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捉蟲)
2024-08-16 21:34:58
作者: 栗舟
第18章(捉蟲)
昨夜將祁承懿送回西院後,容因自己一個人戰戰兢兢地往回走。
她怕黑,可卻不想在祁承懿面前露了怯,於是拒絕了他喚個下人來送她回東院的提議。
但逞強的後果就是,一出了院門,她腳下的步子便邁得飛快,幾乎要小跑起來。
燈籠搖晃,映出道旁影影綽綽的樹影,猶如張牙舞爪的精怪。
漆黑的夜幕仿佛一隻巨大的口袋,內里藏著某種凶獸,隨時可能跳出來將她吞噬。
直至看見院門處房檐上那兩盞熟悉的羊角燈時,容因才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祁承懿既已說了書不必再抄,她便不會上趕著去吃這個苦頭,回到房中,路過桌案時她看也沒看一眼便徑直往床榻邊走去,吹燈睡下。
第二日晨起時,看著眼前那本她已抄了一多半的《龍文鞭影》,昨日那些因困盹而沒來得及梳理的情緒又一次湧上心頭,容因眼中不由浮出幾分笑意。
算那臭小子有良心,不枉她這些時日在他身上費了這麼多功夫。
觀昨晚他的舉動,應當是已暫時平息了因宋嬤嬤一事而生出的怒火。
只是過段日子便是太夫人的壽辰,抄書一事雖免去了,她卻又得抄經。
想起這幾日晝夜不眠地抄書時的滋味兒,容因便覺腕上一陣酸脹。
好在離太夫人壽辰還有半月,時間應當夠用。
如此一來,她想趁這段時日將宋嬤嬤那事處理妥帖,也能免去一件心頭之患。
不過說來也奇怪,後院少了宋嬤嬤這麼個熟臉兒,祁晝明那樣機警的人竟也從未問起過,好似並未察覺一般。
興許是因為在祁晝明心裡,即便是祁承懿的乳母,也不過是個僕婦,並無甚緊要?
她暗自猜測著,越發覺得祁晝明不近人情。
至於將宋嬤嬤接回府之事該是怎樣一番說辭,她亦早就想好了。
當日原主以偷盜她財物為由給宋嬤嬤扣了一頂刁奴欺主的帽子,將她趕出府去。
如今便說那丟失之物前幾日又尋了回來,此前皆是誤會一場,再對宋嬤嬤格外優待些,也能圓說一番,不至落人口實。
*
車轍碾過地面,轆轆而響,連綿不絕。
容因神色懨懨地坐在馬車裡,面色蒼白,一副被吸乾了精氣的模樣。
前次坐馬車時,她並不像今日這般頭暈得厲害,想來是因今日走的是郊外土路,坑窪不平的緣故。
見她面色難看,碧綃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油皮紙包。打開後,裡面是滿滿一小包梅子干。
她心思細,想著容因近來屢屢身子不適,今日路又遠,一早便備下了這個,沒想到當真派上了用場。
「夫人,你且含個梅子在口中壓壓。」
容因撩起眼皮,看見那一顆顆安安靜靜地躺在紙包里的梅干,有些詫異。
她依言拿起一個放在口中,一股酸甜滋味頓時在口腔里瀰漫開來,那股頭暈腦脹的混沌感立刻消弭了幾分。
「碧綃,再這麼被你照顧下去,我怕是真要要離不開你了。」容因笑著打趣。
她從小到大還從未被人如此妥帖地照顧過。由奢入儉難,倘若過慣了這樣的日子,恐怕日後真要變成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廢物了。
容因說這番話有參照,碧綃卻不解其意:「夫人何出此言?碧綃自幼服侍夫人,今後也必不會離開夫人身邊哪怕半刻。
時值三月半,正是春種時節,莊子裡上上下下皆忙得腳不沾地。
這是一年裡小核桃最討厭的時候。
阿翁不得閒將他抱在膝頭同他講故事,阿姐也沒空陪他一起去後山摘果子。
人人手頭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除了他。
好在久而久之,他學會了如何自己跟自己玩。
就像今日,阿翁和阿姐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便一個人去外頭捉蜻蜓、抓螞蚱。
「別跑!」他肉墩墩的身子邁著小短腿緊追著那螞蚱而去,忽然一個鴨子擺尾,以十分滑稽地姿勢撲倒在地,雙手緊緊地扣合在地上,努力攏住什麼。
感受到自己小肉手底下瘋狂掙動的螞蚱,他嘿然一笑:「總算抓到你了!」
然而話音剛落,小核桃忽覺眼前一暗。
擡眸間,一雙鞋頭綴著數顆豆大珍珠的女子繡鞋顯露在他眼前。
這雙繡鞋的主人生得好看極了。
叫他一時間看入了神。
他從前還從未見過比他阿姐還要漂亮的女子。
眼睛水汪汪的,像後山那口清亮的泉眼,皮膚比阿翁養的那些白白胖胖的春蠶還要白嫩,修長的脖頸仿佛河邊柔美的柳枝。
小核桃覺得,她就像是阿翁講的那些故事裡的仙女。
於是,他大著膽子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嗎?你是來做什麼的呀?」
對上他無比澄澈的目光,容因一怔,啞然失笑。
童言稚語,總能輕易便逗人開懷。
「不是,我同你一樣,都是普通人,來此處只是為了尋人」,她矮下身來,笑意盈盈地問,「不過,你自己一個人又在這兒做什麼呢?」
聽容因說自己並非「仙女」,小核桃臉上不覺流露出一點失望,但很快又興高采烈地笑著說:「我來捉螞蚱!」
說著,他一臉驕傲地揚起手,向容因炫耀細節的「戰果」:「姐姐你瞧,這是我方才抓到的。」
眼前這孩子身穿粗布短褐,個頭比祁承懿高,身量也比他結實得多,一看年紀便知比他年長,可言行舉止卻遠比那個小人精更顯得稚氣。
容因忽然忍不住想,倘若此刻向她炫耀螞蚱的是祁承懿,那孩子臉上的表情會不會也像他這般的神氣活現。
「好厲害!」容因十分給面子地附和,而後柔聲問,「還沒來得及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得到容因毫不吝嗇的讚賞,小核桃將為數不多的戒心徹底拋之腦後。
他嘴裡蹦豆子似地道:「我叫小核桃,就住在這個莊子上。阿翁下地去了,阿姐在家裡煮飯,我只好自己一個人玩兒。姐姐,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玩一會兒?」
迎上如此乾淨的目光,容因心頭一軟。
她指節微蜷,輕輕擡起手,搭在他的頭頂,摩挲了兩下:「好。但我眼下正在尋人,那人於我而言很重要,能否待我尋到她,再來同你玩兒?」
言罷,容因忽然靈光一閃:「小核桃,你既住在這莊子上,可否幫我一個忙?」
「好呀,什麼忙」小核桃欣然點頭,目光澄澈,眼神晶亮。
祁家的田莊比起京城的那些豪爵和富戶來說,根本算不上多。
除了這處皇帝賞賜下來的三百畝的田莊之外,便只有京西一處一百畝的水田。
莊子上的管事姓周,容因提前打問過一番,此人並非這田莊被賞賜下來前原本的管事,而是後來被祁晝明指派來的。
如此一來,她一舉一動便得更謹慎些。
畢竟,能讓祁晝明那樣精明的一個人瞧得上眼的人物,必定不簡單。
她未曾想過要隱瞞今日這趟田莊之行。
宋嬤嬤早晚要回府,她既要給她體面,親自來請也是合情合理。
可問題在於,她要做的並不非只是向宋嬤嬤賠禮道歉那麼簡單,箇中細節,不可讓外人知曉。如今恰好因緣際會,遇見這孩子,也是運氣。
*
「姐姐,你說的那個人就住在那兒,她是犯了錯被罰到這裡來的,你認識她嗎?」小核桃擡手一指前面不遠處那間低矮的草舍,有些好奇地問。
這莊子上住著的人有三類,一類是普通的佃農,一類是主家派來看管田莊的人,還有一類便是像這樣在主家犯了錯被趕到莊子上來做苦力的。
小核桃年紀雖小,但主家往莊子上送犯錯的奴僕這事兒並不新鮮,他從前便常聽大人議論,自然知道。
可這個長得像仙女似的姐姐,怎麼瞧都不像是與那樣的人相熟的。
「算是吧」,容因笑著含混了過去。
言罷,她轉而看向碧綃:「方才那袋梅子干呢?」
碧綃頓時會意,從袖口拿出先前那個油皮紙包,遞給容因。
「來,拿著,多謝你替我引路」,容因笑著將油皮紙包塞進小核桃手中,「你且與這位姐姐在這兒候著,我前去同那人說幾句話,可好?」
「嗯」,小核桃接過梅子干,乖乖點了點頭。
看著眼前破敗不堪的簡陋茅舍,容因心中忐忑更甚。
她原本就已料到,宋嬤嬤既是被安了罪名趕出來的,定然過得不會太好,可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差到這個地步。
眼前的草屋低矮得僅有一個成年男子身量那般高不說,甚至就連一扇像樣的門都沒有。
那門板上面滿是裂紋,底部還有一塊巴掌大的豁口,且下緣離地仍有一道足有四指寬的縫隙,顯然是不知從何處找來的一塊木板,勉強當成門板來用,因此尺寸並不合適。
宋嬤嬤從前在祁府,即便算不上富裕安閒,但好歹衣食無憂,府里的人敬她是祁承懿乳母,也都給足她體面。
如今卻因原主一句話,淪落至如此境地。
這般雲泥之別,她豈能不心生怨恨?
念及此,容因不由有些心虛。
即便此事並非她所為,可在旁人看來,她就是原主,這樁事就是她造下的孽。
可以想見,她會面對怎樣的冷眼。
深吸一口氣,容因試探著伸出手。
「吱呀——」
叩門聲還未響起,容因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前那扇門忽然從裡面打開。
四目相對間,兩人眼裡的錯愕如出一轍。
容因沒想到的是,被喚作「嬤嬤」的人竟如此年輕。
眼前的女子看上去不過三十歲上下,面容秀麗,頭上僅一根素簪盤發,素雅簡樸。她身穿粗布麻衣,上頭甚至還有幾處補丁,看上去與鄉野村婦無異,可從頭到腳卻都拾掇得極為乾淨整潔。
一瞬間的怔忡過後,宋嬤嬤比容因更快地反應過來。
她連忙放下手中拎著的木桶,迅速朝容因行了一禮,禮數周全又得體,叫人挑不出半點兒錯處。
從頭至尾,她都面色平靜,看不出絲毫怨懟。
容因不由心中暗嘆一聲。
果然,江氏故去之後她仍能憑一己之力在祁府站穩腳跟,這位宋嬤嬤確實不是個沒腦子的。
想來先前被原主算計,也是原主出其不意,突然發難,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的緣故。
「不知夫人今日前來,草舍寒酸,還請夫人稍待片刻,奴婢這就去告知管事前來相迎。」
宋嬤嬤四下環顧一周,見容因是孤身一人,頓時明白,恐怕周管事還不知她來了莊子上。
只是多少有些奇怪,按理說夫人不論是來巡視田莊,還是來尋她的麻煩,身邊都該帶幾個婆子和府上的護衛才是,斷不該孤身一人出現在此處。
不知她今次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不必了」,容因擡手制止住她,笑說,「我此番前來,並無甚要緊事,不必驚動管事。只是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聊一聊,不知可否容我進去小坐?」
宋嬤嬤聞言,眸光微閃,不動聲色地擡眸覷了她一眼。
她側過身,讓出路來:「夫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