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4-08-16 21:34:57 作者: 栗舟

  第17章

  更漏聲聲,東院正房依舊燈火通明。

  容因素色的裡衣外僅披了一件石綠色外衫,此刻正伏案奮筆疾書。

  距那日祁承懿帶著那一摞書來尋她已過去四日,她卻僅抄了不足一半,顯然離那臭小子十日的要求還有不小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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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完成這些,也已是容因走捷徑之後的結果了。

  跟了原主這麼久,碧綃並非一點字都識不得,只是未曾有機會動筆寫過。因此,容因特意挑出幾本內容相對簡單、用字較為常見的書讓她幫了忙。

  容因一點都不擔心那臭小子會看出來,畢竟他是請她幫忙抄書,又不是罰她抄書。既然如此,她轉而請旁人幫忙謄抄又有何不妥?

  「啪嗒」。

  一滴濃墨從筆端滑落,潔白的紙頁上洇出一團漆黑。

  握著的筆從手中滑落,容因隨之伏在桌案上昏睡過去。

  祁晝明回府時,早已月上中天。

  府中寂靜無聲,安靜得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走到外院書房門口,他卻又忽然改了主意,轉身穿過抄手遊廊,向東院走去。

  推開院門時,祁晝明微微一怔。

  她房裡的燈竟還亮著。

  一打眼瞧見容因的模樣,祁晝明啞然失笑。

  她此刻的模樣實在太過滑稽。

  手中那支毛筆,筆尖恰好點在她的額頭,從眉心到鼻骨,劃出長長的一道墨跡,她卻渾然不覺,反而睡得香甜。

  而她原本白嫩的臉頰此刻正靜靜躺在墨汁洇出的那一片「灘涂」中,弄出一片狼狽的髒污,活像一隻髒兮兮的小花貓。

  祁晝明忽然俯下身,從她面前撿起一冊書。

  是一本《龍文鞭影》,裡面俱是辭章典故。

  這不像是她會看的東西,倒像是祁承懿要學習的課業。

  而容因左手邊,堆放著一摞厚厚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她手抄的字,最上層那張,甚至連墨跡都還沒有干透。

  他拿起一部分細細翻看起來。

  果然,上面所寫的內容正是書上的內容。

  祁晝明瞬間瞭然。

  這些書大約皆是祁承懿令她抄的,只是不知道抄來何用。

  看這大小,不像是要製成巾箱本,應當不是為作弊之用。

  還是說,那小鬼確實只是單純地想要折騰她一番?

  又看了一眼容因沉靜的睡顏,祁晝明忽然擡手,修長的手指輕戳了戳容因的肩膀:「起來。」

  她不能睡在這裡,至少不能就這麼睡,否則明日醒來身體酸痛事小,還極有可能受涼傷風。

  聽她的婢女說,這小丫頭嬌弱的很,這段時日接二連三地生病。

  若是又病一場,還指不定成什麼樣子。

  他將她娶回來,可不是為了讓她隔三差五地養病的。

  「唔嗯……」,她哼唧一聲,變換了姿勢,將臉扭向了另一側,留給他一個圓潤的後腦勺。

  祁晝明未曾開口,她便又自顧自睡了過去。

  「嘖」,他不耐地蹙了蹙眉。

  那臭小子可真會給他找麻煩。

  長腿一邁,他繞到容因身後,大手扶住她的肩膀,微一用力,讓她輕輕靠上了身後的椅背。

  容因那張此刻略顯滑稽的小臉頓時露出了全貌。

  因方才她一番無意識的動作,此刻就連她原本白皙的那半邊臉也沒能倖免於難。

  整張臉像在硯台里滾過一圈似的。

  他蹲下身來,擡手捏了一下那張小花臉,手上微一用力,她便發出一聲嚶嚀。

  「啪」一聲脆響,祁晝明難以置信地看向容因。

  這小丫頭,正睡著竟還不忘給他一巴掌。

  他又報復似地重重捏了一把她的臉。

  指腹蹭上一點她臉上的黑墨。

  他垂眸,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看著那片墨跡在指腹間暈開,眼底逸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站起身,一把將人撈起。

  手中的分量比他想像的還要輕,於他而言,輕而易舉。

  想起碧綃前幾日說的那些話,他神色複雜地低下頭看她一眼。

  真是笨吶。

  怎麼會有人像她這樣,連怎麼對自己好一些都不知道。

  將人和衣放在床榻上,蓋好被褥,他轉過身,正準備離開。

  一擡頭,卻忽然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他身側,容因於睡夢中下意識蹙起眉,微微挪動了一下。

  原是她的一縷髮絲勾住了他腰間的錦帶。

  這個姿勢,實在有些古怪。

  他擡手去解她那縷髮絲,卻不想小姑娘睡夢中下意識尋找倚靠,身子不老實地挪動起來,半邊小臉嚴實合縫地貼上了他的側腰。

  祁晝明渾身一僵。

  耳後悄然爬上一點微紅。

  他微微側身,試圖留出一點縫隙。然而那縷髮絲勾得太緊,他一動容因便哼唧出聲。

  小姑娘臉上的墨全都蹭在了他的衣衫上,幾乎把臉都蹭乾淨了。

  這還是其次。

  更要命的是,不知她是什麼臭毛病,睡著後並不老實,白嫩的臉頰在他腰間蹭了又蹭,似乎在找一個舒服的姿勢。

  蹭得他腰間的軟肉一陣酥癢。

  祁晝明幾乎是有些慌張地一把按住腰間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大手一推,將她推遠。

  下一刻,他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刃,手起刀落,一小截斷髮輕輕落入他掌心。

  而後,他長腿一邁,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

  第二日早晨容因是被碧綃從床榻上拽起來的。

  她睡眼惺忪地看著眼前一臉笑眯眯地盯著她的碧綃,揉了揉眼,困惑地問:「怎麼了?你這麼盯著我做什麼?」

  「夫人瞧瞧,如今是什麼時辰了?」看著她這副略顯嬌憨的模樣,碧綃的笑里竟隱約透著一點曖昧。

  容因下意識轉過目光,被窗棱間刺目的日光照得眯了眯眼。

  「壞了」,她微怔一瞬,下一刻忽然驚叫一聲,掀起被子踩上鞋就往外間跑去,「快快快,你快幫我拾掇拾掇。怎的也不叫我一聲?晚了晚了,若是被祁晝明知道我今日沒扎馬步,還指不定怎麼收拾我呢!」

  「夫人」,看著她火急火燎的背影,碧綃哭笑不得,連忙追上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夫人,今日不用再練了!」

  容因詫異回頭:「嗯?」

  碧綃笑,說:「大人今早特意來同我說,免了您這幾日的罰,讓您好好養好身子。」

  「當真?」容因不信反問,「他能有那麼好心?」

  碧綃點點頭,忽然問她:「夫人昨日是自己回床上睡的?怎的連衣裳都沒脫?」

  她這一問,倒是把容因問住了。

  「是啊,我昨晚太困了,明明應當是趴在桌上睡過去的,怎麼就到了床上?」

  不光如此,今早起來時她連被子都是好好蓋在身上的。

  可這一切她都全無印象,這種感覺就像是宿醉醒來後腦子裡斷了片似的。

  見她如此,碧綃瞬間瞭然,肯定了心底的猜測。

  看向容因的那雙眼睛裡,寫滿了促狹的笑意。

  今早她一直覺得有些奇怪,不知大人為何忽然一大早來尋她,讓她切莫再早早叫醒夫人,且還叮囑她告訴夫人這幾日都無需再領罰。

  原來是昨夜他又來過東院了。

  想來是見夫人抄書辛苦,心生不忍。

  先前她總覺得像大人那般不好親近的人,應當是不會體諒人的,因此日日為夫人擔憂,怕她在大人那裡受了委屈。

  可今日一看,卻並非全然如此。

  她想,說不準,來日大人和夫人興許還真能修成正果。

  只是看夫人這副懵懂的模樣,想來也是個尚未開竅的。

  也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她才能等來那一日。

  「夫人自己好好想想」,碧綃笑眯眯地看著她,「您昨晚無知無覺地就跑去了床榻上,今早大人又來告知我這幾日停了你的罰。您覺得,還能是誰?」

  「祁晝明?」容因脫口而出,說完後自己都是一臉詫異。

  碧綃瞧著她的神情,既不點頭,也不否認,但笑不語。

  「不可能吧……」,證實了猜測,容因反倒覺得難以置信。

  怎麼可能是那個煞神?

  他可不像是個如此好心的人,前段時日她分明還被他嚇得夜夜驚夢,寢食難安。

  難不成短短几日,他就改了性?

  *

  容因先前答應祁承懿為他抄那些書,不光是想著要平息他因遲遲未能接宋嬤嬤回府而產生的怒火,更因她先前聽聞祁太夫人的生辰正在這月,她想投其所好,便得勤學苦練。如此一來,替他抄書反倒成了一舉兩得。

  自祁晝明免去了容因早起的「晨練」之後,她便爭分奪秒,日日熬到深夜,第二日也不過比平日裡晚起那半個時辰。

  今夜又是如此。

  碧綃替容因卸去釵環後又準備好她明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一旁,然後轉身去收拾床鋪、放下床幔,只待她一會兒停了筆便可直接去睡。

  做完這些,她回頭看了一眼依舊伏案在燈下的容因,眼中滿是心疼。

  她們姑娘何曾受過這種罪。

  從前未出閣時,即便姑娘是庶女,不受老爺重視,姨娘性子又怯懦,不懂得替自己和姑娘鑽營,可因她伶俐又孝順,後來便得了老太太青眼,府里再也未曾有人敢慢待她。

  姑娘自己又循規蹈矩,從不行差踏錯半步,從來就沒有受罰這一說。

  可自從來了這祁府,就又是扎馬步又是抄書的。

  「夫人,快別抄了,明日再抄吧,仔細傷了眼。」碧綃輕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柔聲勸道。

  眼下已亥時過半,容因已在燈下抄了近兩個時辰的書。

  她眼底泛紅,幾乎一眼就能瞧見眼中的血絲,顯然已是十分疲累。

  若放在前幾日,這個時辰她早已歇下了。

  容因聞言,擡起頭沖她笑笑:「你不必擔心我。你快去睡吧,再寫兩頁我便停筆,你放心,我絕不會再在這兒瞌睡過去。」

  這幾日都是如此。

  左右碧綃在這兒也只是看她寫,且她第二日要比容因起得還早,故而容因便讓她替自己收拾床榻後先回去歇下。

  只是在碧綃眼裡,容因似乎和祁承懿一般年紀,她總是不能徹底放下心來。一連好幾日,她夜裡都還會再過來看看,生怕容因在桌案上瞌睡過去著了涼,再次生病。

  「夫人的話啊,我也就聽聽罷了。」

  容因說完,碧綃便打趣地笑起來。

  今日是第八日,夫人便已在這桌上睡過去三次了。

  頭一次被大人發現抱回了床榻上,後面兩次皆是她夜裡不放心想著過來查看一番,這才發現的。

  不過這兩日她過來看時,夫人都已經熄了燈睡下了。

  隨著碧綃離開時推門的聲響落下,整個屋內瞬間安靜下來,只余燈盞里時不時傳來一聲燈花炸開的「嗶剝」聲。

  容因抻了抻肩頸,關節處傳來一陣陣酥麻,偶然傳出一兩聲「咔咔」的聲響。

  一番活動過後,容因看著面前那本書尚未抄完的厚厚一沓,輕嘆了口氣,而後認命地再次拿起筆,奮筆疾書。

  昏黃的燈光在薄薄的窗紙上打下一道纖瘦的影。

  屋外,一道小小的身影負手而立。

  祁承懿滿臉複雜地看著裡面那道單薄的身影,眼中神色明滅不定。

  這個人真是蠢得沒邊兒了,也不知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

  他讓她抄書,她竟還真就準備不眠不休地抄完?難道就不會想些法子來敷衍他嗎?

  他站了許久,窗上的那道影子卻遲遲沒有要移動的意思。

  小奶糰子抿了抿唇,一跺腳,邁起小短腿向前走去。

  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容因手中那一筆尚未落下,她不曾來得及擡起頭,便問:「碧綃,你今日怎麼剛走便又回來了?我方才不是說你不必顧及我,先行回去歇息便好?」

  「別寫了。」小奶糰子沉默一瞬,蹙著眉,硬邦邦地開口。

  「嗯?」容因擡眸,「懿哥兒,你怎麼過來了?」

  她頓了頓,瞧見祁承懿身上穿的衣裳,迅速朝他招了招手:「來,你快進來,別站在那兒。你怎麼穿得這樣少便跑出來?當心著涼。青松呢?他沒跟著你嗎?」

  「他睡下了」,祁承懿言簡意賅道,語氣疏遠,但兩隻腳卻聽話地朝容因的方向走去。

  片刻後,小奶糰子停在書案前,看著面前那一摞足有他一半高、寫滿字跡的白紙,眉頭皺得能碾死一隻螞蟻。

  「你別寫了」,他將這句話再次一字一頓地重複道,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是與年紀不相符的嚴肅表情。

  容因一怔,「怎麼了?是我何處寫得不對?」

  對上她純然只是疑惑的目光,他一時語塞。

  半晌,祁承懿撇過頭,道:「對,你的字寫得太醜,萬一叫先生見著了,豈不丟人?」

  那話里頗帶了幾分斬釘截鐵的味道。

  他這話說得十分氣人,然而小奶糰子似乎至今都未曾發現自己有個只要言不由衷就會不敢與人對視、臉色變紅的毛病。

  容因瞬間瞭然,卻壞心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可是這又不是你寫的,丟人也是丟我的人,與你又有何干係?若是先生問起,你只管交代這些字都出自我手不就行了?」

  頓了頓,她又笑著道:「還是說,你怕先生知道你拿這些書來給我抄,而非親力親為,會責難你?」

  「才不會」,祁承懿下意識地反駁,一轉過頭,卻恰好對上容因笑意盈盈的眉眼。

  「總之,你別寫了」,他有些氣鼓鼓地道,「明日我便讓青松來將這些東西都帶走,其餘不用你管。」

  說罷,他轉身準備離開。

  卻被容因喚住:「你等等,先別走,我先去找個東西,然後一道送你回去。」

  即便是在府里,可外頭這天如此黑,若是讓他自己一人回去卻出了什麼意外,以那個煞神的恐怖程度,恐怕她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給他砍的。

  祁承懿面露不耐,口中催著「你快點」,可人卻老老實實地待在房裡,半步都沒有挪動。

  待容因回來時,他卻當即轉過身向門外走去,一副等得不耐煩了的模樣。

  「等等」,容因快走兩步,趕上了他。

  而後,祁承懿忽覺肩上一重,異物壓上來的觸感格外明顯。

  他微微側過頭,垂眸,有片刻的怔忪。

  是一件女子的披風。

  披風的主人顯然是他身後的容因。

  他身量小,即便她個子不高,這件披風披在他肩上也依舊垂落到了地上。

  祁承懿看著上面的繡花紋樣和柔美的色調,嫌棄地皺了皺眉,可手中卻下意識提起了披風下擺,避免將其弄髒。

  回過頭,卻發現容因依舊只穿著方才在屋內的那件衣裳。

  他不悅地蹙起眉:「你的披風呢?不會只有這一件吧?可真是窮酸。」

  聽他如此說,容因也不惱。她早已明白,若要和這孩子相處,就需拿出一顆十分強大的心臟,且不能跟他較真兒。

  若是將他說的每句話都當真,估計一天不到她便已經被氣死了。

  她微微一笑:「方才怕你提前走了,趕不及,著急了些,便沒想起來再拿上一件。我無妨的,你不必擔心我。」

  祁承懿聞言,罕見地沒有立刻反駁她,反而沉默了下來。

  他垂眸,遮住眼底複雜的神色。

  這人雖然笨,但她這件披風倒是好用。

  此刻他從頭到腳都像被一股溫熱的水流包裹住,柔軟而溫暖。

  他藏在披風下的手,輕輕撫上心口。那股暖流似乎一直涌到了胸口,燙得他心口都有些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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