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芸x魏琛(三)
2024-08-16 21:34:03
作者: 栗舟
番外:阿芸x魏琛(三)
八月末,暑氣漸退。
近黃昏時分,天上還飄著大朵大朵雪白的雲,一層疊一層厚厚地鋪展開,擋去大半仍有些灼人的日光。
一陣轆轆的車輪聲響過後,又一輛寬敞的馬車停在了國子學集賢門外。
不多時,車上下來一個身著櫻粉色衣裙,一頭柔順細密的烏髮梳成垂掛髻模樣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小臉白裡透紅,頰邊還帶著一點嬰兒肥,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烏黑的瞳仁像兩顆晶瑩透亮的葡萄,澄澈而純真。
她踮起腳向門內張望了片刻,卻沒能瞧見自己要等的人從裡面走出來,小臉上顯出幾分失落,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垂落下來。
她轉過身,用一把軟糯的嗓音對著馬車上的人道:「阿芷姐姐,哥哥他們還沒出來呢。」
如今家中三位兄長都在國子監就學,二堂兄年長,已讀了好幾年了,可三堂兄和兄長卻是今年才入學。一下子少了兩個同齡的玩伴,小姑娘近幾日都有些苦悶無聊,今日更是早早便回魏府叫上明芷來了國子監,說要來接幾位兄長散學。
車簾忽然從內里被人掀開,露出一張精巧的面容。少女生了一雙含情凝睇的桃花眼,眼珠黑白分明,略顯單薄的唇瓣透著嬌嫩的粉色,即便不笑時嘴角亦是微微上翹著的。
看著小姑娘有些不快的模樣,她唇角輕輕勾出一抹愈發明顯的弧度,柔聲道:「阿渠莫要著急,咱們來得早,想來還得等上一會兒。不若你先上車來,小嬸嬸命人備了栗子糕在車上,你最愛吃這個。」
「不了」,小姑娘搖搖頭,「阿芷姐姐你吃吧,我要看著他們出來。」
見她如此,明芷沒有再勸。
明蕖這小丫頭雖然整個人瞧著軟糯可愛、一副極乖巧的模樣,可性子卻是極執拗的,心裡主意也大,自幼她決定了的事,任誰都勸不住,像極了小嬸嬸。
等了近兩刻鐘,就在小姑娘百無聊賴、快要等得不耐煩了的時候,前頭忽然傳來一聲「吱呀」巨響,朱紅的大門被從內里打開了。
裡頭出來的,是清一色身著玉色襴衫的學子,其中有年紀尚小的幼童,也有身量已經長成的少年。
明蕖瞪大了一雙眼睛一錯不錯地仔細瞧著,生怕看漏了自家幾位兄長的身影。
等了許久,待周遭已陸陸續續有幾家的馬車接了人駛走時,門內終於出現了那幾個明蕖分外熟悉的身影。
中間那兩個男孩身量不高,只到成年人的腰間,一個面相憨厚老實、身材十分壯碩,另一個生了一雙鳳眼、模樣十分清秀、身形瘦長,臉上卻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清冷;走在他們兩側的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左側的那個身量已接近成年男子那般高,氣度儒雅、面上含笑,右側的那個則比他略矮,顯得有些靦腆。
「哥哥!」小姑娘撒開小短腿,吧嗒吧嗒地朝中間那個面容清冷的男孩飛撲過去。
她比那男孩只矮了一頭,這般大的力道撲過去,恐會兩個人一齊摔倒在地。一旁的路人瞧見這一幕都不約而同地蹙起眉,替這兩個孩子擔憂起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男孩卻穩穩地將小姑娘抱在了懷裡,身形未見有半分搖晃。
剛下學便收到來自自家妹妹的「愛的抱抱」,就連素日裡一向不怎麼愛玩愛笑、比同齡人顯得成熟冷淡得多的魏明琢都不由唇角微彎,眼底浮現出一抹笑意。
「小明蕖,你這眼裡只有兄長,怕是對小舅舅連看也不曾看見吧?」林淮松見此,輕笑一聲,逗弄小姑娘道。
「才不是呢」,小姑娘從哥哥的懷中擡起圓圓的腦袋,可懷抱著哥哥的那雙軟乎乎的小手卻依舊不捨得放開,「明蕖也想小舅舅了!小舅舅,你今日同我們一道回家吧?我讓阿娘給你準備好些好吃的。你不是最喜歡吃糖蟹了麼,阿娘近日才得了皇帝舅舅命人送來的幾筐蟹,這個時節的蟹最是肥美,你難道不打算去我家嘗嘗?」
小姑娘一番話說得十分清楚流利,絲毫不像個只有五歲的奶娃娃。
林淮松雖自幼便比常人沉穩,可終究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當下竟被她說得有些意動。
但下一瞬,他便換上了一副為難的模樣:「小明蕖,小舅舅也想去,只是你姨婆他們還在家等著我回去用飯呢……」
「唔」,小姑娘聞言,低頭沉吟片刻,再擡起小臉時,臉上寫滿了沮喪。
她小大人般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那好吧,那便不勉強小舅舅了,免得累得小舅舅受責罰。」
林淮松聽得頓時一噎,一時間有些啞口無言。
要知道他的本意可並非如此,可怎知這個小丫頭卻是這般不按常理出牌。
此刻寬大的馬車上足足坐了五個人,但所有的熱鬧卻都來自明蕖和明權兩個小豆丁。
明芷只一味含笑地看著年幼的弟妹笑鬧,偶爾才出言調停幾句。明軒性子本就安靜內斂,甚至還帶著幾分靦腆,從不多話,此刻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至於魏明琢,卻是小大人一般地雙手環抱胸前,眉心微蹙,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良久,明蕖和明權正玩在興頭上,他卻忽然開口:「阿蕖,今日阿娘本就有意辦家宴,一早便命人送了請帖去林府,就連祖父祖母他們都會過來,可為何方才你卻對小舅舅知而不言?」
原本笑容滿面的小姑娘頓時神情一僵,亦顧不上再同明權玩鬧,她轉過身,怯怯地擡眸看了自家兄長一眼,而後低下頭小聲囁嚅道:「誰讓上次我偷偷鑽上爹爹的馬車想去京郊玩被小舅舅發現,他還告了我的狀,害我沒去成!我就是……讓小舅舅多跑一趟路而已,也、也沒什麼吧……」
小姑娘此言一出,就連明芷都有些詫異地側目。
明琢睜開那雙清冷的眸子,不咸不淡地看了她片刻,看得小姑娘越發不敢擡頭,才終於道:「你偷偷溜上馬車本就是胡鬧,父親出去是為辦公事,本就顧不得你,又怎會有閒暇帶你遊玩?小舅舅告知阿娘是為你好,你卻恩將仇報,回去將《急就篇》抄寫百遍,後日送來給我過目。」
從前魏明琢便發覺,自己這胞妹哪裡都好,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是千嬌萬寵著長大的,卻性子略微有些偏激、睚眥必報,無論是誰招惹了她,她是一定要還回去的。
他並非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相反,他倒覺得一個小姑娘必須得兇悍些才能在任何時候都不被人欺負了去。可是,睚眥必報雖沒什麼不好,但前提卻是她不能報錯,必須得能明辨是非、知曉好壞才行,否則有朝一日,恐會傷人又傷己。
阿娘當初誕下阿蕖時頗為艱難、險些難產,所以她與父親便對阿蕖過於寵溺和放縱了些,便只能由他這個做兄長的狠下心,教她這些規矩和道理了。
小姑娘聽得那一百遍《急就篇》的懲罰時,頓時哭喪著一張小臉可憐巴巴地望向他。
說來也怪,許是因為魏明琢自幼便與她見過的同齡人都不同且又常常管束她的緣故,素來連阿芸和魏琛都不怕的魏明蕖反倒更聽他這個兄長的話。
就如眼下,魏明琢就這麼神色淡淡地任她看著、一言不發,她便頓時歇了想要再替自己爭取一番的心思,乖乖地應下來:「哥哥,我知道錯了。一會兒等小舅舅來了,我便向他賠罪,哥哥別惱我了,好不好?」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湊上前,扯了扯男孩的衣袖,不到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懇求,目光十分真誠。
見男孩無動於衷,她鴉青的長睫頓時上下輕輕眨動了幾下,眼底便鋪上了一層明亮的水意,泫然欲泣。
饒是已見過無數次她這說哭就哭的本事,魏明琢還是按捺不住地想要送她個白眼。
然而終究是捨不得她掉淚,下一刻,男孩便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只是還不忘叮囑:「記住,小舅舅來府上時,你務必親自去向他賠禮。」
迎著他帶了警告意味的目光,小姑娘乖乖點頭,心裡卻已開始暗暗思忖,該如何解決那一百遍《急就篇》。
幾個孩子回府時,外頭天色已有些昏黑了。
原本按平日裡,馬車會多繞一些路在魏府將明軒和明權放下,而後才會帶著明琢一併回府。
今日卻不同,因阿芸得了宮裡送來的蟹,要請魏家眾人、姨父姨母一家和崔雲落夫婦二人都來嘗嘗,所以車夫一早便得了吩咐,今日不必再繞路去魏府,要將幾個孩子都帶回來。
馬車一停下,第一個下車的還是明蕖這個最為活潑好動的小丫頭。她不等和要去花廳的明芷三人打招呼,便直直地邁開小腿朝內院跑去,只是路有些長,才跑了沒多久,她便沒了力氣,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喘著氣,等明琢從身後追上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有一道影子落在她身側,男孩無奈地彎下嘴角,對她伸出手:「起來吧。」
小姑娘擡起頭,眨巴眨巴兩隻烏黑明亮的大眼睛,有些耍賴地道:「走不動了,哥哥背我。」
「呵」,男孩冷笑一聲,邁開腿十分無情地越過她,朝前走去。
雖說她才五歲,身量又纖細,他亦是從兩年前便跟著宋伯伯開始習武,力氣比同齡人大得多,可也不代表他就要背著這個嬌氣的小丫頭走上這麼遠的路。
「嗚嗚,哥哥不疼阿蕖了,一日不見,哥哥便與阿蕖生分了……」
男孩的腳步一頓不頓,繼續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嗚嗚嗚嗚……」
他每走一步,身後小丫頭的哭聲便如魔音貫耳一般惹得他眉心蹙得更深一分。
魏明琢一直走出十幾米,身後「嗚嗚」的哭聲卻始終未停。
片刻後,他終於認命地轉過身,朝身後那個戲精的小嬌氣包走去。
然而他剛在小丫頭身前站定,準備妥協地轉過身將她背起來時,小丫頭卻忽然站起身,露出一臉無比燦爛的笑容,徑直繞過他,朝他身後跑去。
「爹爹,抱~」
聽見這一聲,魏明琢狠狠咬住了後槽牙,半晌才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這個阿蕖真是……皮癢!他此時覺得,就應該再讓她多抄一百遍《急就篇》!
「明琢,想什麼呢?」
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溫柔含笑的嗓音,魏明琢下意識地擡起頭,正對上那雙他無比熟悉的、與阿蕖近乎如出一轍的眉眼。
一晃近十年,阿芸卻依舊明麗如少女,絲毫看不出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只是比從前添了幾分成熟的韻致,顯得越發溫柔。
男孩方才那一點被阿蕖戲耍的氣憤頓時在她溫柔的笑意里煙消雲散,他搖搖頭:「沒,沒什麼。」
見此,阿芸並未追問,只是擡手輕輕揉了揉他的發頂,淺笑道:「好,那明琢告訴阿娘,今日在學堂里如何?」
這句話自明琢入學以來,阿芸每日都會問,但卻不是催他用功。正相反,這孩子自小便與魏琛一樣,天資聰穎,五歲時便已學完了四書,根本無需她督促。
阿芸更想聽到的其實是他與同窗相處得如何,有沒有結識什麼好友。
可無奈的是,這孩子比魏琛當初的性子更為冷淡,向來獨來獨往,連與人搭話都不曾,更別說結識好友了。
果然,早已熟悉了這一必備流程的魏明琢駕輕就熟地道:「沒有。」
聞言,阿芸眼中不由流露出一點失望。
下一刻,她轉過頭看向已抱著明蕖走到他們母子身後的魏琛。
如今魏琛已近而立之年,看上去卻與從前並未有什麼不同,若非要說,也只是更加沉穩內斂了些。
十年間,魏琛已從當初一個小小的五品經歷擢升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當初劉淵汲汲營營大半生才爬上的高位。
但此刻,這位在朝中舉足輕重的都御史大人懷中卻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張清雋的面容上滿是寵溺。
阿芸嗔他一眼,有些無奈地道:「魏大人,令郎可真是像你像得緊吶。」
誰知那人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倒頗引以為豪地道:「那是自然。」
阿芸一時間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下意識想要擡手去拍他的手臂,卻被他順勢一把握住手腕,微一用力,帶入了懷中。
「你且放開」,對上女兒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阿芸頰邊有些微紅,「孩子們都看著呢。」
沒曾想,她話音剛落,一道清澈而略帶幾分稚嫩的嗓音便響了起來:「阿娘放心,我與阿蕖早已見的多了。」
男孩話里沒有半分調侃的意味,然而卻聽得阿芸臉上微微發燙,杏眸似嗔非嗔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偏那人沒有半點羞愧,只是眼尾微微上挑著含笑看她,那雙燦若寒星的鳳眸光華流轉,惑人心神。
一陣帶著些許涼意的風輕柔地拂過,看著眼前一大兩小,阿芸心底湧上無盡的暖意。
她想,這大約便是世人都要求的那一份圓滿。
而她是如此幸運,能夠跨越兩世、穿越千百載不知名的時光,來到這裡,遇見她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