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

2024-08-15 17:22:09 作者: 蘇佚

  聞言,顧傾墨卻並未露出晉誠所想的震驚心痛神情,而是冷笑道:「你難道以為我若恨先帝多一些,就會減少對你的怨恨不成?」

  顧傾墨站在晉誠面前,那般昂首挺立,說出來的話卻如同殿外寒冬:「先帝半生籌謀,卻仍只是為你作了嫁衣,而今他碧落黃泉、屍骨無存,你窮盡一生也不過只是多活了這麼些年,你還得了什麼?」

  她嗤笑著看向晉誠所處的寢殿:「錯就是錯,無論你認不認,從前芍山之亂我父兄和乘風二十萬將士因你冤死,你就逃不掉遺臭萬年的下場。」

  

  「那你可知當年給你長姐阿兄判下龍鳳逆改之命的人究竟是誰!」晉誠拔高聲音問道。

  顧傾墨微微斂目:「司天台陸家,人盡皆知。」

  晉誠卻是一聲輕笑,道:「小七,你怕是這輩子都沒想過,竟是他向先皇獻計,潑你父兄滿身污水後,再將他們拉下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容之位。」

  顧傾墨的心底逐漸升起一個不祥的預感,一個從前身邊之人無數次提及,卻被她駁斥的人。

  她還沒回過神來,晉誠便開口道:「是許平澈,是當年承你全家恩情的那綠衣小郎,是你阿兄的摯友,是許平澈!從一開始就是他謀劃了芍山之亂的一切,不論是向先皇獻計,還是與朕合謀,黃雀在後!」

  顧傾墨瞬間愣怔在當場,盯著晉誠的目光變得陳緩起來。

  「你若不信朕,大可以去芍山親自問他,」晉誠盯著顧傾墨的一雙虎眼猩紅,雙手撐起上半身,幾乎就要碰到顧傾墨,「當年他步步算計你們顧家,究竟有沒有那麼一刻後悔過!」

  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時對著顧傾墨傾瀉而出,晉誠滿臉漲紅。

  他激動地道:「你不是恨錯了人,只是盛京水深,權柄情誼之下人人不是自危而是掙破了腦袋都要往上擠,可看到的只有眼前那麼一點所謂真相,誰對誰錯,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晉誠扯著嘴角,滿臉的悲愴,面目表情變換之快,幾乎要叫顧傾墨以為可憐的是他,而非當年被這些人的野心活活害死的忠臣良將。

  顧傾墨手腳冰涼,面色蒼白,渾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晉誠卻仍舊不死心地道:「當年先帝正愁你們顧家勢大,許平澈這一命格判言,不過是為先帝送上一把定心的利劍。」

  「朝中本就波詭雲譎,因權柄而起的陰謀爭鋒在所難免,你最是深諳此理,」晉誠喘息道,「你怪不得我們太陰恨,要怪只能怪你父兄純良太過,『德』不配位,難以自保。」

  「多好笑啊。」顧傾墨垂首冷聲道。

  晉誠還未反應過來,顧傾墨便越笑越大聲。

  她抬首盯著晉誠時,那張蒼白的臉都讓她笑得隱隱泛出些紅潤來。

  只是那張揚明媚臉上的淚水卻絲毫掩藏不了顧傾墨心底的悲哀,顯得多麼無奈。

  顧傾墨一瞬變回一張冷漠而無情的臉,叫晉誠怔怔地忘了做表情。

  她開口道:「你若是還能活上幾天,我奉勸你老實承認當年所犯惡行,可若是你再這般執迷不悟,我也不介意坐實龍鳳逆改的命格。」

  晉誠瞪著顧傾墨,似乎不相信這是她對自己說出的話。

  顧傾墨湊近晉誠,冷笑道:「你可知...桑瀧長公主,還為我阿爹留下一子?」

  晉誠瞬間睜大眼睛,微張的嘴巴顯示出他的不可置信。

  顧傾墨輕聲在他耳邊說道:「龍鳳逆改之命,是要活人才能有的命格,若許平澈所言非虛,晉家的江山...也就要斷送在你手上了。」

  「你——你!」晉誠勉強抬起一手,顫顫巍巍地指向顧傾墨,「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顧傾墨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盛京容不下良善之輩,這是你方才教我的,而以牙還牙,則是我的信條。」

  她笑道:「我既能活到如今,手下人命就不一定比你少,你可想想清楚,我敢不敢,又有沒有讓你斷子絕孫的手段。」

  晉誠捂著心口,難以承受的疼痛和震驚,讓他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摔回了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也無法平息心口的劇痛。

  「十四,十四,那可是,可是你親手,親手教出來的。」晉誠痛苦地說道。

  顧傾墨直起身子,冷漠地盯著床上垂死掙扎,死魚一般的晉誠,口吻近乎惡毒詛咒般:「顧瑀也是我教出來的,他還是我的親弟弟,你能殺親外甥,我自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待表兄弟下得去死手。」

  她目光冷漠,盯著晉誠的時候仿佛盯著一件死物:「譬如晉承伋,就死的不夠讓我滿意,晉承偃也是,如何對得起我們家龍鳳逆改的命格?」

  「你,都是你!」晉誠的心口又是猛地一陣抽痛,「十四的母妃,那是顧枍,顧枍老師的,的親妹妹!」

  「都死了不是嗎?」顧傾墨接話道。

  晉誠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睛幾乎翻過白眼,立刻死過去。

  「告訴你個好消息,」顧傾墨想起顧瑀,輕笑著道,「他被後燕教廢了十多年,經我手通信調教不過一年便就入主東宮,你說,我們兩家的孩子是不是高下立見?」

  「是他,是他!」晉誠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雙目欲裂般瞪著顧傾墨,「孽障,孽障......」

  顧傾墨微笑著:「我奉勸你算清楚這其中利弊,最好是活著向天下人承認,而非勞我動手。」

  「你就不怕,不怕今日你,你不能活著走出,走出盛京?」晉誠咬牙說出這麼一句。

  顧傾墨就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捂嘴笑起來,那神態就如小女兒一般,溫婉可愛,十分迷人,卻只有晉誠曉得,那是一條毒蛇,殺人不眨眼。

  「你以為,我是憑著什麼在這兒同你攤牌?」顧傾墨面上笑著,眼中卻儘是殘忍的殺戾。

  晉誠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顧傾墨撣了撣衣袖:「若用我一命換大晉早日易主,北疆兵馬北上迎回未來天子,我在四方軍隊中安插的將軍,也不會說些什麼吧?畢竟到那時,不用你下罪己詔,天下已盡然得知你的累累罪行。」

  「你若當真不想要這江山,不想要你仍有子嗣傳宗接代,大可一試。」顧傾墨已轉身離去。

  晉誠到此已當真撐不住,一口血猛地倒灌到口中,從口鼻里噴涌而出,昏死過去。

  顧傾墨強撐著走到中殿,只見晉承偲垂首坐在那,一動不動。

  她心底猛地一沉,斂目收拾好情緒,過去同他微笑道:「阿芮還在寧王府,晚些時候,我讓曉艾送些藥來,你給他服下。」

  晉承偲這才反應過來,慌亂地搓了搓臉,垂著眉眼,僵硬地應了兩聲。

  顧傾墨緩緩地出了口氣,看了晉承偲垂在身側的一雙手片刻,便轉身離去。

  她終究是與晉承偲隔著仇恨,無法全心全意信任。

  晉承偲見面前的陰影消失,才抬起頭去尋找顧傾墨的身影。

  只見那個夜夜入他夢中的女子,正步履維艱,卻強撐著往外走去,那麼孤單,卻那麼堅忍。

  仿佛她不需要任何支撐,身邊也容不下人,尤其是晉誠的兒子。

  譬如晉承修,又譬如他。

  顧傾墨走到殿外,正欲離去,便被擁入一個熟悉無比的懷抱之中。

  「手腳怎麼這般冰涼?」蘇介握著她的手,著急地放進自己心口,又忙將自己的大氅也給顧傾墨披上。

  顧傾墨蒼白著一張臉,卻沖他露出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容:「夫君怎麼也來了。」

  蘇介擁著她便往宮外走,絲毫不在意殿外一干人等的目光:「為夫自是放心不下夫人,要不要為夫抱著走?」

  顧傾墨笑著看他一眼:「都穿著兩件大氅了,哪就這麼金貴了。」

  蘇介滿臉擔憂:「夫人是為夫的心頭血、硃砂痣、白月光,自是不敢怠慢。」

  顧傾墨掐他一下:「不要臉——」

  話還未完,顧傾墨便軟了身子,癱倒在蘇介懷中。

  「青青!青青,你怎麼了?」蘇介忙將顧傾墨護住,焦急地喊道,「來人!讓寧王府車架進來些。」

  這兩聲傳到殿外一眾大臣耳中,顧遜白最先反應過來,衝到了蘇介身邊,急急忙忙地問道:「小七怎麼了?」

  蘇介忙道:「許是累著了。」

  顧傾墨卻眯著一雙眼,有氣無力地道:「我要去芍山,讓沐辰隨行,其餘人皆留在京中。」

  下意識隨著顧遜白追過來的王孜,便恰好聽到顧傾墨這麼一句,堪堪止步,停在了蘇介身後。

  「青青,咱們先回家。」蘇介將顧傾墨整個抱起來,沖皇宮外跑去。

  顧遜白此時哪還顧得上什麼皇帝,什麼許臨,跟著蘇介便往宮外跑:「當真沒事嗎?御醫還在裡頭,讓御醫先看看吧。」

  顧傾墨卻仍有氣無力地道:「三哥千萬看好許臨,我無妨,就是累著了。」

  顧遜白還想說什麼,但見顧傾墨連眼神都開始渙散仍舊不忘許臨和芍山之亂一事,心中雖急得要死,卻也不再違拗顧傾墨的意願,停下了步子。

  畢竟芍山之亂乃顧傾墨心頭最為緊要之事,何況而今最有資格管著顧傾墨的人,正抱著她趕回家去。

  顧傾墨攥著蘇介的衣領,湊在他唇邊囑咐道:「子衿,今日我氣晉誠,他怕是活不了幾日了,他若死了,京中恐有大亂,你留在京中幫十四,我去芍山要見個人,今夜啟程,刻不容緩。」

  蘇介聽她氣音,急得紅了一雙眼,低吼道:「你能否啟程不是你說了算,芮大夫必然不會讓你亂跑,就算是天大的人物,你也得給我養好了再走!」

  「不要回府!」顧傾墨摟緊了蘇介的脖子,雙目迷離道,「去司音天下,我怕是來不及,必須去見他。」

  蘇介被懷中人的執著激得滿腔怒火,卻仍舊小心翼翼地將臉貼在顧傾墨額上,哄道:「你身子受不住,待養好些不遲。」

  沈伯老遠瞧見蘇介將顧傾墨抱在懷中,嚇了一跳,忙將馬車拉近些:「王妃這是怎麼了?」

  一邊給蘇介掀帘子,讓他抱著顧傾墨進車裡,一邊又即刻駕車回府。

  顧傾墨又重複了一回:「去司音天下。」

  沈伯在外聽不太清,回問了一聲:「王妃說什麼?」

  顧傾墨強撐著精神,對蘇介道:「讓曉艾去問阿芮討些藥,給十四送去,能給晉誠拖些日子那種。」

  蘇介盯著懷中人蒼白的面孔,聽她到現在還在運籌帷幄,一瞬心如刀絞,竟不知是該高興她頭腦還剩一絲清明,還是該恨她對自己這般心狠。

  顧傾墨卻忽然高聲道:「去司音天下!」

  還不待蘇介反應過來,顧傾墨便仰頭吻住了他的唇,雙手緊緊箍住,不讓蘇介空出嘴巴來更改她的決定。

  蘇介心中如千萬隻螞蟻啃噬般痛心難受,卻仍舊不舍更改顧傾墨的決意。

  一滴清淚順著他的臉頰落在顧傾墨的臉上,蘇介終於是閉上了眼,加深了這個吻,肆意侵略品味顧傾墨口中的柔軟甘甜,當作是對她肆意妄為的懲罰。

  他的妻子,他的所愛之人,永遠都是這般,拼著性命往前沖,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那他是否也該給自己一點與其相匹配的勇氣?

  他問著自己,問著自己的內心,漸漸喘不上來氣。

  顧傾墨從來都在要他的命。

  而他予取予求,生死無悔,甘之如飴。

  皇帝再次醒轉後,命朝臣回府休息,只留太子在身側照料,命停早朝三日,三日後由太子代為執掌國事。

  眾臣不敢在此時違拗皇帝旨意,出宮後卻三兩成群,私下商議後事該當如何。

  許臨則回了刑部繼續探查芍山之亂,顧遜白無法,跟隨左右護他周全。

  王孜回府後,季落便來報阿霧離府遲遲未歸一事。

  王孜思量片刻,開口道:「皇帝怕是強弩之末了,明日孤親自去榕城,你在盛京守好,讓煙花近日警醒一點,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不必稟孤,清理了即可。」

  「主公怎麼突然要親自去榕城?」季落對王孜突然的決定感到震驚,「若是皇帝突然駕崩,主公卻還未趕回來,盛京必定封城,皆是神策軍失了主心骨,太子殿下必定立即即位,咱們就不好成事了。」

  王孜滿不在乎地道:「顧小七趕在這時候去芍山,可疑的很,芍山離榕城不過半日距離,孤得親自去看看。」

  聞言,季落瞬間明了王孜意圖,心中萬般滋味,不知該不該勸王孜。

  王孜將桌案上的手稿拿起看了兩眼,開口囑咐道:「若皇帝駕崩,孤卻仍在路上,你讓神策軍清理乾淨皇宮,待孤歸來也是一樣的。」

  季落的心「咯噔」一下,立刻下跪,回道:「季落靜待主公歸來。」

  王孜將那手稿扔回桌上,面無表情地道:「顧小七束手束腳,不肯將這辜負她的江山奪到手中,那就讓孤來替她完成所願,改朝換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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