道進了殿內。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經過一番辭讓後,張太監在下首左側一張椅子上斜簽著坐了。
蘭宜對他的身份有了進一步認知,能於親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側近侍。
她本來沒有特別留心一個太監,此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隱隱地覺出來一兩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來,沂王與張太監繼續應酬說話,蘭宜在一旁聽了一會,記起來了。
這個張太監來過楊家。
那次他很低調,打扮得像個普通人家的員外老爺,帶了禮物,來為一事向楊文煦道謝。
那時的楊文煦已升任翰林學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氣,等閒不會對內監一流的人物假以辭色,私下來往更幾乎沒有。
但他對張太監很客氣,留他坐了好一會兒,也收了他的禮。
蘭宜再度看了張太監一眼。
這意味著,換了天子後,張太監這個舊朝老人仍然很有臉面。
張太監放下手中茶盞,笑呵呵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話想說?」
沂王的目光隨之投了過來,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蘭宜明白了,沂王和張太監看似親近,但張太監並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制張太監回京以後會說什麼。
那或許她可以——
蘭宜打消了剛起的念頭,沒有用,聖旨已下,不可轉圜,她若節外生枝,只會將自己的處境變糟,到時候,她還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難說了。
她緩緩搖頭:「沒有。」
話音落時,沂王眼神微微眯起,向她望過來,輕頷了下首,像施與紆尊降貴的讚賞。
蘭宜心中一哂。
這個勞什子夫人硬攤派到了她頭上,她拒絕不了,那麼從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脅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從頭算起。
張太監冷眼旁觀,適時開口道:「王爺,您遇刺的信送到宮裡,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來,您說要自己追查,又說已經有了線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幾日都沒睡踏實。太子也很是擔心您。」
沂王一邊聽著,一邊摩挲手腕,不知聽到了哪一句,忽然頓了頓,眼神垂下。
張太監收住話語,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驚呼了一聲:「哎呦,您這手——?是不是那刺客傷的?」
沂王將手腕內側的傷處掩蓋下去,簡單否認:「新弄的,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沒有細說的意思,張太監不好追問,只得道:「您千金貴體,可得小心些。」
沂王點頭:「請大監回稟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經傷愈無事了。」
張太監應聲:「是,您一片孝心,不願皇上擔憂,老奴省得。」
又道,「只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氣下不去,青州知府鎖拿進京以後,皇上將差事交給了太子,太子親自坐鎮大理寺,那罪官卻甚是嘴硬,動了大刑也不肯招認,只說後宅看守不嚴,方叫刺客躲了進去。太子殿下以為供詞有疑,不可盡信,但刺客死無對證,沒法再出面指認,也讓太子無可奈何了。」
蘭宜微驚。
她之前只知青州知府閉門寫請罪奏本,楊文煦因此未能見他,不想後續發展如此。
親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氣輕描淡寫:「本王的護衛手重了些。抓捕時,那刺客負隅頑抗,回來受審又嘴硬,本王惱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幾鞭子,人就不行了。傳醫正也沒救得回來。」
他不笑時天然有嚴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會將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話也是相匹配的無情:「可惜都沒來得及問出點什麼,白浪費了本王的功夫。」
張太監聽得聚精會神,跟著扼腕嘆息:「可惜了。太子還叮囑老奴,想從您這得點線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費心了。本王與那刺客素不相識,不知他為何要來往本王香爐里下藥,被本王發現後,更鋌而行兇,砸破本王腦袋——」
蘭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兩下,原來都叫安到刺客頭上去了。沂王的謊編得倒是流暢,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認幕後之人,也不能再指認他了。
「罷了。」沂王厭煩般皺了皺眉,「人既然已經死了,本王這口氣也算出了,也懶得再追究什麼了,再驚擾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爺最是知禮。」張太監忙誇讚起來,「皇上提起王爺來,都一直讚譽有加,說王爺為人持重,又清靜大度,當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呵呵乾笑了一聲。
沂王好似沒有聽見,低頭撥弄茶盞,盪開杯沿上浮的兩三根嫩小茶芽。
張太監也轉為無事,另起話頭道:「所以您忽然請旨要納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來傳旨呢。」
沂王擡眼:「她受了本王的牽連,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後胡編亂造,使她污了名聲,不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與張太監的一番對答中,他一直沒有看過蘭宜,此時終於又掃過來一眼,吐出兩個字來:「憐憫。」
張太監的目光隨之跟了過去,他是內侍,又是奉了皇命來的,多看兩眼女眷不為越禮。
而後笑道:「王爺容老奴說句大膽的話,沒見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納悶,不知怎樣的絕色讓王爺動了凡心,見了夫人後,方知是老奴見識短了。」
他說到這裡時,就住口不語,非常有分寸,該夸的又全誇了,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大太監。
蘭宜對此無動於衷,只是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早起梳妝時,因為在鏡台前坐了好久,重生以來,她第一次認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說實話,她有點意外。
臉蒼白,唇淡紅,眉目倦怠,神情冷漠,這樣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張紅顏。
薄命紅顏。
傷病的緣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壽不永。
蘭宜覺得無所謂,她什麼模樣都不要緊,總之,沂王對她不是見色起意。
因為她已經有點知道,沂王為什麼要強納她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