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芸x魏琛(二)
2024-08-16 21:34:02
作者: 栗舟
番外:阿芸x魏琛(二)
百日一過,兩道封賞的旨意便送來了阿芸府上。
一道是追封已故臨江侯秦朔安為臨江王,加贈上柱國;而另一道卻是以褒獎功臣、撫恤遺孤為由,破格封阿芸為長寧郡主,賞食邑千戶,祿八百石,且允准她開臨江侯舊邸,入府居住。
原本若按阿芸的身份,她只能算得上外戚,而非宗室,是封不得郡主的。即便秦朔安被追封郡王,她亦只能受封縣主,此番卻被破格封為郡主,顯然就是明德帝的私心了。
而就在同一日,魏琛被擢為五品都察院經歷司經歷,遠在儀封的林殊亦收到了調令,升為正四品東都府丞。若說魏琛的升遷是在意料之中,稀鬆平常,那林殊一跨三品則不可謂不震驚朝野。
那些年輕的官員不知林殊是何人,一時之間俱是一頭霧水,可那些上了年紀、有資歷的老臣卻對林殊此次擢升的緣由心知肚明。
當年林老太師的這個幼子亦是京中聲名遠播的人物,年僅二十一歲考中進士,人品相貌與才學皆是年青一輩的翹楚,又出生在林家這樣世代書香的仕宦人家,前路可謂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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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想到後來秦家出事,人人避之不及之事,卻唯獨他一人一意孤行地為臨江侯上書陳情,觸怒先帝,以至於被一貶再貶,從刑部郎中貶為一個小小知縣,自此再未聽得他的音訊。
彼時京中笑他不自量力之人有之,說他不懂審時度勢之人有之,嘆他年少氣盛、不知所謂之人亦有之,然而如今再看,林殊反倒成了當年唯一一個做對了、亦選對了的人。
阿芸近日十分高興,倒不是高興自己得了個郡主的封號,而是高興為了替秦家復仇而一直以來都不得不委屈地窩在儀封那個小地方、才華被埋沒已久的林殊和在儀封一直過得有些憋屈的林夫人如今終於可以回京了。
且她先前曾與林夫人去了一封信,勞煩她帶著二老一同入京。此番一同來的還有魏宗和李氏一家,只是他們來卻只是為著來參加她與魏琛補辦的這場成婚禮,並非是要在東都住下來。李氏說她不捨得輕易便將儀封的生意撂了,要待尋著個靠得住的人照管儀封的那幾家鋪子和酒樓,才能放心到東都來。
說起成婚禮的事,原本阿芸以為二老對她與魏琛要再成一次婚的事會有些異議,畢竟按著傳統的說法成兩次婚會「喜沖喜」,反倒對新人不好,可沒想到的是,周氏竟十分贊成。甚至還專門托林夫人命人捎信來,讓他們快些準備,待他們一到東都便立馬選一個良辰吉日將婚事辦起來。
阿芸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周氏為何會並不反對。
大約是因著當初她嫁到魏家那日,說是與魏琛成婚,可整個魏家除了兩支喜燭、幾張喜字便再沒旁的,甚至連魏琛這個新郎都不在,根本算不上一個像樣的成婚,想來周氏是覺得虧欠了她吧。
周氏與魏老爹來東都之後不久,阿芸便和姜沖一起搬回了秦家的舊宅,至於魏琛,則仍同二老和魏延一家住在明德帝賞賜下來的宅邸里,待成婚禮辦過之後再搬來。
周氏剛來東都時得知他們二人如今有兩處宅院、又聽說了秦家的舊事和近日東都發生的這一番改天換地的大事後,當即便同阿芸說如今再讓她一同擠在明德帝賜給魏琛的這座小宅邸里實在有些委屈了她,亦與她的身份不相稱,令她與魏琛帶著姜沖一併住到如今已修繕好的寬敞氣派秦府去,自己和魏老爹則跟著魏延和趙氏兩人一起住在明德帝賜下的宅邸里。
因著魏琛如今官職尚不高的緣故,明德帝雖有心賞賜,卻也不能偏愛得太過明顯,因此賜給魏琛的那座宅邸雖位置極好,但卻並不大,不過是個三進的尋常院落,也就比他們先前住著的那處原先屬於林夫人、如今卻已被她當作陪嫁之一而贈予阿芸了的宅院略寬敞了些。
阿芸聽過後,只覺得不妥,同時亦詫異於周氏竟有這般與「禮法」背道而馳的念頭——如今周氏和魏老爹依然健在,魏家兄弟三個若要分戶,按律法是要治罪的,而如今周氏這般提議,實則卻已與分戶無異。倘若不是秦家如今在世人眼中地位特殊,那她與魏琛若真做出此舉,必會被人斥為「不孝」。
周氏卻說:「這兩處宅院本就不是我與你爹的,我們住在陛下賜給老四的宅子裡是理所應當,可讓老大他們一家亦住進去便是兄弟間的情分了。再者說,長子長媳本就應當奉養父母,我們跟你兄嫂住在一處也是合情合理。況且這兩處宅院亦相距不遠,若真是記掛了,我跟你爹大可腆著臉去你們那兒住上幾日,再或者這府里必定也有你們夫妻倆自己的院子,你們也可回來住上一段時日,不也是一樣麼?」
這一番話最終成功地將阿芸說服,亦讓她瞬間領會了周氏此舉的用意。
她這個婆母一直都是個聰明又通透的人,雖然只是鄉野出身的村婦,卻絲毫不缺乏生活的智慧。從前她對待三個兒子便從不偏頗,不會因魏琛更出眾些便將魏延魏宗撇到一邊不管不顧。那麼如今,她自然也不會因魏琛飛黃騰達便覺得魏琛對兩個兄長的幫扶是理所應當。
人見的好東西多了,自然便會生出貪念來。周氏此舉,既是為了維護魏延和趙氏,亦是為了維護她與魏琛,但實則卻更是為了維護二人的兄弟情誼。
在這一點上,周氏從來都是拎得清的。
臘月十二,是阿芸與魏琛辦成婚禮的日子。
這個日子是魏琛親自定下的,未曾請人卜算,也未聽旁人商議,而是近乎不曾思考一般,便將日子定在了這一日。
只因這一日,是阿芸的生辰。
如今已是深冬,近來常常落雪,然而今日連天公都作美,要玉成這樁好事,竟停了一連下了幾日的雪,放了晴。
成婚前三日新人本不許見面,阿芸與魏琛雖不是正兒八經第一次成婚的新人,周氏卻將此次的成婚禮看得十分鄭重,故而亦是如此要求他們的。
原本若依魏琛的性子定然是會不在意這些,偷偷找來的,可壞就壞在阿芸此番是從宮中出嫁。
明德帝以阿芸是秦家唯一血脈,又是他母族僅剩的一人為由,特許了她這份恩典,不但為阿芸備下了豐厚的嫁妝,甚至就連成婚當日所穿的嫁衣、首飾都是命宮中準備的。
如此一來,阿芸這場本意只是簡單補辦的成婚禮,卻一下子人人皆知了。
好在因著明德帝的態度,無人敢議論這對本就早已成婚的夫妻為何忽然又辦起了成婚禮。
天色乍明時,外頭靛藍的光亮透過窗間的罅隙漏進來,映照在屋內的銅鏡上。
林夫人來叫她梳妝,卻被她眼下隱隱的那一片青黑嚇了一跳。
但下一刻,她便就帶著幾分瞭然地調侃道:「不過分開這三日,你竟就這般不捨得,看這瞼黶如此之深,想來昨日定是沒睡好吧?我瞧著今日這粉呀,都得多鋪上兩層嘍!」
「姨母」,阿芸臉色微紅。
她雖比尋常閨閣女子大方許多,可也架不住長輩如此調侃,依舊是會害羞的。
「好了,姨母不鬧你了,這就幫你梳妝。」林夫人收斂了幾分笑容喚來了玉橋,眼角眉梢卻都帶著藏不住的喜色。
片刻後,門扉「吱呀」一聲,跟著玉橋一同進來的,還有徐元霜。
她與姜沖天長日久的相處,早就萌生了情誼,又因都並非官身,故而早在一月前,出了一月的國喪期便私下辦了酒,不過也只是告知了周圍親近之人。明德帝覺得這樣委屈了她,想來日為她與姜沖正兒八經地主婚,可她卻以自己與姜沖二人都已年華不再、不想張揚而推拒了。
如今她亦住去了秦府,只每隔三五日進宮為明德帝診一診脈,改改方子。昨日本不是她入宮的日子,卻也和林夫人一樣,為著阿芸的成婚禮又回到宮中住了一晚。
新嫁娘出嫁時,需有母親和一些親近的長輩在側,可秦夫人早已亡故,阿芸親近的女性長輩仔細算算也只有她們二人,自然都是要來的。
阿芸見徐元霜進來,有些狡黠地笑起來:「霜姨,昨日你來時,阿爹他沒躲起來偷偷哭鼻子吧?」
徐元霜聽她提及姜沖,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笑意:「你怎的知道他躲起來哭了?」
「自然是因為上次阿爹也是這般」,阿芸「嘖嘖」一聲,「這次我尚且都無需離開家了,他竟還要哭,我可真是太小瞧阿爹了。」
「女兒出嫁,無論經歷多少次,為人父母的總還是會覺得心底酸酸的,你也體諒你阿爹些。」徐元霜輕聲道。
阿芸聞言,忽然一邊用兩根青蔥般細長的手指摩挲起下頜,一邊上下打量了徐元霜一番,看得她一頭霧水,甚至心底有些發毛。
良久,阿芸才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向她,故意道:「霜姨,你對我阿爹可真好,我都心生嫉妒了呢。」
徐元霜難得面上一熱,她不去看阿芸的眼神,也未作聲,當即便轉過身去,借著去取嫁衣的由頭避開了阿芸調侃的目光。
「你呀,簡直就是個小潑皮,如今竟連你霜姨這樣的長輩都敢開這般的玩笑了!」林夫人見此,寵溺地在她挺翹的筆尖上一點,話雖是那樣說著,可卻沒有半分要責怪的意思。
足足折騰了近半個時辰,阿芸才在林夫人和徐元霜的幫助下將一身婚服穿戴好。
外頭天光乍現,晴藍如玉,其間綴著點點緗色的雲霞,漏出赤金的光亮。
林夫人吹熄了燈燭,窗外照進來的光打在菱花鏡上,內里映出一張玉態妍艷的芙蓉面,鏡中的女子長頸娥眉、腮凝新荔、朱唇粉面,一頭如瀑的青絲被高高挽起,此刻冠以點翠鑲珠的鳳冠,鳳冠兩側精巧的珠結垂掛至肩上,金花寶鈿熠熠生輝。
阿芸本是中等身量,甚至勉強算得上高挑,但因骨量纖纖,如今身穿一襲寬大的紅衫,反倒顯得她有幾分嬌小玲瓏。紅色寬袖大衫之上金絲勾線、描龍繡鳳,間以小朵玉色銀線牡丹點綴其中,兩肩的霞帔深青為質,蹙金繡雲霞翟紋,邊緣處飾以百十顆盈潤的珍珠,華貴而不失清雅,越發襯得她肌膚如雪、氣骨高華。
她眼神清亮如水,目光流轉間顧盼生姿。然而那層薄薄的眼帘掀起向上望去、漆黑的瞳仁被半遮住時,卻又淺淺露出幾分眼白,透出一點純稚而無辜的意味,就如此刻林夫人眼中的這般。一瞬間,林夫人的目光似乎有幾分恍惚,像是透過她,望向了某個人。
待她醒過神來時,眼眶忽然便染上了紅意。
「若是阿姐亦能看到今日便好了……」,一邊說著,她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然而不等阿芸反應,她便連忙擡起手來用帕子擋住了臉,撇過頭去,不願叫阿芸看見她此刻的模樣。
阿芸微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阿姐」是何人。
一時間,她心中亦莫名湧上一股酸澀。
她與秦朔安夫婦未曾謀面,卻陰差陽錯地占據了他們女兒的身體,也因此而擁有了如此多真心疼愛她的人。大概是因為從前很少得到,所以她不是一個會深究他人給予的愛和善意究竟緣何而來的人,她只想緊緊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卻因此而對他們更加心存感激。
若有機會,她想見見阿爹口中那個所向披靡、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想見見姨母口中那個溫柔如水、婉然恬靜的女子,她定會做一個極孝順的兒女,關心、愛護、體貼他們二人。可天不遂人願,這些終究都只是奢望。
「姨母,我……娘她泉下有知,會看見的。今日想必她亦是開心的,您就別再難過了,好不好?」阿芸站起身,輕輕撫上林夫人的脊背,柔聲勸道。
良久,林夫人才用帕子揩淨臉上的淚痕,轉過頭來努力露出一副微笑的模樣,看得阿芸鼻尖一酸。
她說:「是,阿芸說的對,阿姐今日定是十分開心的。」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林夫人輕輕撫過阿芸的手臂,踱到阿芸先前坐著的圓凳後:「來,姨母來替你梳篦戴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一聲接過一聲,林夫人不知不覺又濕了眼眶,持著梳篦的手都有些握不穩了。
直至外頭珠簾微動,一個年紀尚小的宮女帶著滿臉稚氣的喜色走進來:「郡主,迎親的隊伍已候在宮門外許久了,魏大人催妝詩都已作了三首了,想來是已等不及了呢。」
「催妝詩?」阿芸聞言,生出幾絲興味,她只知魏琛才學出眾,又滿腹經略,卻還從未見他作過什麼詩,「你且說來我聽聽。」
「奴婢方才出去的時候魏大人才作出第三首」,那小宮女是識字的,她略一思索,便將方才在外頭聽來的詩句一字不落地念了出來,「是『曉看霞明上玉腮,冰肌玉骨不需白。且留眉黛深淺處,早教鸞鳳下樓來』」。
她話音才落,阿芸便略帶幾分羞怯地低垂下眉眼,忍不住偷笑起來。
林夫人臉上的悲傷也消褪了幾分,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這小猢猻,這是催你呢!催就催吧,還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真是巧言令色!」
說罷,她又看向那小宮女,道:「你去,就跟他說『且等著吧』。他想娶得我們阿芸,哪有那麼容易。」
「是,自然不能」,徐元霜聽她說完,亦跟著附和了一聲,唇角難得掛著一抹清淺的笑意。
但下一刻她便看向林夫人,說:「只是若再等,怕是就要誤了吉時了。」
林夫人一怔,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終於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那便先饒他這一次。倘若他日後膽敢有半點對不住阿芸,且看我怎麼收拾他!」
今日素來一片安靜肅穆的麗景門外一反常態地熱鬧起來,迎親的隊伍熙熙攘攘圍了宮門一圈,又自排出十多米,同魏琛一起站在宮門前等候的大多都是從前便追隨明德帝的那些朝臣,如今與魏琛多少都有些往來。
除卻他們,宮門前御道兩側不遠處亦站滿了前來觀禮的百姓。今日阿芸與魏琛的成婚禮,明德帝拿出了十足的與民同樂的架勢,特准東都百姓前來觀禮,同喜同賀。
而宮門前,眾人的最前方竟是身著常服,一臉笑意的明德帝。
郡主出嫁,皇帝出麗景門親自相送,這是莫大的殊榮和恩寵。為著此事,朝堂上甚至還有過一場唇槍舌戰。
兩日前,朝中那些食古不化、恪守禮儀規矩的老臣聽得明德帝打算親自為長寧郡主送嫁的消息時紛紛出言反對,卻最終被明德帝親自一個一個地懟了回去,沒討得半分好處。
與那日在朝堂上的疾言厲色不同,今日的明德帝卻十分隨和且容易親近,絲毫沒有半分帝王的威嚴,就連方才那三首本是為了為難魏琛而令他作出的催妝詩亦是他的手筆。
明德帝身邊,站得離他最近的那人便是魏琛。
從方才魏琛作完三首催妝詩起到現在,站在他身側的宋既明便一直用滿是促狹的目光打量著他,看得魏琛想忽略都難,他有些無奈地轉過頭來:「你為何一直看我?」
宋既明挑眉輕笑,上前攬過他肩膀,小聲道:「哎,我還是頭一次聽你作方才那種詩呢,從前你不是最不喜那些文人作些寫閨閣女子或者擬女子身份代言的詩麼?怎的今日卻……」
他一臉興味,卻不想魏琛只是瞥他一眼,又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
宋既明討了個無趣,也不惱,只是摸了摸鼻子,訕訕地道:「真是無趣,也不知阿芸究竟看上你何處了。」
然而,他話音剛落,便聽身邊一道清越的嗓音傳來:「你如今依舊是孤家寡人,不知同心儀的女子成親的滋味,自然也就無法得知我心境如何變化。」
他語氣平平,任誰都聽不出是在報復宋既明方才的這句「失言」。
即便是宋既明自己都是一怔。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魏琛是在回應自己方才調侃他作催妝詩之事。而原本他應是不願與自己計較的,眼下卻全因自己方才說「不知阿芸看上了他何處」惹惱了他。
宋既明頓時心生懊悔。
他惹誰不好,非得惹魏琛這個嘴毒心黑的,白給自己心上添堵!
翟車駛出麗景門時,阿芸偷偷掀開簾幕的一角,一眼便越過在前引路的儀仗隊伍瞧見了一襲大紅喜服的魏琛。
她心臟忽然跳得有些快。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魏琛穿紅衣。
前次是傳臚那日,他一襲紅衣騎馬從麗景門後走出,她等在門外,彼時她只有滿心歡喜,為他高興;而這次,卻換她坐在車中從麗景門後走出,他候在外頭,她卻並不只是純然的歡喜,更覺得有些緊張。
明明這並非他們第一日成婚,明明剛剛就在宮中她都還心中一派坦然。
可車輪碾過宮門下的磚石時,她心中卻陡生忐忑。
然而她心中的這份忐忑,卻並沒存續多久。
秦家與皇宮靠得極近,但卻因著街上摩肩接踵、前來圍觀的一眾百姓和翟車前那一列長龍般的宮中儀衛隊伍,而將明明只有不到兩刻鐘的路程走出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
一路顛簸,正當阿芸覺得被晃得開始有些昏昏沉沉時,外頭忽然有人高唱一聲,下一刻,車駕便停了下來。
她面前突然多出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
那隻手看上去纖瘦修長,可只有她才清楚地明白那上面的每一寸皮肉下都蘊藏著怎樣的力量。
她將自己相比之下顯得分外嬌小玲瓏的小手放在上面、與之交疊的那一刻,熟悉的、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她一顆雜亂跳動的心頃刻間安定下來。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或許並沒有別的什麼緣由,她之所以不安,不過是因為大約從她認定了魏琛的那一天起,就開始在心底里無比認真地、審慎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因此當這一天真的要來臨的時候,她反而會有些無措。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緊張,她在翟車外站定的那一刻,他忽然湊近了些,語帶笑意地低低道:「『貌矣美矣,諸好備矣』,阿芸今日,果如宋玉賦中的巫山神女那般好看。」
話音一落,團扇後容色明麗得仿佛月華的女子微不可察地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轉,皎皎生姿。
冬日天色暗下來得早,眼下外頭已是一片青黑。
然而喜房內卻是一片火紅的熱鬧。
窗格上貼了整張紅「喜」字,桌案上龍鳳喜燭的底端一點一點凝結出晶瑩的油蠟,夜風偶爾從微微敞開的窗樘下緣灌入進來,撩動橘紅的焰火,明滅搖曳。
床榻邊的懸帳亦是喜慶的朱紅,大紅的錦被和床褥上繡著鴛鴦戲水、龍鳳雙喜的紋樣,寄意恩愛吉祥。
從起初乍看之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到如今的習以為常,阿芸已身處在這整間屋子明快又張揚的亮紅色中足足近兩個時辰。
一個時辰前,她與魏琛喝過合卺酒、合過髻、撒過帳後,原本熱熱鬧鬧的喜房一下子變得冷寂下來。坐得久了,她心中原本所剩不多的那點子緊張此刻也都消散盡了。
眼下她只擔憂魏琛在外頭究竟喝了多少酒,他本就酒量一般,沒得再被人灌得個爛醉。
她正思忖著,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聲音時輕時重,顯然來人這路走得搖搖晃晃的,深一腳淺一腳,並不穩當,應是喝醉了。
阿芸料想是魏琛,便急忙去整理自己凌亂的裙擺。她先前端坐得累了,索性盤了腿坐在床榻上,將裙擺弄得十分不成樣子,此刻更是毫無半分美感可言。
然而慌亂之下,她正準備彎腰去撿被她踢得四散的繡鞋時,卻忘卻了自己頭上那頂足有數斤重的鳳冠。
「嘶」。
額角傳來銳利的疼痛,阿芸一手托住鳳冠,一手輕輕試探著摸向痛處。
然而她的手還未來得及觸到額角的肌膚,便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別動。」
阿芸有些錯愕地擡眸,便見本該是一臉醉態、走路都走不穩的人正矮下身半蹲在她身前,眼底一片清明,全無醉意。
「你……沒醉?」
他卻並未答話,只是動作極慢、極輕柔地去取她頭上的鳳冠:「這鳳冠如此之重,怎的不一早便拿下來?若是知道它會累得你受傷,方才眾人散去時我便喚玉橋進來替你摘下了。」
秦家如此大的府邸,日後少不得多些人手打理,林夫人便將鄭五和玉橋的身契一併都給了阿芸,想著他們二人一個成熟穩重、一個機靈敏銳,日後幫阿芸管理起秦府,應當會得心應手。
「哪有這麼嬌氣,是我方才不小心才會弄成這樣」,阿芸輕笑一聲,頗有些不以為意。
見她如此,魏琛忽然發難,一根手指抵上了她的傷口。
他雖只用了三分力道,卻依舊惹來她一聲小小聲的痛呼,挺翹的瓊鼻都皺在了一起。
「你做什麼呀?」阿芸不滿地嗔他一眼。
「方才是誰說不嬌氣?」魏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擡手將指腹間沾染上的血珠遞到她眼前。
阿芸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有些理虧地吶吶:「我,我這不是不知道劃破了嘛,我還以為就是蹭著了一點油皮……」
魏琛用帕子輕輕為她一點一點地擦掉額頭上的血污,又取來藥膏準備替阿芸上藥。
此刻他矮身蹲在榻邊,她坐在上方,正好可以望見他鴉青濃密的長睫和挺拔如峰的鼻骨。鼻若懸膽,眉眼如畫,不過如是,她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入神。
魏琛甫一擡眸,便對上她專注凝視的眼神,眼角眉梢頓時染上笑意:「好看嗎?」
他湊上前來,離得她極近,幾乎鼻息可聞:「阿芸當初難不成,是被我的美色所惑?」
他話音一落,阿芸瞬間回神,頰邊隱隱有些發燙:「渾說。分明是你死纏爛打,我不耐煩與你周旋。」
一邊說著,阿芸卻避開了他促狹的目光。
「哦——」,他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
阿芸見此,忙趕在他說出下一句更過分的話之前,將話題引向了別處:「對了,你方才還未回答我,你是如何躲過外頭那些人灌你酒水的呢。」
看出她的羞窘,心知再逗下去她怕是就要惱了,魏琛見好就收,配合地解釋道:「自然是我提前命鄭五在他備的酒里摻了水。」
「哦」,這個答案本就在意料之中,阿芸吶吶地應了一聲,卻發覺自己並沒有什麼可說的,白淨的小臉上頓時隱現一抹尷尬的神色。
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魏琛忽然一手攏上她纖細的腰肢,微一用力,便帶著她向床榻上倒去。
女孩兒如瀑的青絲像柔順的錦緞,在大紅錦被上鋪散來開,給人帶來強烈的衝擊感。
素來行止有度、動靜合宜的青年卻一反常態地欺身上前,將她嚴絲合縫地困在下方。
他熟稔地按住她纖瘦的肩膀,輕輕將她圓潤飽滿的耳垂兒納入口中,含弄了一陣,半晌,卻還壞心眼兒地擡眸問:「我先前命玉橋為你送來的吃食,阿芸可曾都用過了?」
女孩兒被他方才那一陣輕佻浮浪的動作惹得肢骨酥麻,輕輕顫慄,頭腦都不如平時清楚,哪裡還能去分辯他此刻忽然問起這話的用意。
她乖順地頷首:「用過了。」
先前眾人離開喜房後不久,玉橋便拎了個食盒進來,裡頭裝著兩道她素日愛吃的點心和四五樣小菜,都還溫熱,且每樣分量都不大,加起來卻又能讓她吃個剛好,可見為了讓她能一次多嘗上幾道菜,是用了心思的。彼時玉橋便告訴了她這些是魏琛命人替她準備的,且每道菜都是他親自指名要的。
原本這幾日阿芸已漸漸適應了府上請來的廚娘所做的飯菜,但因今日府內宴飲賓客,後廚騰不出人手、忙不開,魏琛便特地吩咐鄭五趕去城東那家做飯菜的水準與阿芸不相上下的酒樓,按他列出的單子一樣一樣地買來。為了趕時間,能讓那廚子做得快些,鄭五還多付了人家十兩銀錢。
鄭五買回來的這幾樣菜色的鹹淡、佐料,無一不合阿芸的心意,皆因他將阿芸的喜好一樣一樣地列給了人家。
聽見意料之中的答案,魏琛低低地笑起來,未等阿芸釐清他為何忽然發笑,她便忽然被那人帶著些微涼意的薄唇緊貼上了耳骨。
只聽他道:「既然阿芸吃好了,那眼下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對上她錯愕的眼神,那人唇角微彎,翹起一抹隱晦惑人的弧度,瞳眸深邃。
下一刻,不等阿芸回應,他便忽然俯下身去,滿頭青絲垂落,與她的糾纏在一起,那張往日裡總透出一股冷淡氣息的薄唇重重地印上她的,唇齒交疊,極盡纏|綿。
這一夜,許是深冬的緣故,院內那株秀雅挺拔的梅樹上,一朵朵嬌艷的紅梅迎著凜冽的、噬骨的寒風執拗地盛放。
起初那一朵朵紅梅尚能抵擋風霜的摧折,咬牙忍耐。然而,隨著那風愈來愈兇猛,滿樹嬌嫩的花枝被吹得愈來愈倉惶地戰慄,柔軟而輕盈的花瓣一片接一片墜落下來,散落滿地;清雅的花香亦拼命掙扎著四散逃離,卻最終無一縷能夠逃脫狂風的獵取。
天地昏黑,星辰黯淡,天上地下間,似乎只余那一樹可憐的花枝,在獨自承受疾風的肆虐。
梅枝終於被壓彎了腰,顫抖著求饒,卻沒能得到絲毫憐惜。一片片飛舞的花瓣不受控制地被長風送至高空,再驟然墜落,餘下滿地被摧殘過的落|紅和周遭馥郁的梅香。
良久,那風終於停歇下來,嬌嫩的花枝卻仍在撲簌簌地顫抖。每顫動一下,都有晶瑩的露珠滴落下來,洇出一灘深色的水痕。
看著她疲累至極的模樣,魏琛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
今夜是他過分了些。
擡起手,他動作輕柔地揩去女孩兒額上晶瑩的汗珠,又將她濕漉漉的鬢角撫平。
外頭夜色深沉,阿芸已睏倦得睜不開眼,貓兒一般地蜷著,兩隻小手卻還虛虛抱住青年撐在床榻上的胳膊,柔嫩的小臂上隱約透著星星點點的紅痕。
青年見狀輕笑一聲,他俯下身來,柔聲問:「阿芸,我去給你倒些水來可好?」
說完,他動作輕緩地試圖將手臂抽出,然而甫一拿出,女孩兒便在朦朧中自喉間溢出一聲細弱的嚶嚀。
「乖,阿芸,先放開,我馬上便回。」青年眼中的神色溫柔得似乎能擰出水來。
似乎是聽懂了這一聲勸哄,女孩兒不再哼唧,卻自顧自地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纖細的背影。
魏琛一愣,下一刻搖頭失笑,阿芸平日裡在外人面前從來都是從容鎮靜的模樣,從不學尋常女兒家撒嬌賣嗔,可實際上內里也依然住著一個小姑娘。
將阿芸抱在懷中,一點一點地餵她喝了小半杯水,又抱她去內室清洗,再將凌亂的床鋪草草地收拾出一個勉強能睡下的模樣,已快要五更天了。
再一次替阿芸掖了掖錦被,魏琛翻身躺了上去。
然而他卻並未立刻睡下,而是左臂撐著床塌,半側過身來,目光深沉地望著女孩兒恬靜而又乖巧的睡顏。
半晌,他忽然湊上前去,近乎虔誠地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阿芸,此生都別離開我……」
深夜,頎長的身影緊緊將那道嬌小的身軀整個籠罩在懷中,一片寂靜的室內響起低低呢喃。
窗欞上的大紅「喜」字忽然被冬日裡的寒風吹得鼓動起來,發出幾聲「颯颯」的聲響,卻又很快平靜下來,仿佛是在作出回應。
註:
①「貌矣美矣,諸好備矣」出自宋玉《神女賦》。
②「早教鸞鳳下樓來」出自唐代詩人盧儲《催妝》:「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ps:阿芸自己的生辰是臘月十二,原主是臘月初七。但因為姜沖找原主的那一天是臘月十二,所以就把臘月十二作為了她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